第五章
这个问题太离谱,扶苏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头,“法儒两家的思想南辕北辙,如何能混为一谈?”
“商君驭民五法,壹民,弱民,疲民,辱民与贫民。此五法贱民伤民,将天下百姓视为刍狗走兽。”
他受大儒教导,自然不喜这种贱民之法,而是更推崇儒家之说。
“可儒家完全不同。”
扶苏道,“孟子曰,民为贵,江山次之,君为轻。”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鹤华更加一头雾水,“大兄,既然儒家这么好用,而法家苛刻,那为什么重用法家的阿父横扫六合?”
“而不是重用儒家的其他国家统一了天下?”
“......”
扶苏微微一怔,被问住了。
“你看,大兄也知道法家更实用,对大秦更有利。”
鹤华道,“既然法家对咱们有利,便说明阿父的政策是没有问题的。”
扶苏心情有些复杂,“小十一觉得是大兄错了?”
“大兄也没错。”
鹤华摇了摇头,“孟子说得有道理,如果对底下的人太坏,底下的人迟早会不伺候你这个主子。”
底下的人也有喜好的,底下的人也是人。
比如胡亥兄兄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却没几个能一直伺候他的,但大兄身边的人却都是伺候大兄多年的老人,若是遇到了危险,他们肯豁去性命也要保护大兄。
造成这两种情况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胡亥兄兄脾气不好,对底下的人不是打便是骂,底下的人受不了,能跑的全跑了,只有没有背景又一心求富贵的人才会跟着他。
但大兄就不同了,宽以待人,与人为善,无论是私人还是小宫人,大兄对他们都是和和气气的。
所以宫人们更喜欢大兄,分到大兄身边的宫人欢喜雀跃,分到胡亥兄兄身边的宫人哀叹我命休矣。
“还是要好好对底下的人的。”
鹤华道,“大兄做得就很好,大家都更喜欢大兄。”
——当然,除了阿父。
她日日接触的都是处于王朝权力顶尖的实权人物,耳濡目染之下她对朝政有一个浅显认知,知晓是大兄与阿父政见不和,更知晓丞相王琯与廷尉李斯更是针尖对麦芒,每每议事总是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可那些让他们为之吵得面红耳赤的政事离她太远,也太深奥,作为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儿,她的关注点是大兄与阿父不要再吵架,毕竟医官说吵架伤肝,影响寿命,而她不想让是大兄与阿父的任何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的吵架而让自己英年早逝。
“唉,法家跟儒家到底哪个好,其实我也不懂。”
鹤华双手托腮,有些犯愁,“如果法儒两家能融合在一起就好了。”
“取长补短,两者都用,这样大兄就不会与阿父再吵架了。”
扶苏心头一酸,“你不想让大兄与阿父吵架?”
“当然了。”
鹤华道,“吵架有什么好的?”
“明明能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吵架?”
扶苏叹了口气,“大兄也不想与阿父争吵的,可......”
他正欲望下说,余光却瞥见怀里的小团子巴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映着夕阳西下的微红,又可怜又可爱。
扶苏看得心中一软,话头不由自主止住了,小十一才这么大一点,便要为他与皇父日渐疏远的关系忧心,甚至不止一次冒着顶撞皇父的危险来提他打圆场,作为一个合格的兄长,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扶苏伸手揉了揉鹤华柔软鬓发,“大兄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像今日这般顶撞阿父了。”
鹤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那看上去温和好性,但在政治上固执已见的大兄竟真的愿意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再顶撞阿父与阿父吵得面红耳赤?
似是看出她的怀疑,扶苏笑了一下,“你放心,大兄以后会好好与阿父分说的,不会再叫你担心了。”
“真的?”
鹤华一脸怀疑。
“当然。”
扶苏莞尔,“大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兄总算想明白了!”
扶苏再三保证,鹤华这才松了一口气,“有话好好说嘛,干嘛要吵架?”
——气大伤身,她才不要大兄与阿父因为吵架的事情而伤了自己的身体。
扶苏将鹤华散乱鬓发梳于耳后,“好,以后都不吵架。”
“大兄不许骗我。”
鹤华伸出自己的小肉手,“拉钩。”
“我骗你做什么?”
扶苏莞尔,伸出小指与鹤华拉钩。
自己胖嘟嘟的小肉手与大兄的勾到一起,鹤华笑眼弯弯,“好啦,大兄以后与阿父都不吵架了!”
扶苏摇头轻笑。
——孩子气。
鹤华高兴极了,勾着扶苏的手晃阿晃。
可晃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大兄的手与阿父的手很不一样。
作为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奉承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被人抱得多了,便能分辨出众人抱她时的不同。
蒙恬王贲是孔武有力,抱着她能扔高高,无论将她扔多高,他们都能精准无比接住她。
李斯赵高则不大有力气,不敢也不会抱她扔高高,每次抱着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摔到她,自己担当不起。
大兄与阿父则更不同了。
大兄是少年人的抽条挺拔,阿父正直壮年,又养尊处优,哪怕没有蒙恬王贲那般高大魁梧,也当是精壮英挺的,但阿父并不是,阿父不仅不壮,还有些清瘦,夏日里衣服穿得少的话,被阿父抱着还会有些硌得慌。
且阿父日理万机,忙完政事的他不如大兄精神充沛,多是歪在引枕上或者坐着抱着她,甚少如大兄一样抱着她来回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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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不怎么抱着她来回走动,阿父的手与大兄的手也不一样。
阿父手上有着厚厚的老茧,不是王贲蒙恬那种习武之人的老茧,而是长时间翻阅竹简留下的痕迹。
鹤华捏了又捏扶苏的手。
“捏大兄做什么?”
扶苏奇怪问道。
“呃,大兄的手好像与阿父不一样。”
鹤华听到声音不仅没有收回手,反而又顺着扶苏的手指往手腕处捏了捏,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止手,还有手腕,这里很不一样。”
扶苏笑了起来,“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
鹤华摇头。
她不懂医,更不懂养生,知道不太一样,但分不清究竟哪里不一样。
但想想不是在批阅奏章,便是在与朝臣议事的阿父,再想想大兄平日里做些什么,她很快弄明白阿父与大兄为什么不一样——
阿父是累的了。
超负荷的政事消耗了阿父太多的体力与精力,若非阿父身体康健又有医官们的精心养护,只怕早就累倒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理完政事之后还能与她玩闹。
这样不行。
阿父的身体再怎样好,医官们的医术再怎样高超,也经不住阿父这般糟蹋。
可奏章不能不批阅。
天下刚刚统一,需要阿父批示的事情多不胜数,阿父不会放下这些事情去将养身体的。
奏折必须要批阅。
那,有没有哪怕批阅奏折同时也能减轻阿父工作量的方法?
鹤华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
半息后,她想到了——
如果阿父翻阅的奏折不再是竹简这么笨重的东西,那么阿父便不会这么累了!
梦境中老师教她时拿的东西不是她所熟悉的竹简,而是似绢非绢似帛非帛的东西,拿在手里很轻便,翻阅时也很方便,上面的字迹也好认,不止有墨色,还有其他鲜艳的颜色,画着花草树木并鸟虫,让她学起字来轻松易懂。
似书本这种轻便且方便的东西如果取代笨重的竹简,不仅能大大方便阿父处理政务,还能让天下学子一同享受便利。
鹤华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等她再见老师,一定要问一问书本这种神奇的东西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她也做一做?
是夜,鹤华再度入梦。
今日老师教的温习字母,那些字母她不仅会读更会写,鹤华书写一遍后,便捧着自己手里的课本,哒哒来到老师面前,“老师老师,书是怎么做的?”
“书?”
“书是由印刷厂制造而成的。”
“印刷厂?”
这个词汇太过陌生,鹤华想了半日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印刷厂是怎么制造的?”
“印刷厂是工厂。”
“里面有专门印刷的机器,把纸放在机器里面,机器就能把内容印在纸上,然后书就印刷成功了,变成你手里拿着的样子。”
“......”
完了完了,更听不懂了。
但鹤华是一个很有孝心的孩子,一个遇到困难决不放弃的孩子,她吃力理解着老师的话,然后得出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结论——
老师说的纸也好,机器也好,都是仙界才有的东西,他们大秦那里并没有,所以她哪怕知晓书是怎么制造的,大秦也生产不出来她手里拿着的书。
鹤华无比沮丧。
但她不想放弃,她想了又想,指了指自己手里拿着的书,继续追问老师,“老师,那,纸是怎么做的?”
“纸?”
“纸是东汉和熹皇后邓绥执政期间推动发明改良的东西。”
东汉?
和熹皇后邓绥?
那是谁?
似乎并不是她所在的时空的人物。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纸是怎么造出来的——
“早期封建社会没有纸,书写很不方便,宦官蔡伦响应和熹皇后的号召,改善造纸技术,用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等植物纤维为原材料,造出书写方便且价格便宜的纸。”
“!!!”
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居然能造出这么精美的纸?!
鹤华不敢置信,拿着自己手里的书反复确认。
书似绢非绢,似帛非帛,完全不是大秦所拥有的东西。
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不知如何制造,但老师不会骗她,更没必要骗她,那些很多人瞧不上眼的东西就是能造出精美的纸张来。
而这些东西大秦都有。
不仅有,且随处可见,价格低廉,她身上的一件首饰便能换来一大堆。
“造纸术的问世不仅方便书写,更加速了文化的传播。”
“让知识不再被上层贵族所垄断,中底层的平民百姓也有接触到知识的可能,然后再借助知识的力量,从而科举入仕,一飞冲天。”
·
“纸当真是个好东西。”
纸的存在比不可泄露的天机更让人震撼,扶苏愣了一瞬,半息后终于反应过来,“若有了纸这种东西,百家思想便能更快传播,阿父的指令也能更快到达各地。”
身为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长子迅速意识到纸的重要性,再三向鹤华确认,“但这种东西真的是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造出来?”
“小十一,你确定没有听错?”
鹤华连忙摇头,“没有,我没有听错。”
“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下了,就是这些东西造出来的纸。”
“大兄信你。”
扶苏略整衣摆,将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鹤华抱起来,“走,大兄跟你一道研究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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