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燕国皇城。
“皇上,她当真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是月儿啊!”
“将这贱人叉出去。”
一身青衣素服的女子被两个宦官拘押在地,白瓷般的美丽脸孔沾满了灰尘,污了她霜尘不染的清朗颜色。
她杨柒柒说到底也是豫国公的嫡亲女儿,若非母亲温氏因为母族获罪被株连,怀着她的时候被父亲休弃、成为了下堂妇发配长野。那么,她杨柒柒该当是弘农杨氏,豫国公家金尊玉贵的嫡女。
因为她生母下堂,她是发配长野的罪妇生下来的庶女,所以她只能沦为杨家笼络朝臣的棋子,被嫡姐抢了心上人。
她苦心孤诣,费劲思量。不过是为了好好的的活着,却不知怎的活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欲除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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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掖庭里某一间斑驳又沉重的朱漆院门“吱悠”一声响起。
来人站在门外,身姿窈窕,一身凤冠朱服,正是当朝皇后。
杨柒柒坐于院中,看着四方天外,鸿雁成排飞过。闻得响动,并未起身行礼,仍旧一动不动,头也不垂的仰着,静声道:“皇上如何处置月儿?”
皇后身边的女官正要上前提醒她请安。杨玉妍却微一抬手,挥袖让二人退后。随即,雍容端方的坐到了杨柒柒的身边,嫣然一笑,“虎毒尚且不食子,七妹如此狠毒设计自己的亲生女儿,可真是令人心寒。只是七妹白费了心血,皇上并没有下旨处置月儿。”
杨柒柒心头一震,脑中电光石火,已然抓住了什么。她聪明如此,哪儿还有想不通的道理,“月儿自两岁起便走失了……”她语气一顿,倏地抬头,乌黑的瞳仁盯着杨玉妍了然一切的神情,心中是彻骨的寒凉,“你早就知道,你一开始便什么都知道,你,是你设计的……”
杨玉妍笑盈盈道,“当年七妹对皇上情深意重,本宫这个做姐姐的,自不能袖手旁观。一杯暖情酒成全了你与陛下欢好的心愿,更让你有了孩子。月儿当年走失,也是你的好夫君,张宗嗣将她送到本宫身边。本宫替你悉心照养月儿这么些年,如今又助她在陛下身边承欢,七妹,你得多谢本宫。”
杨柒柒胸中闷痛,重如石锤,只觉得满口腥甜味道,哽在喉间。
当年她虽万般不情愿的嫁入张家,但出嫁从夫,不得不断了对七皇子的所有念想。却被这一杯暖情酒,毁了清白。
“为什么?我自回杨家之后,万般遵从母亲与你。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恨我至此。要设下如此毒计害我。月儿又做错了什么,她何其无辜,竟被你这般算计陷害!”杨柒柒恨得双目通红,说到自己的女儿,胸中一痛,竟压不住剧烈的震动,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杨玉妍轻缓的掩唇,淡淡一笑,“七妹如此聪慧,难道想不明白此间关窍?”她说着,美丽的下颌微微扬起,带着鄙薄的神情,“永徽二年,三王之乱,滔天大案牵涉数万人之众。你娘的母族温家牵涉三王之乱,被判为协同谋逆的主谋之一。七妹妹在长野长大,却被你母亲温氏教养的落落大方,德才兼备。在京一年有余,竟也才名在外。便是我与母亲再蠢钝,也晓得你是一心要给你母亲与温家洗刷冤屈的。”
想起在长野病殁的母亲,杨柒柒满心凄楚,“那又如何,我母亲已经故去,就算她沉冤得雪,也已经与你们母女无碍了。”
杨玉妍笑容粲然,像是在看天大的笑话一般,微一摇头,“七妹妹想着嫁给一位皇子,更甚将这位皇子推上皇位,便可凭着自己的身份将当年事一点一点揭开。只可惜,当初温家获罪,其中有多少人在其后推了那么一把,李、秦、卫、陈四大家,谁也不愿看见当年事再被翻出来。”
她言语中的李家,是当今皇上慕容时的养母,当朝太后的母族,也是杨玉妍的外祖家。
杨柒柒双眉一颤,眼中水光闪动,十指已失控的发起抖来。她双手紧紧的攥着,指甲嵌进掌心的疼痛,让她勉强提着一口气来面对杨玉妍,恍然大悟,“所以,当年你先便告知我,张家婚事最开始就是杨清欢惹下来的债,是她因着与九皇子青梅竹马,求了太夫人更换人选,为的就是让我对她心怀怨怼。后来,你故意让我察觉温家之事与九皇子母族、杨清欢外祖家有关。却是为了祸水东引,让卢家当了挡箭牌。”杨柒柒嘴唇微微发抖,满腔恨意难舒,恨杨玉妍狡猾如此,更恨自己太过蠢笨。
杨玉妍一笑,道:“若没有一个挡箭牌,七妹妹又如何全心全意的帮陛下夺位呢?永平候掌管天下兵马,这样好的盟友,皇上自不能让他给九王如虎添翼。你对皇上情深如此,又牵扯着一个女儿,更指望皇上登基帮你洗刷冤屈,自然再没有比你更好的棋子来监视笼络永平侯府上下。至于张宗嗣……”她声音微微拖长,若有所思的一笑并没有说下去。
杨柒柒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杨玉妍的神情,见她暧昧一笑,心里顿时明白了三分。
当年杨玉妍与张宗嗣到底是青梅竹马,若非大夫人拦住了两人的婚事,那杨府嫡女与张家嫡子的联姻,想来要落在杨玉妍的头上。张宗嗣明知道自己不贞,竟容忍月儿降世。他或许,早就已经牵涉其中。事已至此,又何谈“笼络”二字。
“这么些年,皇上以为我在张家举足轻重,原来,我不过是个挡箭牌罢了。而背后真正有手段,能笼络住张家与张宗嗣的人,竟是皇后娘娘。如今皇上已然登基,你们再不必留我来做这幌子。所以张宗嗣可以将我休弃,羞辱至此。”她们这两对夫妻,原以为相敬如宾的这些年,竟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杨柒柒想到此处,冷冷嗤笑,“都是戏中人,都演的一场好戏。”
杨玉妍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坦然一笑,眼波里却漾着十足的怨恨,“他慕容时十几年来对杨清欢心心念念,只把我当做傻子、摆设一样。当年为了杨清欢,将婚期一拖再拖,引来多少对我的无端猜疑,恶意言语。如今,更痴心妄想的要让杨清欢取我代之登上后位。我如今种种,已是十分对得起他。”
“所以你当初明知道皇上严命封锁九王身死的消息,以九王要挟杨清欢入宫之事,却刻意装着浑然不知。随后放了消息给四姐,更使法子让她来与我商量。四姐早已不再信你,你便借着我的口,怂恿四姐去告诉杨清欢九王之死,逼她为亡夫殉节。”
“自然,杨玉妘信你。却万没想到,九王倒了、杨清欢死了,卢家才能彻底的被政敌连根拔起。七妹妹心机之深,表面上伪善,可心里才更盼着杨清欢去死呢!”杨玉妍面容沉静,微微眯目,眸光闪烁着彻骨的恨意,“本宫从前一直以为是你占了他的心,后来才发觉,你也是枉担了虚名,平白恨你这么些年。他道貌岸然,怎敢让人知道他对自己的弟媳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如今想来,咱们皇上如此心机深沉,怕是为了护着杨清欢,故意而为之的罢了。今日种种,本宫才深以为,皇上从前的一切,是当真出于利用,对你半分情意也无。只不过,她杨清欢太好命,这一辈子求仁得仁。等本宫回过神来,到底也动她不得,只能由着她死了。还好,还有你这个影子。”
杨柒柒再蠢笨,也发觉了慕容时小心翼翼的揣着那份对杨清欢的痴妄爱意。他甚至不敢说出来,心怀愤恨的赐死了九王,也要瞒的滴水不漏,为的就是以九王要挟杨清欢入宫。
杨玉妍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如今摊在明面儿上,话里的每一字每一句如剔骨的钢刀,一刀一刀的凌迟着杨柒柒,令她涌起无边无尽的痛苦。那种痴心错付的悲痛欲绝,实在难以言明。
她一心珍藏爱慕的心上人,从始至终,都把她当做旁人的影子。往昔的爱意,只是一场利用。
她一心遵从相信的嫡姐,一开始便是骗她、害她。设计了天大的阴谋,等着她踏入其中,万劫不复。
她一心愧对的夫君,原来早就背叛了她,与她嫡姐合谋毁了她与爱女的一生。
这些年,她心怀愧疚,极尽全力的孝敬翁姑,相夫教子。可到头来,这忽忽数年,竟悉数是一场戏。她以为的对,竟全是错的。
杨柒柒心痛如绞,“我受母亲教导,要端正做人,即便为了洗刷温家清白,也不可冤屈利用无辜的人。可为了帮他谋夺皇位,我另九王与五姐如此凄凉收场。更一步一步,害我亲生女儿与父亲行了不伦之事,更使自己成了不贞不洁,不忠不义之人。”她猛地回头盯着杨玉妍,双目血红,“你谋算陷害我至此,张宗嗣背叛羞辱我至此,慕容时利用伤我至此,并非我愚钝蠢笨、技不如人,乃是因为我甘愿信你,自觉心里愧对于张宗嗣,更是……痴心错付。”
杨柒柒说话间,眼泪珠子不受控制的滚滚而落,令她再说不下去,只觉着自己是说不尽的可笑。
往昔的情景一幕一幕的从脑中闪过,可最后,全都化为虚影,模糊一片。杨柒柒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他……他曾说过,永不负我。”这一句话,似是抽干了杨柒柒所有的生气,那般苍白而绝望。她仰头向天,忽然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她却又大哭起来,“可怜我的月儿,可怜我的女儿。何其无辜呀!女儿,母亲对不起你。”她说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直穿云霄,让人听着骇然惊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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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里,一轮残月高挂。冷风呼呼而过,像是孤魂野鬼呜咽的哭声。温室殿内暖烛忽的被吹灭,人影被模糊的月光照在地上,生拉的老长。
床榻上酣睡的珍贵妃忽然脖子一紧,喘不上气来。她睁开眼,正见一个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宫女,伏在自己的眼前。一双枯瘦干瘪的手,在她骤然睁眼之时,猛地缩紧,让她一声都喊不出来。
“月儿,你不要怪母亲。母亲不能看着你违逆人伦,与亲生父亲……”她说着,已经哽咽的泣不成声。
珍贵妃怀月双手紧紧攥着杨柒柒的手腕,双脚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不停的蹬踹。一双美丽的与杨柒柒如出一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因为窒息与挣扎,她的额角现出从未有过的青筋。
杨柒柒看着那张与自己十分相像的面孔,早已泪如雨下,心里又是怕又是万般的不忍,已是肝肠寸断“母亲不能,不能看着你这样。我,我本来不该将你生下来……既是如此,便由我亲自结果,也绝不让杨玉妍来害你,折磨你。”
她的女儿,她最爱的月儿。她不曾听她叫一句母亲;也不曾拉着她散步,陪着她玩耍;更不曾在她出嫁之前为她梳头,送她一辈子平安如意。而如今,她却要亲手结果了她。
“对不起,月儿。对不起。来世,别做我的女儿。来世……来世投生在好人家。一辈子幸福安康,欢欢喜喜的过日子。”杨柒柒因为激动,声音极度波动,每一个字都说的艰难哀戚。
她的手紧贴着女儿如玉的肌肤,暖暖的温度一点一点变得冰凉,孩子的眼睛始终不曾闭起来。她的女儿,这样美好,如一块完美无暇的宝玉。毁了,都被杨玉妍毁了。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宫外响起宫人的喊声,杨柒柒已经力竭,表情冷凝又麻木。她颓然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心血燃尽,次间唯剩下一团冷寂灰烬了。
当朝皇帝慕容时,穿着一身盘龙常服,身姿挺拔,俊秀不凡。仍如当年初见时一样,只是他如今面如寒霜,半点温润如玉的神情也无。他瞧见杨柒柒,立即上前一脚将踹在了她的肩膀上。跟着快步上前查看珍贵妃,已然气息全无,身体都凉了下去。
他惊怒不已,方才白下去的脸孔青筋突起。山雨欲来前的雷霆之怒,吓得殿内众人皆是齐齐跪地。
“贱人,贱人!你怎敢,”慕容时手指微微发抖的指着杨柒柒,紧咬着薄薄的嘴唇,“你怎敢掐死她。”
杨柒柒喉间腥甜,“一起造下的孽,皇上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妾身却不能视若无睹。来日她一旦知道真相,该如何面对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怕到时身心折磨,只会比如今惨上百倍、千倍。”杨柒柒说着,的一颗心已然如初冬的薄冰,被无情的慕容时这一番急的粉碎。她想哭,可泪水早已干涸。
“皇上,念在五妹妹的份儿上,请你务必饶了七妹。她,到底是个可怜人。”此时,慕容时身后的杨玉妍忽然跪地,她语气哀伤,可眸中精光闪耀着阴谋得逞的狡诈笑意。
慕容时听她提起杨清欢,神情倏地一软,可随后,是更深更重的怒意。他一向温润的脸颊,从不曾出现过这般愤恨暴戾的神情。“杨柒柒,你毁朕一生挚爱,朕要你,不得好死。”他一字一顿,拖得老长。
杨柒柒从前还恍惚的觉得,慕容时对他总不至于半点儿情分都没有。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彻彻底底的死心。心死了,却又不甘心。她昂头,道:“你也曾与我说过,永不负我。我这些年,一心为你,数次三番救你于危难,你对我,竟连一点儿……”
“没有,”慕容时表情森然而决绝,倏地从跟他进宫的侍卫的腰间抽出佩剑,毫不犹豫的刺向杨柒柒,“便是将你凌迟,亦难解朕心头只恨。贱人,你该死,该死!”
杨柒柒被这一把剑猛地刺穿了肩膀,她能听见尖锐的剑刃割破自己的肌肤插进肩膀里的声音,那撕心裂肺,从内心到身体的剧痛,让她恍惚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慕容时却不让她轻易的去死,他恨得双眼通红,直视着杨柒柒清凌凌的爱缘眼眸,将那把剑又抽出来扔在地上,回眸再不看她一眼,“来人,给朕剜了她的眼睛,割了她的舌头,砍去四肢做成人彘。”
杨柒柒脑中一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她清亮的美目盯着慕容时颀长的背影,那是在如花的青葱年华里,深深爱慕过的背影,如今竟这般无情。 360搜索 妙-筆-阁:嫡女不下堂 更新快
忽然,两个尖锐的东西迫近,一双明眸被生生挖了出来。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温室殿。
“慕容时,你竟这样对我!你不是人!你好!你真……”
接着,杨柒柒被人捏住下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疼,疼的如刀绞,如火烧。恐怖的痛楚,在濒死的那一刻被无限放大,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可怜她杨柒柒这一生机关算尽,不仅没有为母亲正名,为母亲的家族洗雪沉冤。更是被情所惑,搭上了自己的一生。从侯府嫡夫人,沦为下堂弃妇,最后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所爱之人利用背叛,嫡亲姐妹横刀夺爱,痛下狠手,迫她至此惨绝下场。只可笑当年她与慕容时说的那一句不后悔。
如今便是悔断了肠子,恨的满心泣血,也是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