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萧家的次祠堂又大又气派,建的都有半个柳宅大了。堂中空荡荡的,任何响动都能飘出回声,在这冬日里尤其显得冷冰冰。
一排排的供桌上摆着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前一盏香炉,里面满是烟灰,整个房中都充斥着浓郁的檀香。
陆书瑾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上,含着泪水往窗边看。
那威名赫赫,为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就在窗边,正撅着屁股打窗缝往外看,他不断地变换身形以此来转换视角,像个贼似的。
陆书瑾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萧云业一路凶蛮低将她拽到祠堂,进来之后关上门,他就一直扒着窗子往外偷看了,陆书瑾吓得腿软,见萧云业不再搭理自己,就坐到蒲团上等着。
萧云业看了好半晌,总算是离开了窗子,转身走过来一看,见陆书瑾正满脸泪水,先是脚步一顿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
随后他猫着腰走过来,小声问道:“怎么了儿子,哭什么呢?”
陆书瑾傻眼,不懂这萧大将军为何会变脸这么快,方才在外面还是一副不把她打一顿不罢休的模样,结果现在又完全换了一副脸面。
她没应声,低着头擦了擦眼泪。
萧云业半蹲在她面前,摸了摸陆书瑾的头,眼中满是疼惜,“我知道,定是爹不在云城的日子里你承受了不少,辛苦你了,爹虽然远在京城,但心是在你身上的,常常想回来看看你,我儿小小年纪便如此厉害,当真是我的骄傲。”
说着萧云业竟然冒出两滴眼泪,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揉着,“是不是想爹了,如今爹回来了,好好陪陪你。”
萧云业的双臂相当用力,约莫情到深处了,紧紧地抱着陆书瑾,将她按在自己硬朗结实的胸膛上。
陆书瑾差点喘不过气,一时间无所适从,对这份相当浓郁又突如其来的父爱极其不适应。
她从未体会过父爱,不知道父亲的臂弯如此有力,父亲身上的味道仿若大山一样,用伟岸的身躯将她抱住时,一声声“我儿”唤在耳边,让陆书瑾想起了从没见过的父亲。
陆书瑾心想,她的父亲就算没有萧大将军这般强壮的身体,但也一定与他一样,有着结实的臂膀,粗糙的双手,和对孩子的满腔爱意。
陆书瑾呜呜地哭起来,抱着萧云业不撒手。
一老一少抱着在祠堂里哭了一会儿,萧云业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又站起来,说道:“还是老规矩,你在祠堂坐两个时辰再出去,我且先出去看看这府中又来了多少新的细作。”
萧云业走了,将陆书瑾一人留在了萧家祠堂之中。
这些牌位上的人不是陆书瑾的祖先,让她呆在这等地方,难免会害怕。
陆书瑾坐了一会儿,心里总是不踏实,干脆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给萧家祖先,这才心安了不少。
没多久,祠堂的门就又被推开,陆书瑾惊慌转头,就见陈岸探进半个头进来,冲陆书瑾招手,小声道:“少爷——”
陆书瑾疑惑地走过去,却见祠堂门口还站着昨日看见的那两位身着富贵的妇人,一人手中拿着大氅,一人从下人提着的食盒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碗来。
拿着大氅的妇人给她披上,说道:“天冷了,莫在里头冻病,你爹素来疼你,跟老爷认认错,跪上一会儿就出来了,你千万别倔。”
另一妇人将瓷碗递过来,到:“来,先喝两口芙蓉燕窝汤暖暖身子。”
陆书瑾愣愣地看着那碗,接过来之后用汤匙送了一勺进口中,入口丝滑香嫩,淡淡的甜味在舌尖闪开,热热的汤水下肚,整个肚子都舒服起来。
陆书瑾看着面前的人,心想着,萧矜如此嚣张跋扈也是正常的,因为他时时刻刻都被爱包裹着,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她喝完了燕窝之后,两个妇人又叮嘱了她几句,其后才结伴离开。
陆书瑾又回去,在祠堂坐着。祠堂空旷安静,光亮也并不明显,整个环境都是昏暗的,但陆书瑾并不感到无趣,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呆在寂静的地方,就算是没有书看,她也能坐上许久。
这便是她的日常生活。
两个时辰后,有人在外面敲门。
“出来。”
陆书瑾起身出去,就见萧矜站在外面,他已经换下了墨金大氅,换上一身赶紧的衣裳,虽是萧府下人的,但比陆书瑾原本的衣裳也要好上千百倍,好歹将人衬得精神不少。
“走吧,吃饭去。”萧矜说。
“但是……你爹还没让我出去。”陆书瑾站在门里面,声音呐呐。
“时辰到了就能出来。”萧矜拽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就将人扯了出来,道:“马上酉时了,快去吃饭,吃完之后有事要做。”
陆书瑾早就饿了,听到这话自然不会抗议,跟着萧矜去了卧房,那些精心准备的饭食都摆在卧房的桌子上。
陆书瑾净了手,擦擦脸,坐在桌边开始吃。
回到了自己家,萧矜总算对饭菜不挑剔了,吃起饭时相当沉默。
陆书瑾的仪态比不得他,吃得又急又快,惹得萧矜眼风一扫,“慢点吃。”
害怕他又发怒,陆书瑾吃饭的速度就慢下来。
但其实回到家之后,萧矜的情绪就稳定多了,不会再动不动就发怒,且他相当理解陆书瑾吃饭这个样子的。
他是没吃过陆书瑾以前吃的那些饭菜,毕竟昨早上的那一顿被他一个飞踢给解决了,想也知道比猪食好吃不到哪去,于是萧矜变得极为宽容。
桌上大部分的饭菜都进了陆书瑾的肚子,一顿饭吃饭,陆书瑾学着萧矜的样子漱口净手,就听他说:“昨夜已经将你那天晚上所做的事都行了一遍,方法不对,今日就将我那日晚上所做的事情都做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中关窍。”
陆书瑾点点头,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按照萧矜那天晚上的行动,吃完饭之后两人就去了萧家的花园。
如今腊月寒冬百花凋零,腊梅却正绽放着,远远看去就见那红色的花瓣簇拥着,在雪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景,美不胜收。
陆书瑾沉迷在其中,眼睛不断到处地瞟,惹得萧矜几次停步喊她快点跟上。
萧家的花园也极其大,陆书瑾紧跟在萧矜身后,深怕就此迷路在这里。
萧矜记得他那夜在花园之中做了什么,一言不发地带着陆书瑾现在其中走了小半时辰,随后进入一处圆坛围拢的地方,让陈岸和另一个小厮在前后两个出口处守着,命人去取了剑来。
取来的是木剑,比寻常剑要轻很多,但陆书瑾拿在手上相当轻松,她看着木剑说道:“拿这东西做什么?”
萧矜将木剑掂在手中,先是试了试重量,然后将木剑往空中一抛,剑在空中翻转,被萧矜轻易接住,继而一剑就朝她肩胛刺来,萧矜言简意赅地答道:“练剑。”
陆书瑾下意识往身边闪躲,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随后萧矜的接连几下就躲不过去了,木剑在她的肩胛,小腹,还有大腿外侧都敲了一下,并不重。
萧矜持剑,露出了一个笑容,“你是笨蛋吗?我出手那么慢你都躲不过去?”
陆书瑾愣愣地揉着被木剑敲过的肩膀,意识到这是她见到萧矜之后他第一次笑。
“我没学过这些。”陆书瑾慢慢地说。
萧矜把玩着木剑,低头思考着,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对她道:“你跟着我学,那日我练了剑,今晚也必须要练剑。”
陆书瑾应了一声。
而后萧矜持剑而动,陆书瑾就看到她的那副瘦弱身体仿佛在一瞬之间化作灵活的蛟龙,在微微飘着的细雪之中游走,长发飞扬裙边飘摆,木剑在他手中被武出了相当强的气势。
陆书瑾看得痴迷了,待萧矜停下来,长剑一收转身问她,“如何,看会了吗?”
她恍然回神,道:“你应该慢一点。”
萧矜皱了皱眉,说:“把剑举起来。”
陆书瑾便依言举起剑,而后萧矜开始出招,将动作全部拆分,陆书瑾便跟着去学。
这副属于萧矜的身体,结实而精壮,是常年习武的成果,即便陆书瑾以前从未摸过剑,但现在运起剑来却轻车熟路,甚至有些招式陆书瑾在跟着学的时候,身体本能地跟着顺了出来。
细细密密的小雪飘着,灯笼高挂,光下两个少年比划着剑招,天穹漆黑而大地茫白,万籁俱寂。
“少爷,戌时了。”陈岸的声音传来。
萧矜收剑,喘着气往外走,“就练到这里。”
陆书瑾也出了一身的汗,跟着萧矜往外,出了圆坛后萧矜随手将木剑一抛,扔给陈岸,而陈岸也下意识伸手接住,像是做过了上千次的动作,熟练到出自本能。
但他一看扔剑的是那泼辣姑娘,又瞪圆了眼睛。
陆书瑾没说话,走过来将木剑递给陈岸。
“备水,我们要沐浴净身。”萧矜从另一个小厮手中抽出棉布,擦了擦额头和颈边的汗。
“你……”陈岸见这女子如此随意使唤下人,又不忿起来,想要出言呛她。
陆书瑾抬手制止他找死,说道:“快去。”
陈岸只好传人备水,顺手将棉布递给陆书瑾,说道:“少爷擦擦汗,尽快去屋中吧,否则汗凉了之后风一吹就会冻病。”
陆书瑾点头,跟在萧矜身后离开了花园。
回到房中没多久,热水就备好了,陆书瑾去随便洗了洗,出来时萧矜已经换好衣裳坐在卧房之中,正在擦拭头发,见陆书瑾进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人来了吗?”萧矜问身边的小厮。
“来了。”那小厮答。
萧矜道:“将人请过来。”
小厮听令便出去,陆书瑾走过来坐下,也在擦头发,问道:“你要请谁来?”
“跟你下棋的人。”萧矜答。
请来的人正是季朔廷,他困得都睁不开眼了,显然在来的路上就睡了一觉,一进门就开始抱怨,“萧小四,是不是你前天输了我两把,今日存心想要报复我?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叫我过来下棋?”
萧矜道:“有事麻烦你,快过来。”
季朔廷一听说话的是个女子,登时惊奇地睁大眼睛,走进来一看才发现屋中坐着的两人。
“这是谁?”季朔廷问。
陆书瑾不认识季朔廷,也不知他与萧矜是什么关系,便没有开口。
一旁的萧矜对下人命令:“你们都出去,关上门。”
小厮们同时看向陆书瑾,见陆书瑾点头,才一一退出房间将门带上,屋中安静下来。
季朔廷夹着那一副宝石棋子惊奇地走过来,目光不住地在萧矜的身上打量,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一直在变。
“看出什么没?”萧矜问。
“你……”季朔廷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对陆书瑾道:“你昨日去了哪里?为何一夜没有归家?”
陆书瑾搬出了回答萧云业的问题时的说辞,指了指萧矜道:“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侍女。”
“侍女?”季朔廷摇头,露出满脸的迷茫来:“不对,你不会买侍女的,而且你……你好像不是萧矜。”
“是我。”萧矜似乎没打算隐瞒季朔廷,说道:“我与这人互换了身体。”
六
房中的暖炉烧得旺,陆书瑾热了,脱了一层外衣,长发也很快就干了,被她随意地扎起来。
萧矜与季朔廷正在下棋,陆书瑾坐在旁边看着。
季朔廷得知这件事之后颇为震惊,但又很快镇定下来,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并未太过失态。
他听了萧矜的方法,认为或许可行,于是配合他们下棋。
但陆书瑾不会下棋,没玩过这种东西,萧矜便先与季朔廷下,让陆书瑾先看着学一学。
他们一人闲聊着,而陆书瑾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华丽无比的宝石所制作的棋子上面,感叹着世上竟有奢华到如此地步的东西。
一盘棋局用了小半时辰,最终还是萧矜落败,他起身让出位置,让陆书瑾上去与季朔廷对弈。
陆书瑾方才看了之后,已将这棋的规则学了七七八八,便跟季朔廷下起来。
季朔廷的脾气比萧矜好了不知道多少,脸上总挂着温温柔柔的笑意,声音轻缓地与陆书瑾聊天,问她家住何处,年岁几何,家中有谁。
陆书瑾与他交谈时相当轻松,并无防备,所有问题都一一回答。
家住杨镇,今年九岁,无父无母,寄养在姨母家中。
萧矜坐在一旁给自己扎头发,听到这话时,他偏头看了陆书瑾一眼。
季朔廷适时地将话题转移,一边说着一边与陆书瑾下棋,似乎是有意放水了,棋局拖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还是季朔廷胜出。
那夜萧矜与季朔廷就玩了两局,眼下再一看时间,也与那天晚上棋局结束之后的差不多。
于是季朔廷让人收了棋盘,带着萧矜陆书瑾一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前往那日所去的琴馆。
云城与杨镇的夜晚有着天壤之别,尽管现在夜已深了,但云城有些街道还到处都是人,路边的商铺都开着,叫卖声此起彼伏,同一时间的杨镇恐怕路上连盏灯都没有。
陆书瑾头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地方,掀开车帘往外看,兴致勃勃。
“冬日里人少,若是在夏日,街上的人还会更多呢,那才叫真的热闹。”季朔廷笑着道:“日后有机会带姑娘见识见识夏季的云城之夜。”
陆书瑾回头,对他笑了笑,道了声谢。
她心里清楚,没有“日后”。
萧矜一眼未发,坐在一旁闭着眼睛休息,琴馆很快就到了,陆书瑾依旧是需要人扶着下马车。
琴馆相当奢华,门口的灯笼五光十色,琴律曲声自门窗飘出来,还伴着辗转缠绵的歌声。
其中进出的人很多,男男女女,什么年岁的都有,萧矜一行人站在此处倒也不显得稀奇。
而他们两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甫一下马车站在琴馆门口,就立即有人满面笑容上前来迎接,贴着陆书瑾的手臂哈着腰,尽显出谄媚的卑微姿态,“萧少爷来啦?外面天寒地冻的,快快进来吧。”
陆书瑾很不习惯这样,被人簇拥着时她都不敢乱动,下意识用眼神去寻找萧矜,向他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求助。
萧矜上前来,挥了挥手说:“都让开,别挡着少爷们的道。”
几人被挥散,萧矜自然而然地往前两步,占据陆书瑾的身边位置,说道:“什么都不用做,进去听曲儿就行。”
陆书瑾点头,跟着萧矜和季朔廷一起,踏入了这宛若人间仙境的销金窟。
眼花缭乱的姑娘和各种昂贵乐器,入耳便是动听的琴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别样的曲调,里头是非一般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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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朔廷在前面安排,要了雅间,点了弹奏的姑娘,几人上楼去,脱鞋进去,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面。
随后门被穿着漂亮一群的女子推开,送上散发着芬芳香气的茶和各种糕点,另一批姑娘抱着琵琶古琴长笛灯,去了绯色的纱帘后头坐下。
门一关,曲声便流出,整个房中都荡漾起轻快而灵动的乐声。陆书瑾听不懂,却觉得好听,她下意识抱起双膝,将下巴搁在胳膊上认真地听着。
这种姿态如此怪异,萧矜自然忍受不了,他往陆书瑾的脊背上一摸,不知捏了脊骨的哪一处地方,陆书瑾只觉得后背一痛,下意识挺直了腰坐直,转头就对上萧矜瞪她的视线。
陆书瑾赶忙把腰直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好。
许是房中太暖和,或许是这茶水清清甜甜太好喝,又或许是曲声悦耳动听,陆书瑾只感觉周身所有的一切都前所未有地舒坦和享受,她靠着身后的软垫,竟慢慢睡着了。
萧矜还在与季朔廷说话,只觉得肩头一重,转头看去竟是身边的人不知何时睡去,头落在了他的肩上,手掌还抓着要出一个月牙形状的糕点。
季朔廷看见,小声说道:“估计累坏了,你指定没少折腾她。”
萧矜皱着眉想,他哪折腾什么了?
回想从昨日到今日,萧矜确实一直在闹腾,动不动就要发火,还给了她一拳头,但她性子却是极其温顺的,不管萧矜如何发火,如何闹腾,她都始终安安静静,很少说话,一味地顺从着。
想到此,萧矜便不对她生气了,勉为其难让出金贵的肩膀,让她靠一会儿。
到了亥时将尽,萧矜将陆书瑾唤醒,三人起身离开琴馆,各自回家。
陆书瑾打了个哈欠,从琴馆出来觉着有些冷,便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钻进马车里,撑着沉重的眼皮子回了萧府。
她只想快点爬回去睡觉,但萧矜跟在她身后进了房中,说道:“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他轻车熟路来到书柜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扔到了陆书瑾的身上,“看书,看完再睡。”
陆书瑾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眼皮疯狂打架,哪还有什么精力看书,但她又不得反抗萧矜的话,于是抱着书在软椅上坐了下来。
这里不是她那潮湿阴暗的小屋,照明的不是一根蜡烛,坐的也不是硬邦邦的木板凳。
陆书瑾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舒适惬意的,于是睡意就极为浓烈。
她眯着眼睛,开始东倒西歪。
萧矜走过去,在她脑袋上推了一下,她就顺势倒下了,还闭上了眼睛。
“起来!”萧矜拉着她的胳膊,又将她拽起来,转头对下人道:“备凉水来。”
陆书瑾睁眼看他,有气无力。
“你现在还不能睡,没到时辰,看完书再睡。”萧矜说。
陆书瑾应了一声,又拿起书,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
小厮送上凉水,萧矜浸湿了棉布,拧得半干,走到陆书瑾的身边,一手按着她后脑勺,一手将湿棉布扑在她脸上。
寒冷侵袭了她的面容,驱散睡意,陆书瑾惊叫一声,萧矜拿下棉布问,“清醒了没有?”
她点头如捣蒜,“醒了醒了!”
萧矜干脆拿书坐在她旁边,与她一同看。
话本的内容还算吸引人,萧矜认真看了一会儿,精神良好。而陆书瑾对这些倒没多大兴趣,没多久睡意就卷土重来,没撑住歪在一旁睡去。
萧矜见她是在湿瞌睡得厉害,让小厮送了热水进来,给陆书瑾洗了脚。
她这两日没少奔波劳累,即便是泡热水时也迷迷糊糊的,并未清醒。
随后人扶着上了床,她下意识将被子盖在身上,舒舒服服睡去。
一刻钟后,房中熄了灯,萧矜走上床,躺在了陆书瑾的身边,与她分盖一条被子。
次日一早,是陆书瑾最先醒来,鸟叫声传来她睁开眼,就看到床顶那精美大气的雕刻图案,随后一转头,就看到她自己躺在边上。
又失败了。这是陆书瑾的第一个念头。
完了,这萧少爷肯定又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要打人!
陆书瑾有些害怕,她悄悄起身,想趁着萧矜还没睡醒就赶紧先跑一步。
结果她身体刚动,萧矜的眼睫毛就颤了颤,呼吸一轻,像是要醒的样子。
陆书瑾吓一大跳,赶紧躺回去,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之后没一会儿,萧矜就醒了,他坐起来,好半晌的沉默着。
陆书瑾很紧张,一动不敢动,生怕他迁怒于自己。
直愣愣地躺了许久,就听萧矜说:“别装睡了,起来。”
陆书瑾豁然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紧张得汗都快流出来了。”萧矜一边下床,一边捞过床头挂着的外袍穿上,说道:“还余下最后一个方法。”
陆书瑾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他,“是什么?”
“回杨镇去。”
“谁回去?”
“自然是我。”萧矜道:“我回去,住你那个狗窝,然后将你那夜做的事重新再做一遍,于此同时你在萧府,重复我那夜的行为,我们一起还原互换身体的前一夜行动,只剩这个办法了,若是还失败,我便告诉我爹,让他去想办法处理。”
陆书瑾静静听着,她对萧矜的话一向没有异议。
“你何时启程?”她问。
“吃过早饭之后。”
“可以先等等吗?”
萧矜已经穿好了衣裳,转头看她,用眼神询问她的意图。
“我记得云城有一座很出名的寺庙,叫做宁欢寺,我想在离开之前去看一眼。”陆书瑾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萧矜道:“日后吧。”
陆书瑾摇头,“就今天吧,我只去看一眼,不耽搁时间。”
萧矜见她好像很执着,心想着方法失败之后他还是要回萧府找他爹的,到时候自然有时间去宁欢寺。又或者他根本没有义务答应陆书瑾的这个请求。
但见她坐在床中抱着被子,虽顶着萧矜的脸,却露出一副完全不同的表情。
萧矜心念一动,应了。
反正从这里到杨镇坐马车也不过三个时辰,吃完午饭再出发时间也足够。
七
前往宁欢寺的路上,陆书瑾像往常一样沉默着,她总是话少的那个。
萧矜也无话,坐在她对面,待到了宁欢寺的山脚下,他才开口问,“你想去宁欢寺求什么?”
陆书瑾转头看他,想了想,慢声道:“求光明。”
萧矜疑惑地挑了下眉毛,世人常求健康,平安,富贵,他却是第一次听到求光明的。
但萧矜没问,陆书瑾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车内又安静下来。
到了宁欢寺的门口,一人下了马车。今日宁欢寺的人不算多,并不拥挤,陆书瑾与萧矜并排踏进寺中。
与两年前来这里时没什么大的差别,陆书瑾的视线从外往里,一一还原了记忆中的模样。
空中弥漫着焚香,承载着人们祈祷和祝愿的烟雾逐渐升到天际,陆书瑾回想着记忆里的那处地方,沿着路往前走。
像是漫无目的的乱逛,又像是有目的地寻找,萧矜走在她身边,并不催促。
陆书瑾转了两圈才找到那间小小的堂屋。两年前来时宁欢寺的人拥挤无比,陆书瑾与姨母他们走散,顺着人群走,见这里人少才来了此处。
跨过门槛,她一眼就看见了侧面供奉着神像的桌子,于是走过去跪在前头,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求姻缘的。”萧矜站在边上,突然开口。
陆书瑾并不知道,听他说了才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三个头磕完后她站起来,面对着神像合掌颔首。
恭恭敬敬做完这一切,陆书瑾才转身出了庙堂,萧矜说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来求姻缘。”
陆书瑾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尊神像。当初只是看到这里人少,所以来参拜了一下,许下的愿望是以后的日子能过的好一点,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拜了姻缘神。
她没说话,打算出去了,萧矜却说:“这庙的后院有一棵树,用意承载人们的愿望,你想不想去看看?”
陆书瑾当然想去看看,实际上她还很舍不得走,舍不得这座云城。
萧矜带她去了后院,拿了一根红丝带,让她缠在手上,说:“合十双手,在心中默念你的愿望。”
陆书瑾照做,待愿望许完,她睁开双眼,萧矜正在看她,“你许了什么愿?”
陆书瑾问:“说出来还能应验吗?”
萧矜没再追问,拿过她的红丝带,两三下就爬上了树,挑了一处高的树枝,将丝带系上去,然后轻松跳下来,说:“走了。”
陆书瑾再看一眼那随风飘荡的丝带,转身跟着萧矜离开了。
出了宁欢寺,萧矜先上了马车,陆书瑾站在外面没急着上去,而是抽出了袖中装着的那根签子。
是她从杨镇的柳宅里带出来的,也是两年前在宁欢寺这里,与萧矜第一次见面时摇下来的签子。
签子被爱惜保存,依旧变得老旧,上面写着两个字——大吉。
乃是上上签。
她看了一眼,又将签子放回去,继而爬上了马车。
回了萧府之后,下马车前陆书瑾问了萧矜一句,“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萧矜正要下去,动作一顿,转头看她。
但还没等他回答,陆书瑾又说:“我随口问问的。”
她害怕得到回答,不管是欺骗,还是拒绝。
进了萧府,萧矜吃了东西就直接上路了,陆书瑾回到卧房之中闭门不出。
入夜了,她吃完晚饭就洗漱,爬上床睡去,萧矜所说的那个方法,她并没有照做。
原本被安排来找陆书瑾下棋的季朔廷,也被陆书瑾差人给请了回去,她躺在柔软暖和的被窝里,看着床顶那精致的花纹,慢慢睡去。
她知道什么都不用做,明日一早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就像那根字体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上上签一样。
七
寒意侵蚀了身体,骨头都泛起疼痛来,陆书瑾在梦中感到了不适,在寒冷之中睁开了眼睛。
天蒙蒙亮,房中却一片漆黑,她的身体整个都蜷缩起来,手脚都是冰凉的,腿稍微一动,就泛起僵硬的疼痛。
回来了。
陆书瑾心想。
这两天的一切恍若黄粱一梦,她又处在这个黑暗寒冷的小屋子中,睡着坚硬的木床和潮湿的被窝。
陆书瑾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了,她擦了擦泪水爬起来,穿上萧矜从萧府穿回来的棉衣,这是证明那两日的仙境生活不是一场梦的唯一东西。
好歹有一身暖和的衣裳了。陆书瑾苦中作乐地想。
她起床,去院中打了水,用小火堆把水烧到热,洗了洗手和脸,身体才稍微恢复了点热度,驱散了寒冷。
接着她拿出仅剩一点的蜡烛,又放弃了点燃的想法。
再等等天就亮了,还是省一省蜡烛吧。
陆书瑾揣着手坐在门槛上,像往常的每一日一样,抬头望着天,等待着太阳升起,光明到来的时刻。
坐了一个时辰,天大亮了,陆书瑾拿了书出来看,等着丫鬟给她送早饭。
陆书瑾知道她不会再跟萧矜见面了,因为她这一生估计都很难踏出杨镇,就算是能够离开杨镇去云城,也难见到萧矜。
他是大将军的嫡子,将来必定是去京城做官,或是跟他的父亲一样征战沙场,封侯拜相。那便是陆书瑾追赶一辈子,也追不上的。
但她在宁欢寺的那棵树下,将红丝带缠在手上的时候,还是贪心地许愿,希望能再见到萧矜。
再见到她的上上签。
许是前两日的一闹,柳宣力对陆书瑾认识萧家少爷这回事没琢磨透,早饭给她换了比较正常的伙食,不再是什么稀米馒头了。
她吃了饭,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写的却不是她平日里的字体,而是在刻意模仿萧矜的字,她那日看了之后便记载了脑中,回忆着细节一笔一划地仿写着。
这方小院里只有陆书瑾自己,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她像以前一样,写字写累了,便去看书,看累了就仰头看天,或是看看慢慢飘下来的雪,或是看看檐下结的冰凌。
雪落下了,就代表着这一年又要结束了,新岁到来,陆书瑾又要长大一岁。
她想快快长大。
吃过午饭,陆书瑾合衣爬上了硬邦邦的床,开始午睡。
睡觉时体温升高,陆书瑾感觉不到寒冷了,舒适许多。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而有人敲门,将她惊醒。
她揉着眼睛下床,将门拉开,却见门口站着平日里给她送饭的丫鬟。
“什么事?”陆书瑾困倦地询问。
“姑娘,门外有人找你。”丫鬟说。
陆书瑾一愣,随即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有些失态地大步往前走,走了几步便小跑起来,一下就出了这窄小的院子,推开院门往外一看,就看见身披雪白大氅,头戴小玉冠的萧矜就站在外面。
他不知在看什么,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看向陆书瑾。
继而抬手,指间捏着一根签子,说道:“姑娘,你落下了东西。”
陆书瑾忽而扬唇笑起来,双眸弯成月牙,跑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兴奋得大叫,却落下了泪。
萧矜被她吓一跳,推了两下没能把她推开,便不再推拒,只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你!”陆书瑾回答:“是我的上上签!”
陆书瑾在宁欢寺许下三个心愿。
第一个心愿是希望以后的日子能够好过些,具体可以表现为吃饱穿暖,冬天不冷,夏天不热。
第一个心愿是想要光明,因为她的蜡烛快要用没了,而她却没钱买新的,没了蜡烛,属于她的夜晚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第三个心愿是希望再见到萧矜。
如今三愿皆成,承祥十八年,腊月一十七。
自此以后陆书瑾的夜晚有了光明,冬日不再寒冷,也能日日与萧矜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