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冷静下来再去分析这件事,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对于穆雷而言,都是直接将她扛回去最省心省力。
所以原本就不会有所谓的期限与选择,他就是笃定了她会拒绝会退缩,到最后被迫跟他回去,还能美其名曰已经给过她选择的机会了。
想通之后,商宁秀胸口堵得慌,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觉得自己白白踌躇纠结了这一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意味不明嘟囔着:“嘁,狗男人,净说大话……”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周彪原本还在打呼噜,忽然间警醒睁眼,他听见了马蹄声。
连续鏖战数月,不止鄞军大伤元气,夏军的士兵们也过的全是苦日子,每天在队伍里喝凉水啃白馍,一两个月还成,这一啃就啃了小半年,老兵油子早就受不了了,每逢战事暂歇的空隙就要偷溜出来,趁机搜刮一些民脂民膏和过路的油水。
之前在城市里会更方便一些,现在夏军边打边退直接推到边关来了,往前是大鄞的七万大军压阵,兵鲁子们便只好到关外的驿道上碰碰运气。
七八个大男人抄着兵器骑在马上,视线四处搜寻着,其中一人搓着手臂道:“我说,咱们是不是出来太早了,这天都还没大亮呢,鸟都还没睡醒,哪来的人。”
“你个傻狗,这不是只有这个时辰才能溜出来吗,等鸟睡醒了校尉也就开始点卯操练了。”
“别吵吵,这附近走商队的多,和硕人也走这条道,做买卖的勤快起得早,肯定能碰上的。”
“欸,那儿林子前头是不是马车在走?”
“是的,我说吧,肯定有的,不过那破车那么小一点,一看就是没什么好东西的穷光蛋,没必要追,咱们再转转,等下一波人。”
贺钊驾着车连抽了好几下马屁股,但车架不比快马,速度有限也跑不了多快。好在那群夏兵并没有要追的意思,贺钊绕进了小树林,迂回一圈避开他们的驿道,接着往鄞关的方向行进。
然进了林子没走多久,他远远地发现前面有人生过火,生活过的痕迹。
几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蹲在路边,睁着茫然懵懂的眼,满脸没洗干净的脏污,默不作声瞧着路过的马车。这些都是受战火牵连,流离失所的难民,全都来自大鄞。
越往前走,沉默的难民就越多。
商宁秀从前听父兄提起每逢天灾**,都会有无数百姓罹难,难民成患。但无论是怎样的描述,也都及不上此时此刻的亲眼所见,她从没见过如此骨瘦如柴的人,他们个个灰头土脸,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刮倒一般,这些人成堆扎在一起出现的时候,对于打小金尊玉贵从未亲眼见过灾患的商宁秀而言,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大。
她坐在马车上跟他们一起沉默着,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再往前一些,有难民搭起的草棚,炊烟袅袅升起,院落里站着几个年轻的女人,似是正在做饭。
就在这时,林子对面的小路里传来马蹄声,之前溜达出来想抢点东西改善伙食的夏兵从小道钻了出来,吃惊于这里头居然藏了人:“快来看呐,哥几个真好的运气,鄞朝的流民!哈哈,快来快来,有吃的还有女人咧!”
喊完这一句,又有两个兵痞子目露精光冲了下来,高头大马直接跳过矮窄的院墙,吓得里面的女人和孩子们惊声哭叫四处逃窜。
贺钊的情绪早就被之前看到了难民压抑到了极限,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他几乎咬碎了牙关,一把跳下车去,抽出佩刀就往那些夏兵身上砍。
周彪受了伤动作反应都没他快,但情绪仍在贺钊之上,他家中是有妻女在的,根本看不得老弱妇孺受欺负的场面,猩红着一双眼大骂道:“狗日的夏贼!你周爷爷今天非砍死你们不可!”说罢便瘸着腿一道跳了下去。
“贺大哥!”马车上只剩下了商宁秀,两个男人都是跳车下去的,那马儿还在埋头往前冲,商宁秀的身手跟他们没法比,晃悠悠地赶紧上前去拉缰绳。
马儿嘶鸣着停下,商宁秀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想将这马驱赶掉头回去接应他们,但赶车和骑马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她手艺实在生疏,且道路太窄根本不好调头,商宁秀急死了,眼看着那马左转右转的不得力,她当机立断直接去解套绳。
解开车架的束缚之后商宁秀从车里一把跳骑了上去,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她拿麻绳现场充当了缰绳,其余的就全靠骑术技巧过硬,打马快速绕开马车往回冲。
夏兵不止体魄强健无病无伤,还占了三对二的数量优势,贺钊和周彪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受重伤,应对的相当吃力,贺钊被砸了好几拳,咬着口中的血腥气,趁机一刀子划断一个夏兵的咽喉。
其他那几个夏兵本身隔得也不远,听到动静之后很快就从林子那头赶了过来,人数瞬间成了七对二。
若说之前的三人还有一搏的胜算,现在则是希望全无了,贺钊突出一口血沫子,拉着周彪就跑。
贺钊很快翻上了死去夏兵的那匹马,伸手要拉周彪,而周彪心里明白两个男人一匹马必定是谁也跑不出去,他毅然决然挥开贺钊的手,瘸着腿朝反方向跑,红着眼珠子大吼道:“你走!分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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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钊明白,周彪这一走,是奔着死路去的。
夏兵很快冲了上来,贺钊无法再做停留,他咬着牙猛地一抽马背疾驰而去。
周彪很快就被夏兵追上了,其中一个男人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大笑道:“哈哈,是大胡子!头儿,这个就是你们在追杀的逆犯!”
周彪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被两个夏兵痛打了几拳不可置信地回头,对着马背上的男人破口大骂:“狗日的,程豪你个狗娘养的居然当了卖国贼!!”
被唤作程豪的男人已经毫不在意这份骂名了,很快回忆起了刚才看见的另一张熟悉的脸,立刻报备道:“头儿,刚才那另一个好像是贺钊贺校尉,退伍之前是商明铮的得力干将呢。”
“你会不得好死的。”周彪怒睁着眼,抱了必死的决心,猛地甩开钳制,抱住其中一个夏兵的腰腹,用力冲向尖锐凸起的树梢,“啊啊啊啊——”
两人一前一后被贯穿,钉死在了树上。
贺钊身后追了三个夏兵,一箭射中了他的马腿,马儿嘶鸣着侧翻,贺钊摔下来撞出了满口血。
商宁秀恰好瞧见这一幕,她一边冲一边喊:“贺大哥!往这边!”
贺钊后背还中了一箭,他拧着眉冲她甩手,示意她别来了,用尽力气吼了一声:“走啊!”
且不说贺钊原本就是为了帮她所以才会走这一趟鄞关的,更何况他是兄长旧部,为大鄞鞠躬尽瘁因伤退伍,刚才更是为了保护大鄞流民才会到此地步。
商宁秀无论如何无法说服自己在这种情形之下弃他而去。
她加快了速度,一言不发在贺钊身前勒住缰绳,俯身下去拉他上马。
商宁秀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后面三个夏兵紧追不放,贺钊已经没了力气支撑自己,半边身子都压在商宁秀的后背上。
又是一箭射中在了马屁股上,商宁秀明显感觉到马儿受惊吃痛开始疯跑。
后头的追兵搭好弓箭正想再射,忽地一支天外羽箭飞来,精准命中敌人脖颈,他瞪着眼从马背翻下去,顺势还砸倒了身后一个同伴。
疯跑的马终于是甩开了追兵,商宁秀耳边全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精神极度紧张,心知若是慢上一步就是横尸荒野的下场,丝毫不敢停歇,一路往前冲。
直到身后的贺钊终于再也无法稳住平衡,那趋势就要从马背上往下栽倒,商宁秀才惊魂未定地赶紧拉了马,但她根本接不住贺钊,连拉带拽两人一起摔了下去。
“贺大哥你怎么样了,你流了好多血。”商宁秀跪坐在他身边方寸大乱,想帮他处理伤口却又无从下手,“你教教我,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你?”
贺钊出气多进气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十分释然,如此一遭,也能算是死在战场上的吧。
商宁秀看出了他的放弃,慌乱摇头:“你别这样贺大哥,你别死,你还有弟弟妹妹在等你回家,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拔箭吗?是不是要拔出来立刻摁住血?”
贺钊跪坐在地上,沉重的脖颈慢慢抬起,看见了面前郡主满是泪痕的一张脸,她声音都在打颤,明明很怕,却在刚才那种危急的情况之下,也没有放弃想要救他。
“勇敢的女孩……”
贺钊喉咙被血糊住了,声音起了泡很难分辨,但仍然在慢慢说出最后的一句话,“走吧……随便去哪……”
他看着商宁秀的眼。一个国家的兴衰重担,不该压在你一个小姑娘身上。
贺钊的眼睛还睁着,只一瞬间,就没有神了。
商宁秀的情绪直冲心脏,眼泪克制不住地往外涌,已经阵亡的勇士垂头跪坐着,单薄纤细的女孩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
穆雷解决掉了那三个追杀的夏兵,骑着桑格鲁找来,落入眼中的便是这一幕。
“秀秀!”穆雷利索下马,冲过去后紧张检查了一番她肩膀和身前的血渍,还好她没受伤,都是蹭到的,“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我碰到摩罗格被绊住了一会,对不起,我来晚了。”
商宁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助拉住穆雷的手臂摇晃,想让他帮忙看看贺钊,抽嗒嗒地盯着他问道:“他是不是死了啊,他还有救吗……”
穆雷探了探贺钊的鼻息和脉搏,确定是已经死透了,但他看着商宁秀这幅恸哭的模样说不出这句话,只沉默着将她抱进怀里,大掌在她脑后安抚摸着,“没事了,我来了。”
商宁秀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埋在穆雷身前,两手攥着他的衣衫,哭湿了一大片。
剩余的那些夏兵也追上来了,程豪先是看见了垂头跪坐在地上的贺钊,然后才注意到他旁边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
那男人长得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硬茬,程豪有点怵得慌,不敢贸然靠近,但也舍不得贺钊这么个立功的大好机会。
然后他看到那人怀中的女人抬起头来,指着自己的方向,满脸梨花带泪颤抖着失声哭诉:“他们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