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县的茶棚很热闹,近来都在议论一个人,一个外乡人,听说模样生得极好,看起来很是清隽斯文,一手丹青绝妙。
他有时会在望江亭内作画,有时会在南巷的食摊子上挑糖果糕饼,但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则是倪家。
因为他是前些日子入赘倪家的那位,倪家素娘的郎君。
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晓得他很凑巧的与那位已逝多年的玉节将军同名同姓,他入赘倪家之时,圣人的赏赐从云京送到小小雀县,宝马香车,长街十里。
“莫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吧?否则怎么能得圣人如此丰厚的赏赐?”
茶棚里从不缺聚在一块儿闲谈的人。
“依我看,那位徐郎君指不定是圣人母家的什么人……”有人摸着下巴分析了一下,随即又“嘶”了一声,皱起眉,“可是圣人姓李,也不姓徐啊。”
“虽说圣人不姓徐,但也说不定是圣人母家的什么娘子嫁了出去,便有了这位徐郎君。”
有人接过话道。
一时间,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倏尔有人“哎”了一声,“那不是徐郎君么?”
众人的视线随之落到茶棚外。
今日九月九,正是重阳。
那永序堂是专卖些宣纸画轴,青石颜料的地方,那位徐郎君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一身霜白的圆领袍,一手环着画轴,另一只手则提着些颜料毛笔之类的文房用物。
他不是个爱笑的人,即便是在艳阳天里,人们见他,也总觉得他带着些清冷的雪意,可没人会觉得他不好相与,因为他性子其实很好,无论与谁说话都很温和。
“徐郎君,要新鲜的瓜果么?”
卖菜摊子上的大娘瞧见他,眯起眼睛笑。
“要一些,只是我手上不空,要劳烦您送一趟。”徐鹤雪说着,多放了几枚铁钱在菜摊上。
“好,我给您挑最新鲜的,一会儿就送去!”
大娘笑着说。
如今没有什么人再议论这位徐郎君操持这些家务有什么不妥,谁都晓得,他那一手丹青多的是名士以千金相求,前些日子倪家的女医学堂将将建成,好些人赶着去讨彩头,看热闹,那时有工匠在房檐上滑了脚,无数人瞧见徐郎君借力一跃,不过几息,便带着那工匠稳稳地落下来。
既不是个吃软饭的主,又不单纯只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君子温文,他身怀武艺,又肯为妻洗手作羹汤。
谁也不知道,那位倪家医馆的女东家倪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位好郎君。
“今日徐郎君好像有些不大高兴。”
卖菜的大娘后知后觉。
“……有吗?”
旁边摊上的人转过头来,瞧了一眼走远的那道颀长背影,“徐郎君不一直都如此么?”
“官家要打仗了!好些人都在拜玉节大将军!”
徐鹤雪往家里的方向去,路遇几个小童在街上来回地跑,他们追着一个小孩儿手里握着的皮影,那皮影朱红衣袍,银白鳞甲,策马持枪。
“哥哥,给我看看嘛……”
小女孩儿撇着嘴,“我阿娘今日做红烧肉,你给我玩儿一会儿,我请你去我家吃肉!”
另一个男孩儿立时抢过话去,“我请你吃糖葫芦!给我玩儿吧!”
那小孩儿一手叉腰,抬着下巴晃了晃手里的皮影,“不行不行,我阿爹就给我做了这么一个,给你们弄坏了怎么办?”
几个小孩儿追着他,他举着皮影往前跑,险些迎面撞上一位年轻娘子,他抬起头,只见面前的女子身着水绿衫裙,臂上披帛如云,乌发挽髻,斜戴一支极亮眼的珍珠花鸟金簪。
“你的皮影可以卖给我吗?”
年轻娘子温柔低首,耳畔嵌着珍珠的金鸟羽耳坠微晃。
“不,不可以。”
小孩儿很快拒绝。
“那我用饼子和糖跟你换?”
说着,年轻娘子朝他递去手中油纸包裹的饼子和糖块,“饼子有肉馅的,也有奶酥馅,这糖我也经常买,很甜很好吃。”
只听她这么一形容,其他的小孩儿都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沫,他们似乎都闻到了饼子的香味。
拿着皮影的小孩儿也闻到了,看了看她满满一包的饼子和糖,他又看自己手中色彩鲜亮的皮影,他使劲摇头,“不行,不换!”
他抵住了饼子糖块的诱惑。
“阿喜。”
这一声唤,年轻娘子立时抬起头,街上人来人往,那个人穿着她做的衣裳,站在不远处,双手都不空。
清风吹得他宽袖微荡,里面朱红的袖边露出,更衬他腕骨冷白。
倪素将饼子和糖分了些给小孩儿们,见他走过来,便顺势挽住他的手,“我真想要他的皮影,可惜他不要钱,饼子和糖都不要。”
徐鹤雪却在看她的脸,她双颊微红,那是不太正常的红晕,“发了热,怎么还出来?”
“我郎君在生我的气,我一个人在家如何安心休息?”倪素注意着他的神情,故意叹了一口气,“我得出来接他,还要哄他。”
“我没有生你的气。”
徐鹤雪想牵她,可是手中又不空,只好道:“你染上风寒,本是因为我……”
“怎么就是因为你?”
倪素一边跟着他走,一边说,“你知道我这几日在乡下为女子义诊,昨日吹风,我衣裳穿得不够,再说了,”
她顿了一下,哼道,“昨夜你不情不愿的,要真是你的缘故,不就是我自找的?”
“……倪阿喜。”
莹尘毫无征兆地飞浮,在黄昏的光线里,徐鹤雪与她进了家门,才轻声道,“我没有不情愿。”
“什么不情愿?”
一道女声忽然落来。
倪素与徐鹤雪同时抬头,只见倪觅枝正从月洞门那边过来。
“没什么……”
倪素一下红了脸,见倪觅枝风尘仆仆,便揭过前头的话,问,“你刚从栾镇回来?”
“是啊。”
倪觅枝精神看着倒也还好,“你那个女使星珠和她那郎君硬要我给你带些栾镇的果子,这不,我一回来就到你们家了。”
熙祐元年倪素才回到雀县时,倪觅枝正因小产而受夫家苛待,她父亲倪宗因为惦记着她夫家给的聘礼解了他布庄生意上的燃眉之急,也不管她在夫家过得如何。
倪素与倪宗对簿公堂,倪宗被判徒三年,到了牢里去,倪觅枝的兄长倪青文又因赌债而被人打断了腿,她嫂子田氏见着家要散,便带着孩子与倪青文和离归了娘家去,倪家二房一夕之间,什么理事的人也不剩下。
倪觅枝听倪素的话与那陈家的郎君和离后,回家便也学着倪素,照管起了家里的布庄生意,与母亲柳氏两个在一块儿过日子,竟也有了从前想也没想过的安稳闲适。
这几日,她正在栾镇选合适的铺面,预备将生意也做到那边去。
“那你何必急着回去?今日是重阳,叫你的人回去请二婶婶也过来吧,在我们这儿吃夜饭。”
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朝倪觅枝轻轻颔首,便去放手中的东西,倪觅枝回过头瞧他的背影,又瞧着倪素,“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你到底从哪里招来这样好的郎君?看着是个极通文墨的君子,我回来的路上还听说他救了在女医学堂做工的工匠?他还会武啊?”
“如此文武双全,在你家里也没吃过闲饭,可这样的人,怎么就甘心入赘呢?”
倪觅枝至今仍觉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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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只是笑,“我们快走吧。”
青穹在医馆里跟着老医工学医术,每日早出晚归,今日也一样,天见黑了才回来,在灶房门外猫着脑袋瞧了一眼,那年轻公子挽着衣袖,手上沾着水泽,回过头来:“家里有客,快来帮忙。”
“这就来!”
青穹立刻跑进去。
今晚这顿饭,不但有倪觅枝与柳氏在,还有那个在学堂房檐上被徐鹤雪救下的工匠夫妇,他们提着酒米上门来致谢,倪素便也留下他们一块儿来吃饭。
“要没有徐郎君,我郎君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指定要落个残疾,”中年工匠不太会说话,但他有个极善言谈的妻子,妇人热热情情地端起酒碗,“我们两个,敬徐郎君和倪小娘子!”
今日是重阳,除了一桌好菜,还摆着一碟重阳糕,一壶菊花酒。
倪素与徐鹤雪齐齐端起酒碗,菊花的清香扑鼻,只是徐鹤雪也是个话少的人,他只偶尔与那工匠说上几句,余下都是倪素在与工匠的妻子,倪觅枝,二婶婶柳氏,与青穹几人的说笑声。
“徐郎君,您的画很贵吧?”
工匠的确不善言辞,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你们有需要?”
“我们儿子也读过书的,再过些日子便要娶儿媳回来,我们是想给他屋子里添置些用物,但都说您的丹青极妙,那般风雅,我们这些人是不敢求的。”工匠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雅非曲高和寡,云台草室,亦与俗共赏。”
徐鹤雪说道,“你们家中有喜事,我与我妻自当送上贺礼。”
“哎呀,那真是多谢您了!”
工匠夫妇满心欢喜,他们又来敬酒,徐鹤雪端起酒碗,他嗅惯了菊花酒的香气,也习惯喝到口中淡如水的味觉。
但这一口饮下,他却忽然一顿。
“怎么了?”
倪素发觉他的不对劲,“你别喝太急,再没滋味,也不能像水那样不顾忌地多喝。”
没有味觉,他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是一样的全无滋味。
但正因如此,他饮酒稍不注意,没个把握,便要醉。
倪觅枝才抿了一口,听见倪素这话,便抬起脸来,“这酒怎会没滋味?”
“……倪姑娘的意思是这酒不像其它酒那样烈。”
青穹没工夫啃鸭子了,接过话头就开始找补。
“这倒是,”
柳氏笑着说,“这酒入口很柔和,先头有些辛辣味道,但后头就都是甘甜了。”
辛辣,甘甜。
徐鹤雪在心内想着这两种滋味,夜里灯燃满廊,倪觅枝帮着青穹与倪素在灶房里洗干净了碗筷才与母亲柳氏一块儿离开。
倪素沐浴过后回到房中,便见徐鹤雪临窗坐着,案前有一册《阿喜食单》,夜风吹来,书页翻卷。
一首《少年游》浸在灯烛的暖光里。
“你怎么心不在焉?”
倪素擦着头发坐到他身边,却发现案上还有些红红的山茱萸,她一怔,“徐子凌,你做什么了?”
“尝了一下山茱萸的味道。”
他抬起头。
“你……”倪素一时间连擦头发也忘了,她双目大睁,屏息凝神,“你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了?”
“辛辣芳香。”
如果菊花酒入口的第一味觉是辛辣,那么徐鹤雪方才尝过的山茱萸便也该是那样的味道。
这实在是一件很突然的事。
他忽然就尝到了最后那口菊花酒的味道,尝到了辛辣,尝到了甜,面前的妻子似乎是忘了要说些什么,她那样一双清亮的眸子呆呆地望着他,湿润的乌发披散着,满脸不敢置信。
“阿喜,”
徐鹤雪说着,揽住她的腰身,下颌抵在她的肩头,“我可以记起糖糕的滋味了。”
这一刻,倪素的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但她忍住了,视线挪到案角,那里有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是他煎来给她治伤寒的。
她一手端起那碗汤药,直起身抵到他唇边,徐鹤雪猝不及防,被她喂了一口。
倪素看他的眉头轻蹙,她笑起来,眼中却带泪,“有味道吗?”
“有。”
但徐鹤雪不记得这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是苦的味道。”
倪素轻声说道。
夜渐深,烛影晃。
银白的月辉顺着窗棂铺陈在桌案与地面,倪素喝过药,她唇上还带了些苦味,徐鹤雪一手才揽住她的腰,却不防被她双手压着肩,后背一下抵在案上,原本堆放整齐的书册桌上桌下散乱不堪。
唇齿纠缠的亲吻间,徐鹤雪倏尔听见倪素的轻笑声。
他迷茫地抬起眼睛,正逢她的一只手落来,却没有如往常耳鬓厮磨时那样抚摸他的脸,衣袖轻擦他的耳廓,纸页一声响。
她双指捏住一个小册子,那画册很长,铺展开来,被烛火照得分明。
“徐子凌,这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
莹尘四散,徐鹤雪面容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那副清冷的眉眼却隐隐闪动着细微的神光。
“早知道你买了,我就不买了。”
正无措时,他忽然听见她说。
徐鹤雪正欲说话,她的吻又落来,他本能地想要从她的这个吻里攫取更多,双手揽住她的腰身,转瞬间,倪素成了那个躺在书案上的人,而徐鹤雪居高临下,双手撑在案上,一双剔透如露的眸子望着她。
他外面的袍衫有些松散,衣扣都掉了两颗,衣带也将散未散,里面朱砂红的衣襟更衬得他颈间皮肤冷白,一张面容清隽秀整。
他忽然低头来亲一下她的脸颊,细密而微凉的吻一一落在她的眼睫,鼻尖,最终贴着她的唇,“阿喜,你还生着病。”
他可以克制得很好,如果她没有揽住他的脖颈,学着他那样来吻他的话。
“用手。”
他轻喘一声,妥协了一步。
“不要。”
倪素将案上的册子丢到地上。
“倪阿喜,”
他惯常冷淡的声音里潜藏着些隐忍,“你不要说。”
“我不说,那你说。”
“……我说什么?”
“谁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轻哼一声,却不防下一刻被他轻咬颈侧,唇齿的温度稍有些冷,倪素紧紧地拉拽他的衣袖。
“阿喜。”
他只知道唤她的名字。
“你别喊我了,”倪素脸颊通红,掌心贴着他的身躯,烛火朦胧,她指腹下的温度一寸一寸,细腻的皮肤再没有伤痕,“其实徐子凌,我觉得你身上没有从前那样冷了。”
他尝得到味道了。
身上的温度依然像雪,却只留有雪的干净清冽,再不刺骨生寒。
“这大约是人间给你的温度。”
她说。
晦暗的室内,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他仍旧是鬼魅,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与她泾渭分明,徐鹤雪俯身,埋在她的颈窝:
“是你给我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