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暴雨不停, 温度骤变,感冒发烧的人果然乌央乌央。
男女老少,坐的躺的, 诊室里满满当当,堪比饺子下锅。
保洁挥着长杆拖把将地面横扫一遍,立刻又被踩满拖沓的泥水印子。
陈文港手背上插着针头,有点别扭地搭在椅背上。
他坐了个塑料扶手椅, 不知道谁从哪拖来的, 舒适程度极低。但进来的时候床和沙发早都满员了,还是一个患者刚起了针,准备走, 才堪堪给他让出角落里的一席之地。
俞山丁还在他耳边聒噪:“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 没爹没妈,从小跟着个姥姥过,老太太那想法是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我呢,是连初中都上不完, 天天跟别人打架, 抽烟……”
陈文港让他吵得没法思考, 脑袋想炸。
他确实早就知道俞山丁是周老太太嘴里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恨铁不成钢的亲外孙, 但上回他去美杜莎,俞山丁摆他一道, 他也促狭,就藏着这个秘密没吱声。
等着看看他自己什么时候发现。
老街坊远亲不如近邻,前世卢晨龙出国以后, 陈文港偶尔还见见的就剩这个老太太。他有时候去周奶奶家看看,买点东西,后来就是在她家里又碰见俞山丁,无巧不成书。
老太太下雨摔这一跤是意料之外,前世陈文港不知道这回事。
所幸及时发现了,人没有大碍。
俞山丁仍在回顾他坎坷的前半生:“后来有一回我们打架,动了钢管砍刀,一砖头拍到人脑袋上,把对面那人打得差点残废,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了,警察来抓人,老太太替我赔了钱,还蹲了一阵子。然后我没脸见她,就留下个纸条跑了,说不混出个人样就再也不回来……在外头一混,竟然都快二十年了。你看看,她现在见了我还往门外撵呢……”
“俞老板。”陈文港委婉地打断他,“你姥姥的片子拍完了吗?”
“该拍的都拍了。还得等俩小时出结果。”俞山丁说,“没事,老太太在楼上病房躺着呢,不放心你,让我下来看看。我早说嘛,要接她上我那住,她就是不乐意,恋旧……”
“或者你先别说话了。”陈文港终于打断他,“我耳鸣。”
“哦,不说了,不说了,你休息吧。”俞山丁说,隔了半分钟,“你要不要上厕所?”
陈文港闭上眼,脑子嗡嗡直响,假装自己聋了,忽然又睁开:“俞老板。”
俞山丁问:“什么事?”
他说:“你别吵我了。江潮街有个望海酒家,是你恩人开的,你没事去帮衬帮衬生意。我把电话给你,你现在就加他。”
脖子空着没有支撑,陈文港直着脊背,稍微动了动,保持这个姿势,坐得十分疲累,直到后脑勺撞到一堵软墙——那墙却是主动撞上来的,柔软的力道扶着他的脑袋往后贴。
与此同时俞山丁站了起来:“诶,霍总——你自己来的?司机呢?”
“在楼下。”霍念生低头吻了吻陈文港发顶,“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一进门就和公立医院门诊室的画风格格不入,身上的西装还未换下,活像模特下了T台走进菜市场,引来全厅侧目。陈文港惊喜,不自觉露出一点微笑,把空着的那只手递给他。
“航班恢复了?不是说下暴雨耽误,还要几天才回来?”
“司机开车回来的。”霍念生握住他的手。
“这么辛苦,你不休息也该让人家回去休息休息。”
“操的全是别人的心,心疼心疼自己吧宝贝儿,不然这是等着我心疼呢。”霍念生摸摸他那椅子,“这怎么坐不下躺不下的,我让老李去给你要个病房。”
俞山丁这才一拍脑门,讪笑:“看我,也没想到顺手给办一下……”
霍念生向他摆摆手:“算了,你家里事忙,你上去照看老人就行了。”
俞山丁心里过意不去,瞥了陈文港一眼。
早上他淋雨发起了热,一量38.1℃,护士把他带到门诊室输液。感冒发烧不用办理住院,要办也得自费,一般人都不会想花这个钱费这个周章。俞山丁帮忙给挂了个号,陈文港催他带老太太去拍片子。卢晨龙的弟弟还锁在家里,匆匆嘱咐了两句,很快也被他赶了回去。
俞山丁一上午跑上跑下的,忙晕了头,没功夫多想。
到这会儿才注意他身上还穿着半干不干的湿衣服。
陈文港懒懒把头靠在霍念生腰上,眯着眼,眼里全是霍念生。有老人小孩的时候,他把自己往后排,但好像这个人来了他的倚靠就有了,是需要照顾的了,安心当个病号了。
眼前这幕看得俞山丁愣愣的。一方面他是有点惭愧,自己连件病号服也没想到跟护士要。
另一方面他没见过还有别的谁向霍念生这么撒过娇。
不一会儿霍念生司机赶到,小护士指路:“你去医生那里开个住院单,再到收费处交钱。”
霍念生仗着身高,一手高高举了输液袋,一手扶着陈文港的胳膊,带他搭电梯上了楼。
病房是个单人间门,没有多大,但已经比下饺子的大厅强多了。霍念生把输液袋挂在钩子上,陈文港托着手,坐到床边,很快被他按着躺下了。他的胳膊不敢用力,轻轻搭在床沿。
霍念生握了握他的手,冰冰凉凉的。
叹口气,又弯腰给他脱了鞋,让他把腿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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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港躺着调侃他:“这算我太娇贵还是你人傻钱多……”
霍念生嗤笑他一声:“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
说完就出去了。陈文港听出他语气不善,也不怎么怕,回来的时候霍念生手里拿了个热水袋,上面印着医院名字,用毛巾包了,垫到他手底下。
陈文港侧着头,望着他的脸。
手心暖和起来,身上也跟着热了。他躺舒服了,眼皮渐渐开始打架,没一会儿呼吸变缓。
霍念生再看时陈文港已经睡着了。
被子被他枕在头底下,霍念生在储物柜里又翻出一条,凑合着给他往身上盖了盖。一只扎着吊针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手指白皙修长,半握着扶在热水袋上。
霍念生伸出手,用指背蹭了蹭他的手腕。
睡了一会儿,听他咳了几声,霍念生坐在床边,凑上去看,陈文港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他,霍念生俯下身,撩开他的头发,用嘴唇碰了碰额头,感觉还是烫的:“睡吧,我在呢。”
陈文港安心地笑了一下,往旁边侧了侧头又闭上眼。
小别胜新婚,霍念生走了将近一个月,心里惦记得很,早先那些想法都变了卦,他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当柳下惠了。满心只想回来把他绑起来,门一关,哭也没用——
事实总是不尽人意,脑子倒是冷静了。心里像蛰了一圈苍耳,甩不脱的酸和痒一点点泛上来。
他想这人是不是纸糊的,谁到照顾到了就是不会照顾他自己。
除了身体不好,陈文港简直是个完美情人,温柔纯良,与世无争,而且无条件地信任他。长相还是人品都没办法挑剔,霍念生到底动了一颗凡心,是他自己也不能不认的。
甚至有点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他在这里支着脑袋看陈文港的睡脸,突然三叔打来电话。
“那个关士彰,是你爷爷多年老友了,你去的时候他怎么说?”
霍念生去走廊上接:“这次我只见到了他儿子。关士彰去年过年就去世了。”
霍三叔沉默了一下:“哦,这我还不知道呢。年纪大了,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的事。不过他也九十多了吧,也算福寿双全了——那他手里的股份呢?全都给儿子继承了?”
霍念生淡淡笑笑:“不过他的宝贝儿子不怎么守得住财,愿意把股份都套现,不超过5%,不用挂牌。您要是想买,可以另外找人去接触一下。不然我想二叔可能也会心动的。”
他听见他三叔叹了口气:“看你爷爷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吧。”
挂了电话霍念生在外面站了片刻,掏出烟盒,倒出支烟。
护士推着小车从他身边经过:“先生,医院不能——”
他把烟叼在嘴里:“放心吧,没有火。”
这段时间门霍念生对医院的这种消毒水味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霍恺山垂垂老矣的皮囊,病房里各种精密的医疗设备,比这些设备更复杂的交换不停的眼神,无不构成一些关于临终的意向符号。病人得到精心的护理,但病房里依然有一股散不去的衰败和老迈的味道,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霍念生每次探视他时都会嗅到这个味道。
比起他这个便宜孙子,霍三叔对霍恺山的感情其实要多很多,总归是亲生父子。
但感情归感情,争权是另一回事,势在必行。他不动别人也会蠢蠢欲动。不止记者,当儿孙的也掰着手指,计算他哪天去世更加合适。
霍念生冷眼旁观这一切。
其实这样的大动干戈不是第一次,几年前霍恺山患癌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次逼宫夺权。
这种剧本永远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其实没什么特别稀奇的——人了老会固执,自己把着大权才安心,但子子孙孙羽翼丰满,他再不放手,儿子们都要当爷爷了。怎么会不急?
于私来说,真的淡泊无为当不了一个家族的话事人。于公来说,时代要往前走,集团要进行改革,被一个耄耋老人抓着,只会像一艘被淘汰的航船沉没在大海深处。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充满道理。
但陈文港并没想错,霍念生有意把他隔绝在外。
这些东西陈文港自己从哪里当八卦看是一回事,从霍念生嘴里告诉他就会成为他的负担。
他如果是将要嫁入豪门的霍太太,或许有义务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
只是现在没有这样的必要,霍念生宁可跟他只谈风月,让他留个浪漫的记忆。
护士来拔针的时候陈文港醒了,霍念生守在床头,正拿手机看他那个公益广告。
画面上一个个孩子露出笑容,最后是志愿者,听到熟悉的音乐陈文港瞬间门清醒,他有些不好意思,贴着胶布的手去抓手机,却被霍念生握住了,十指交扣按在被子上。
霍念生又贴贴他额头:“是降了一点吧?感觉没那么热了。”
陈文港偏过头:“离远点,传染。”
霍念生哼笑一声,不跟他计较。
老李在同一天之内又去护士台办了出院手续。车往回开,却不是回郑宅的路。
陈文港察觉路线不对:“我们这是去哪?”
霍念生说:“绑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