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彻底熄灭。有幸亲眼目睹瑞熙王妃成魔的人将当时情形与其今后种种嗜血之事相结合,喂饱了几代说书人与史学家的肚子。
传说是别人的,华丽或罪恶的褶皱中,伤疤只有自己舔舐。
秦苍不知道原来想要自己命的人有这么多!逃亡的路上伴随着大量追杀,进入琮隆当天,再次遇见三次阻截。
血歃是用在自己身上的毒,以血为祭大伤元气,至少要十二个时辰安静调息才能恢复如初,可是刺杀之人不给她这个机会。此刻肌体、毒蛊都尚在半休眠阶段,发挥不出原本力量,加之天华胄强制修复带来撕心裂肺之痛,本就命悬一线,何谈对敌。
待第三次近二十名顶级高手来取她项上人头时,秦苍甚至想,与其这么痛苦挣扎,干脆坐以待毙等来世算了!可是绝望归绝望,求生之心迫使她丝毫不手软;终于战至再无分毫气力,躲入一棵树后。
“你们是哪路的?让我死个明白!”
隔着树干遮挡,尚带着沙哑的声音问。
几步之遥,那领头的人倒是宽厚,一边防备着靠近,一边回答:“瑞熙王妃怎么不堤防枕边人?”
是陆歇吗?
他决定要杀了自己吗?
这句之后,秦苍只感觉一束绮丽的剑光映着落日朝自己砸过来。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心中自嘲最后的风景还挺美。可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发生,不远处一众人踏着枯叶前进的声响也逐一消失。
“大……大霆子?”
“少废话。刀拿好。”
掉落在树后的新月刀重回她手中。
陆霆是沿着血滴的痕迹找到秦苍的,准确的说是沿着被她的毒血沾浸后花叶焦灼枯萎的痕迹一路找来的。人说福相之人步步莲生,她倒好,所到之处一片枯寂。
待解决了前来解决她的人,一掀开树丛藤蔓,秦苍果然蜷曲在树洞穴里。
主要的血迹应该来自下腹,身旁还扔着一把被砍断的刀。这是她自己处理的伤口吗?再看人,满头的汗,面色青灰。陆霆见过不少僵硬的尸身就是这般颜色,只是他们做不出她这样惊讶的表情。
“你……来杀我的?”
陆霆没有回答,俯下身要去搀她起来。谁料刚一动,秦苍抬起左手,颤抖着用戒指指着他:“别动……陆霆,你若不是来杀我的,就让我休息一下。别动……”
她像是耗尽全部力气才说完了这句话,表情极痛苦,汗涔涔往下淌。
洞口之外,秦苍看见满地尸首。若没有陆霆及时找到,这会儿地上躺着的就会是她了。也正因如此,自逃亡以来她第一次昏沉沉睡过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无人叨扰。
溪水边,攥了一夜气力的秦苍勉强从树洞里爬出来,将自己碎落的头发收拾一下。发现陆霆早已在饮马。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得罪过这么多人。”
“不是你。与他们结怨的该是璃王府或者夕诏。你在西齐一天,他们就不会安生。
“……那些人说,他们是他派人来杀我的……是真的吗?”
“关了三年,你人傻了吗?”
陆霆当然知道“他”是指谁,张口想骂,可是又住了嘴。因为他看见溪边树下的人一身血污,脸色、唇色仍旧煞白,只有眼圈是微微泛红的。
秦苍抱着双膝蜷靠树干,头发勉强盘了小小一个髻,还有好些碎发散在前额耳侧。她像个很小的孩子,打架输了揣着委屈望着自己。
“……王爷在平乱时受了很重的伤,得西齐王诏令只能简单处理便折返,宫宴上听到你的消息不顾阻拦去找你。当时藏书阁火势已大,他撞断了第二层的木窗冲进去,身上多是烧伤。你跳下去时,他也跟着跳下去了,他那时已经没有多的气力来阻止你或是挽留……他也有许多不得已,你可以不原谅,但他绝对不会选择伤害你。”
秦苍看着溪水闪着亮晶晶的光:“……他让你跟着我?像从前那样监视着?”
这一次陆霆没有即刻回答,许久才道:“今后,我不再是璃王府的人了。”
秦苍不明白意思,回过头想去求证,一转身,天华胄让各处伤口一阵锥心之痛:“……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都自由了。”
这自然是一种巨大的解脱,得偿所愿。秦苍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可谁知心中却隐隐泛起些许寂寥,就好像风筝突然脱了线,发出“嘭”得一声响。
“你呢?再过几个时辰不到,我就会恢复一半功力,到时候你便很难制住我了。”
“谁管你?”陆霆不似玩笑:“是我自己想去外面看看。”
后面那句他说得小声,可春阳肆意,垂柳拘水,一切那么和煦、那么静谧,让什么声音都变得清晰。
不过这份安宁没有持续多久。这次追杀之人似乎是熟悉秦苍的。为首者张口便对夕诏各种事迹大发咒骂,大肆诋毁两人关系。
陆霆想出手抵挡,却只觉一只手抓住自己袖子,向后一拽,接着一股浓烈的花香顺着尚未全然恢复的苍老声音,如鬼魅般飘向那一队人。
“妄言”之毒,对于菌种来说,只是一种寻常的传播繁殖方式。他们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然后以人们无法理解的极快速度盘踞生长,直到人体成为一个巨大而温暖的培养皿。
“口浊心污,不配活着。让它们重新洗礼你们的溃烂之身。”
上一刻还在调笑之人突然按住自己的心口,止不住干呕起来。
秦苍来到最近一人身前,轻声道:“去告诉世人,谁再敢污蔑我师父半个字,我叫他生死不能。”
那人捂着眼睛,厉声求饶,直到秦苍松了他的领子,一路朝山下滚去,待停止翻腾,大叫着向林外爬。
另外几人则没有这样的好运。七日后,终有猎户在这荒郊野岭发现了这一队全副武装的队伍,四十上下的老猎户好不容易认出时,仍吓得心惊肉跳。这群“人”,已经不具备人形了,他们的骨肉已大半与枝条藤蔓缠绕共生,绚烂多彩的野菌拥挤着、争先从人体各处伤口与各种孔穴中涌出。更恶心的是,这一堆人中除了一个被一剑穿心,其余所有人都活着!他们眼睁睁的感受着自己的肺腑、血管、七窍、肚脐爬满了细密的野菌!
“秦苍!够了!”
放走那一人后,面对满地人的哀嚎,秦苍抢过陆霆的剑,像只是拨开一簇杂草一般,一剑将叫得最刺耳的那人刺死。她的动作那么顺手,丝毫没有犹豫。若说闯出藏书阁是为了脱困,不得已伤了守军,那现在,即使秦苍是背对着他,她的仇恨、疯狂都无不一一显露。并且陆霆分明看见,逃跑那人的一只眼珠已被内里迅速长出的花斑菌挤压变形。
或许她的确是成魔了。那么将她放出璃王府,到底是对是错?
陆霆突然从心底打了个寒战,夺过秦苍的剑,阻止了她。
“秦苍,走!”
事实上,秦苍整个人已是强弩末矢,听见陆霆的呼唤,身躯徒然一僵。这时似乎有风从遥远的未来而来,雪域,千山猿啼,竹溪鹿鸣,雾桥断锁,踏过万里城关,席卷斧钺刀锋,回环于沙丘寂月之上。这一刻的恍惚后,秦苍再度恢复与当下的连结,这才发觉口中早已腥甜,依住身旁岩石才勉强立住。
陆霆招来随行的两匹马,将半死不活却还仍盯着树林中横七竖八刺杀者的人放在马上。又跨上自己的马,策缰扬鞭:“抓紧!”
度过交界便是北陆,到那里他们可以隐姓埋、蛰伏一段时间,待到走入北陆腹地,待璃王府为瑞熙王妃的种种恶行善后,再开始新生活。
两骑绝尘而去,脱离危险,奔驰的速度下降,秦苍问道:“……我们要去哪?”
马背上的人越来越虚弱,牙关有些颤抖,陆霆叹了口气:“我要去找邝越侯。”
“……什么猴?……我什么猴都不认识……在何处……”
再回头时,秦苍已经摊在马上昏睡过去了。陆霆转回身,仍旧认真回答,像是要告诉她,更像是要告诉自己一般。
“北陆,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