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汀兰这个名字,正在套棉袄的赵向晚停下手中动作,定睛看去,这才发现这个陆姨就是在火车上同行的汀兰母亲。
火车上汀兰不是情绪已经稳定了吗?怎么一到家就成了这个样子?赵向晚心中一紧,赶紧穿好衣服,穿上鞋子,跟在范秋寒身后小跑起来。
大姑住的这一片是罗县的老城区,都是简陋平房,巷子窄小、电线星罗密布,水泥路面坑坑洼洼的。汀兰家与赵大翠家隔着两户,门口围了一大群人。看到范秋寒过来,众人迅速让开一条路:“快快快,让秋妹子来,她是护士。”
范秋寒读的是卫校,学的护理专业,今年在城关医院实习,虽然还没有正式上班,但她热情豪爽肯帮忙,左邻右舍有点头疼脑热的都会来找她。现在遇到汀兰割腕自杀,第一个想到的求救对象便是她。
赵向晚跟在范秋寒身后进了屋,连着眨着几下眼睛,这才适应屋内的昏暗。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赵向晚顺着气味看过去,墙角一张行军床上,垂下来一只枯瘦的手,指尖处的地面有一滩暗红色血迹。
范秋寒奔过去,快速检查之后松了一口气:“还活着!”她拿出准备好的绷带在汀兰手腕上缠了几圈,止住血之后冷静地吩咐着:“快找车,送她去医院。”
门口传来叮铃铃的声响,有人在叫:“快点快点,三轮车来了。”
一阵慌乱之后,热心的邻居将汀兰裹上棉被放上三轮车,朝着医院飞奔而去。到了城关医院,看着女儿被送进急救室,汀兰母亲的身体顺着雪白的墙壁往下滑,一屁股坐在绿色水磨石地面上,泪水不断地往下流。
“我没想到,真没想到。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怎么就寻死呢?我也没说什么啊,我也没说什么啊……”
赵向晚站在一旁出神。
汀兰母亲转头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心虚:“你,你怎么在这里?”
范秋寒一心二用,代赵向晚回答:“她是我表妹。”
陆姨仿佛找到倾诉的渠道,边哭边说:“你在火车上也看到了,汀兰像疯了一样,对吧?你说她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我们为她做得还不够吗?她怎么就不肯领情呢?”
跟着一起过来的邻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汀兰家的情况,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听说老蒋以前在化肥厂当工人,单位还给分了房子。后来中了风办了病退,夫妻俩这才卖了房子到我们这破地方来。”
“先前没听这两口子提起过孩子的事,昨天傍晚却突然把女儿接了回来。看这孩子的模样,那是遭了大罪啊。这一家子真可怜,老蒋中了风,半边脸都僵了,左边胳膊不能动,现在又摊上这么个事,将来可怎么办哦。”
邻居们的话语让陆姨愈发觉得委屈,继续哭诉着。
“我家汀兰小时候可听话了,放学到家就乖乖写作业,从来不跟厂里的孩子们瞎跑。我和她爸只有她一个孩子,一心要把她培养成才,虽然平时管得严,但那都是为了她好啊。
她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们只求她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替我们争口气。汀兰考上大学那一年,老蒋一口气放了一万响的鞭炮,请了十几桌的酒,我们脸上有光彩咧。
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也看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肚子里还怀了个孽种,你说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赵大翠和蒋家来往得不多,只知道这对夫妻是化肥厂的职工,蒋富贵中风之后卖了房子、办了内退,身边无儿无女的。看他们可怜,邻居们平时对他们多有照顾。
都是当妈的,看到汀兰母亲陆清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大翠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想要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赵向晚伸手一拦,制止了赵大翠的动作。
赵向晚的表情很严肃:“大姑你让她哭。”
把女儿逼到自杀,这样的母亲不值得同情,让她哭去,她应该哭!
也许是因为赵向晚的模样太冷峻,一直沉浸在“我怎么这么命苦”情绪中的陆清莲吓了一跳,哭声顿止。
【这个女孩子好厉害,是赵大翠家什么人?在火车上吼我不许我打汀兰,现在又拉长着脸教训人。太不像话了!我自己的姑娘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关你什么事?】
陆清莲是个窝里横,虽然心中对赵向晚不满,却不敢表达出来,只是委屈地看了赵大翠一眼。
赵大翠咳嗽了一声,虽然觉得赵向晚这孩子说话不给人留半点情面,性格太直了一些,但想到她没摊上个好妈,所以才养得一身的刺,就没舍得责备她。
赵大翠说:“清莲,以前我没见过你家姑娘,也没听你提起过汀兰,还以为你们俩无儿无女呢。现在姑娘回来了,这是好事。你们多疼疼她,别逼她走绝路啊。”
听到赵大翠的话,陆清莲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哭声大了起来。
“我没有逼她,没有逼她!好不容易找到汀兰,看到她瘦得不成样子,我也心疼啊。可是她在火车上听别人说了几句,一回来就吵着要回大学读书。读书!读什么书!她这个样子要是回学校别人不是要笑死?
再说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个孽种呢,上什么学!他爸不让她生,让她赶在年前医院还没放假把孩子做了,说错了吗?难道她还想生下来?就是骂了她几句,她怎么就寻死了呢?
我为了找她,一条腿都跑断了,一个又一个派出所地求人,卖了房子丢了工作,省吃俭用地找她啊,好不容易找回来了,这个死妹子没说感恩,还要寻死?我怎么命这么苦啊~~”
赵大翠听得目瞪口呆,她到底是生养了三个女儿的人,马上就反应过来:“清莲,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汀兰不是嫁了人,而是上大学的时候被人拐了、骗了?你、你、你……你既然知道女儿遭了罪,怎么还舍得骂她?”
陆清莲听到她道破“被人拐”,顿时紧张起来,说话也变得结巴。
“不不不,不是,不是被,被人拐。”说到后来,她脸胀得通红,一拍大腿,“反正,我没说她,那,那什么重话。”
陆清莲和丈夫蒋富贵都是农村苦孩子出身,因为身体原因只生了一个女儿,在老家因为没有儿子传宗接代被人戳脊梁骨,两人下定决心要培养孩子成才打那些人的脸。就连名字都是请厂里最有文化的总工程师取的,从《岳阳楼记》里“岸芷汀兰”而来。
蒋汀兰也非常争气,乖巧懂事,成绩优异,1989年考上京都对外经贸大学,前途美好,为此蒋富贵不仅在化肥厂摆酒,还专门到乡下去摆酒唱戏,风光得不得了。
蒋汀兰被拐之后,化肥厂的同事也好、老家人也罢,明里暗里都在嘲讽蒋富贵,说女孩子有什么用?读那么多书一样被拐,还不如少读点书嫁个好人家实在。别说卖到深山沟里出不来,就算运气好找到人,恐怕一生也废掉了。
这些话听得多了,一生好强的蒋富贵哪里扛得住?一急之下中了风,半边身子都瘫了。他在家里摔盆子打碗,说就当没这个女儿,夫妻俩把单位房子一卖,去年九月在这个老城区租了两间房,过起了隐居生活。
原本以为一生就这样结束,卖房子的钱也足够养老,没想到派出所一个电话过来,说汀兰找到了。蒋富贵不愿去接,陆清莲坐车赶到清河县南山派出所,把女儿接了回来。
汀兰一回来,两人一直努力想要隐瞒的被拐事实眼看着就遮掩不住,晚上便没有好话。汀兰受不住父母的嫌弃,这才割腕自尽。
汀兰自杀打乱了陆清莲的计划,话一多,就露了底。
赵向晚毫不客气地刺了她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
陆清莲的脸色陡然变了,指着赵向晚哆嗦了半天才说一句:“大翠,这,这是你家什么人!你也不管管。”
赵大翠将赵向晚往自己身后一扒,像老母鸡护崽一样:“这是我侄姑娘,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莫怪。”说完,转头瞪了赵向晚一眼。
【这孩子,尽说什么大实话!何必得罪不相干的人。】
听到大姑的心里话,赵向晚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邻居们努力打圆场,赶紧过来安慰陆清莲。
“唉,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啊,孩子现在既然回来了,你们两口子也有了依靠是不是?”
“不管孩子是遇到了什么坎,一家人在一起慢慢扛吧,别逼得太狠了,把要求放低一点嘛。”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是这些邻居们内心是怎么想的,陆清莲听不见,赵向晚却听得清清楚楚。
【平时还觉得这两口子可怜,没想到纯粹是自找的。孩子被拐了又不是什么丑事,做什么要瞒着?】
【太要面子了。赵向晚说得对,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该!】
【把姑娘都骂得自杀了,还说什么丢不起这个脸,什么人啊。】
公道自在人心。
有一种父母,自我感动式付出,把孩子看成实现自我价值的工具。当孩子有出息的时候,炫耀得瑟;一旦孩子让他们觉得丢脸了,立马放弃。这样的父母,赵向晚觉得很可怕。
在一众顺着陆清莲说话的声音里,赵向晚那独有的清冷少女声线很有穿透力,一下子让在场的人集体噤声。
“汀兰虽然被拐,但大学学籍还在,到学校说明情况就能继续读书,这是好事,为什么你觉得她读书会丢你的脸?”
陆清莲愣了一下,明显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
邻居们一听,好奇地问赵向晚:“汀兰还能上学吗?她都怀孕了怎么上大学啊?这么长时间没去,学校还能要她?”
赵向晚郑重点头。她在公安局实习的时候听何明玉提过一起大学生被拐案,女孩子被解救之后心理出了问题,最后由警方心理咨询师介入才慢慢恢复,后来女孩父母和学校联系,校方很痛快地同意让女孩回来继续读书。
有这个案例在前,只要汀兰说明情况,由警方出具证明,学校恢复她的学籍应该没有问题。
陆清莲根本不信一年多没去上学还能继续读书,喃喃自语着:“还读什么书?我家汀兰就这么毁了啊,她这辈子完了。”
赵向晚面色一冷:“你连学校电话都没打过,怎么知道不能继续上学?汀兰才二十几岁,怎么就一辈子完了?”
陆清莲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个姑娘脾气这么冲,慌得左右张望着,嘴里不停地解释:“我不知道啊,没有人告诉我汀兰还可以继续上学的。再说了,她怀着孩子呢,怎么读书?”
因为赵向晚的话,邻居们不吭声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与陆清莲保持一定距离。
是啊,哪有当妈的那么说孩子的?就算被拐卖、怀了孩子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人还活着,那就有希望。何况赵大翠家的侄姑娘也说了,汀兰可以继续上学,还是个大学生呢,怎么一辈子就完了呢?
“那个,你别怪我说话直啊。孩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回到家,你得好好安慰她啊,怎么能骂她丢脸呢?”
“昨天你们把孩子接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瘦得可怜,唉!我知道你们当爸妈的不容易,但是……孩子更可怜嘛。”
“把孩子逼死了,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陆清莲被邻居们的话语说得不知道如何应对,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眼泪却不知道何时止住了。
一道低沉而含糊的男人声音插了进来:“事情没有发生在你们身上,一个一个说得倒是轻巧。她要是有胆子死,那就让她去!我蒋富贵全当没生这个姑娘!”
陆清莲听到这个声音,哭着扑了过去:“富贵啊,我们这一辈子都完了,都完了。”
蒋富贵用右手将妻子扶住,半边脸不动,另外半边脸则满是怒意,一张嘴扯得变了形,看着模样很是吓人。
“我们这么用心培养她,以为能够有出息,没想到这么不争气,上个学都能走丢,被人拐了就跑。看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读什么书,直接送到乡下嫁人算了。”
赵大翠很不喜欢这句“送到乡下嫁人”,这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如果随随便便嫁人,遇到个喝了酒就打老婆的怎么办?
“那可是你们亲生的姑娘啊,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只要人活着,哪怕再不堪,将来你们晚年也有靠。事情根本就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怎么就一定要把姑娘送到乡下嫁人?!”
旁边邻居们也纷纷站在赵大翠这边,仗义直言。
“没见到你们这样的父母,太狠心了!”
“向晚说得没错,你们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被拐卖的女孩子那么多,年年报纸上都有报道,怎么的,按你们这说法,都得一死了之?”
“要骂,就去骂那些不要脸的拐子、买卖人口的畜牲天诛地灭、断子绝孙,你们骂她做什么?”
“我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警察同志好不容易才把你家姑娘解救出来,你们却拼命地要把她往死路里送!”
蒋富贵面孔抽搐了一下,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恶狠狠地瞪着众人。因为半边身体僵硬、半张面孔木然,整个人看着有些恐怖。
陆清莲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整个人瑟缩在蒋富贵身后,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弱弱地辩解:“不是,不是……”
护士从急救室匆匆出来:“病人失血严重,孩子保不住了,家属赶紧过来签字。”
蒋富贵嘴虽然硬,但到底是自己的独生女,心中一痛,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陆清莲咬着牙说:“保不住就保不住,正好我们也不想要!”
纷乱的抢救开始。
邻居们等了一会看没自己什么事,陆续离开。
赵大翠昨晚熬好了大骨汤切好了酸菜、肉丝,准备一大早六点出米粉摊子,现在耽误了时间,心中有些发急,看一眼赵向晚:“回家吧。”
赵向晚摇摇头:“大姑,我等表姐。”
赵大翠知道她自小就有主见,只要是她拿定主意的事,没有人能够左右。交代几句,给了她一片房门钥匙便匆匆离开。
三个小时之后,汀兰终于从急救室推出来。
跟着出来的范秋寒看到安静等在门口的赵向晚,愣了一下,将她带到一旁:“你怎么还在这里?吃早饭没?”
赵向晚摇了摇头。
范秋寒急得跺了跺脚:“你这人!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你一直守在这里做什么?”
赵向晚偏过头,看一眼躺在推车上汀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轻声说:“表姐,你还没吃饭,我陪你。”
范秋寒没好气地白了赵向晚一眼:“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善心大发,想帮汀兰吧?她现在麻药还没醒,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等会再来。”
两人在城关医院门口的早餐摊吃了点东西,再一次回到汀兰所在的病房,还没走近就听到蒋富贵夫妻俩的声音。
“先在医院养养,这个年算是废了,就在医院过吧。孩子没了就没了,反正本来就不该生下来。”
“真是磨人,早晓得从老家抱养个儿子,也比只守着个姑娘强!”
范秋寒听得皱起了眉毛。作为女孩,听到这种姑娘不如儿子的言论,很难不起反感。
赵向晚知道像这样的父母,想让他们转变思想非常困难,没必要浪费时间与精力。她冲范秋寒呶了呶嘴:“你把他们带到医生那里去,我和汀兰说几句话就行。”
范秋寒点点头,换上护士服,走到汀兰的病房:“陆姨、蒋叔,有些字需要你们签,请过来一下。”
穿上护士服的范秋寒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陆清莲应了一声,扶着蒋富贵往外走。
赵向晚趁着空走进病房。
雪白的被单之下,汀兰那张脸被衬得更加惨白,她微闭双目,睫毛边沿还挂着泪珠,显然刚刚哭过。
“汀兰。”赵向晚走到她身边,弯腰轻声呼唤。
汀兰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大而空洞的眼睛里满是绝望。认出赵向晚之后,她闭了闭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你啊……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想上学的,可是他们不让。】
失血、流产,原本就受尽虐待的汀兰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掏空,非常虚弱,根本说不出话来。
赵向晚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对折之后塞在汀兰枕头边。
汀兰挣扎着想要推辞,无奈没有力气,整个人一动就气喘吁吁,只能用嘴说话:“不,要——”
赵向晚看着她,眼神坚定:“我叫赵向晚,是湘省公安大学91级刑侦专业的学生。我在星市公安局实习的时候接触过一个案例,被拐卖大-->>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学生只要拿着派出所的证明到学校找教务处,说明情况之后就能恢复学籍,继续读书。”
汀兰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极亮的光芒。
“你别放弃,先养好身体。我问过护士,按照你现在的情况,估计要在医院住半个月。你别和父母争吵,该吃吃、该喝喝,身体第一。等到可以出来走动了,和你要好的大学同学或者老师打电话,说明情况,让他们帮忙提前和学校那边打招呼。什么时候身体养好了,你就去派出所补办身份证、打证明、回学校读书。”
赵向晚说一句,汀兰就点一下头。仿佛有一股力量注入到她身体里,她的脸颊慢慢多了一丝血色。
说完这些话,赵向晚指了指汀兰的枕头:“这钱,你先拿着。买火车票、打电话、□□这些都要钱,你爸妈要是不同意你读书,你就自己去!不要在意他们的想法。等你到了学校,想办法勤工俭学,总能养活自己。”
汀兰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安静地流淌着。泪水滑过她生了冻疮的脸颊,无声地浸润到枕头边。火车上,赵向晚告诉她被拐不是她的错,现在,赵向晚再一次过来,指给自己一条更加清楚的路。
这世间,还是好人多。
赵向晚看她听明白了,加快了语速:“我是趁你爸妈不在过来说话,我得走了。你要记得——活着,才有希望。”
说完这一句,赵向晚提步要走。
刚一挪步,衣角被人拽住,赵向晚低头看向汀兰。
汀兰使出全身的力气,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我会去上学,好好读书。这钱,我会还你。】
听到她的心声,赵向晚眼眶有些发热,轻轻点了点头,柔声说道:“好,我听到了,我等着你还钱。”
汀兰枯瘦的手缓缓垂落在床上,赵向晚说得对,活着才有希望。她若是死了,哪里对得起这些年自己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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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向晚回到老房子,拿出刚从菜场买的大草鱼、老母鸡,利索地开始处理食物。
赵大翠是这里的老住户,赵向晚上高中的时候寒暑假偶尔会住在这里,认得她的邻居不少。看到赵向晚娴熟的动作,隔壁邻居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赵向晚,上大学了还这么勤快啊,杀鱼宰鸡的动作麻利得很。”
“今天你说陆清莲那句死要面子活受罪可真痛快啊,不错不错,比你大姑嘴利。”
“陆清莲和蒋富贵他们两口子是去年九月搬来的,这还是你们第一次见吧?赵向晚上了半年书,越来越有出息了。”
善意的话语之下,其实也藏着一些腹诽。
【小小年纪嘴巴这么利,将来怎么得了。】
【女孩子书读多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你看赵向晚,连大人都敢骂。】
【过小年了不回家往大姑家跑,也不知道她爸妈是怎么想嘀。】
赵向晚没有在意邻居们心中所想,这样的话,她听得太多,早已免疫。
冲洗干净手上、砧板上的血水,把鱼放在一旁沥干净血水,将鸡剁成块放进砂锅开始炖,再到地里拔了几根大蒜,摘了把菜苔。准备停当之后,将鱼和菜苔拿回屋里饭桌上放着,等待表姐和大姑回来。
范秋寒本来是今天休息,因为送汀兰去医院,临时被护士长叫去帮忙,所以赵向晚就先回来了。
“三妹子!”一个惊喜的声音从小巷那头传来。
赵向晚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敦实的身影,眼睛一亮:“大哥!”
赵伯文左手拎着两斤奶糖,右手提着一网兜苹果,加快脚步赶过来,咧着嘴傻笑:“三妹子,你终于回来了,我还怕你今年留在学校过年咧。”
赵向晚不言不语,只轻轻笑了笑。
对她而言,上大学就是为了摆脱养父母控制。因此到了星市之后,除了写信给范秋寒,赵家沟的任何人她都没有联系,赵伯文不知道她会回来很正常。
半年不见,并不知道赵向晚身世的赵伯文分外高兴,憨厚的国字脸上满是笑容,将奶糖塞到她手中。有心想要摸摸妹妹的头,但知道她不喜欢别人碰触,左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又回到原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医院要到大年三十才放假,到时候我来接你一起回家过年吧?爸妈虽然对你不好,但那总是我们的家嘛。”
【三妹子不会恨爸妈恨到连家也不肯回吧?她从小在赵家沟长大,哪怕上了大学也是赵家沟的人,她的根在那里啊,怎么能说丢就丢呢?不行,我得好好和她说说。我妈这个人,唉!明明对我和弟挺好,连不是亲生的晨阳都时不时念叨,怎么就偏偏和三妹子过不去呢?现在搞得她连过年都不想回家团圆,真是,唉……】
赵向晚接过用油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闻到那股甜甜腻腻的香味,思绪被带到小时候,大哥从学校回来之后悄悄往她嘴里塞过一颗奶糖,那么甜、那么香,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这一点一滴的温暖赵向晚都记得。
赵向晚没有回答要不要回家的问题,推开门招呼赵伯文进屋:“大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赵伯文听说有自己的礼物,开心地笑了,跟着赵向晚走进大姑的屋子,看着赵向晚从包里拿出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欢天喜地接过来。
“三妹子,你真贴心。这围巾是星市最流行的吧?又软又轻,真好。你有心了啊,大哥收下了。”
赵伯文展开围巾,围在颈脖之间。轻柔的触感、温暖而舒服,他笑得合不拢嘴。妹妹上大学不容易,他似乎也没帮上什么忙,没想到她过年回来还记得给自己带礼物,真好。
赵向晚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心肠软、人老实,有没什么主意。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是闷着头干农活的那一个,爸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全家的心眼子全给了二哥赵仲武。
赵仲武最会偷奸耍滑,学习不肯上进,干活也总推给大哥,读到初中的时候学会了打牌赌钱,不知道偷拿了多少家里的钱。要不是赵向晚用读心术把他制住,只怕早就变成个赌鬼、二流子。
想到这里,赵向晚问:“大哥,二哥现在怎样了?”
赵伯文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唉,老二去了羊城,在大饭店学厨,还没出师呢,就又开始赌钱了,被他师父给赶出来了。前两天回了家,在和爸妈磨呢,说手艺已经学到,要在罗县开家饭馆。”
赵向晚摇了摇头,心里想着果真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二哥赵仲武这个爱赌博的毛病还没治断根呢。
赵伯文戴着围巾左看右看,心里美得冒泡。等到抬起头,看到妹妹那张小小的苹果脸,不知道为什么既欢喜又心疼,再一次提起刚才的话题。
“三妹子,年三十那天和我一起回家吧?你放心,大哥现在上班了,每个月工资六十二块呢,再也不怕爸妈了。要是爸妈再拉脸子,我护着你。”
有钱,才有底气。
赵伯文1968年出生,读了一年高中之后辍学在家务农,因为不挣钱,每天埋头干活,有什么吃什么,需要买点什么都得找母亲钱淑芬要钱。以前晨阳还在家的时候,一回到家就看到三妹子在干活、四妹子在偷懒。到晨阳走了之后,三妹子初中、高中读寄宿,母亲一提起她就骂,每次她开学要钱都会被打。赵伯文不敢和父母对抗,只能私下里悄悄给她送点小零嘴、塞几个小零钱。
现在赵伯文上班了,自我感觉有了说话的底气,看到赵向晚送来的围巾,他开始自我反省,觉得以前做得不够好,没有怎么帮助赵向晚,有些惭愧。
赵向晚却摇了摇头:“大哥,我不想回家。”
哪怕赵伯文想要反抗父母,但钱淑芬的强势与刻薄赵向晚是领教过的,好脾气的大哥根本没有持续对抗的勇气与能力。而自己,还没想好应该如何面对他们。
养育之恩吗?也是有的。至少把她养大、没有让她饿死、病死,不像赵青云、魏美华,刚满月就将她抛弃。可是这点养育之恩,在把她与赵晨阳调换、刻意打压她成长的时候,已经荡然无存。
赵伯文见劝不动妹妹,有些沮丧地坐了下来,唉声叹气了老半天:“唉,三妹子啊,爸妈对你是不太好,可是村里好多人都念叨你咧,真的连过年也不回家看看吗?你还记不记得,为了让你能够上初中,村委主任海叔、妇联主任桂婶专门过来批评教育爸妈,后来你上高中的时候,海叔、桂婶他们都悄悄给你塞了钱?”
赵向晚安静地看着赵伯文,没有说话。
范秋寒推门进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表哥,你想尽孝你就去,别扯上向晚。向晚回去做什么?继续听舅妈骂她没良心、舅舅唠叨她不懂事?让他们再把她的身份证扣下、衣服烧了,阻止她继续读书?”
赵伯文越听脸越白,尤其是那什么扣身份证、烧衣服的话,闻所未闻。他下意识地为父母辩护:“那个,我爸妈虽然嫌三妹子是个女孩不想让她读书,但也不至于这么……这么夸张吧?”
范秋寒哼了一声:“还有更夸张的呢!你知不知道向晚为什么要报公安大学?因为这个大学不要学费,提前批次录取,还因为这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舅妈不敢撕!舅妈几次阻挠向晚高考不成,就放下了狠话,说只要收到录取通知书她就撕,坚决不同意向晚再继续读书。”
赵伯文整个人都开始哆嗦,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范秋寒没好气地说:“你是儿子,又是长子,舅舅舅妈对你肯定好啊。身在福中的你,哪里知道向晚的不容易!”
赵伯文脑门子开始冒汗。
“表哥,你86年参加成人高考是不是向晚提醒的?你的复习资料是不是向晚帮你找的?要不是有向晚,你现在还在乡下种地呢,哪里能有现在的好工作!做人要有良心,你别老是把你的思想强加给向晚,逼着她做不喜欢的事情。”
范秋寒一旦开始训人,那就是机关枪一样噼哩叭啦,听得赵伯文脑瓜子嗡嗡的,他连连点头:“是是是,我错了,我不逼三妹子。”
“至于你说的海叔、桂婶他们,等下我们一起去买点年礼,你帮向晚带过去,说几句感谢的话不就行了?做什么非要向晚回去?如果什么都让向晚做,还要你这个大哥做什么?”
赵伯文再次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好好好。”
门口传来小车车轮滚过水泥路面的声音,赵向晚迅速站起身:“大姑回来了!”三个人都迎了出去,果然是赵大翠做完早餐生意回家来了。
赵伯文赶紧上前,帮忙卸下推车上的煤炉、铁桶、瓶瓶罐罐、碗筷调羹,赵向晚和范秋寒帮着碗筷清洗干净,一家人忙忙碌碌半个小时才把推车收拾停当放回杂物间。
赵大翠拖了把靠背椅出来,捶着腰缓缓坐下,半天才喘出一口长气:“唉……真累啊。”年轻的时候弯腰割稻谷干一天不喊累,没想到现在才出个米粉摊就觉得腰酸背痛。
范秋寒看到,心疼得眼眶都红了,走过来蹲下在母亲身旁帮她按摩腰背,嘴里埋怨着:“妈,我说了让你不要再出摊了,你偏不听!推车、提桶、一站几个小时,这都伤腰呢。你现在都五十了,腰肌劳损这么严重还不休息,是想将来老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吗?”
赵大翠这回没有一口拒绝,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叹了一口气:“秋妹子心疼妈妈,妈妈知道了。”
昨晚赵向晚还劝表姐支持大姑,现在看到这个情形也明白过来:“大姑,你现在年纪大了,一个人出摊太辛苦,要不带个徒弟,开家米粉店吧?”
赵大翠笑着问:“向晚要给大姑送个徒弟?是谁啊?”
赵向晚:“赵仲武。”
正在赵家沟老屋里坐着烤火、盘算着怎么才能让母亲同意给钱开店的赵仲武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他四处张望着,犯起了嘀咕:学校放寒假了,三妹子会不会回家?她那双眼睛像是有透视眼一样,什么小心思都藏不住,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怕得慌。可是这人呐,就是犯贱。这么长时间见不到她,还真有点想得慌。要是赌博的时候有她帮忙,保准大杀四方。
想到赌博,赵仲武的手又开始发痒。
门口忽然传来喧闹声,夹杂着母亲钱淑芬那惊喜得变了形的尖叫:“四妹子,四妹子,你回来了。”
然后便是父亲赵二福热情得过了份的声音:“快快快,快请进。”
“仲武,仲武,快出来,你四妹子回来了,晨阳回来了。”
听到母亲扯着嗓子叫人,赵仲武愣了一下,赵晨阳那个懒鬼回来了?走了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个时候回来有什么好稀罕的?他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走出西厢房,迈进堂屋。
老屋堂屋正中央,东西各两间厢房,东头是灶房,西头是茅房和猪栏。现在堂屋里挤进来一群人,簇拥着一男一女。
女的是长大了的赵晨阳,黄色羊绒衫配深栗色短款毛呢大衣,贴身的黑色踩脚裤配棕色长靴,在一群土气的乡村姑娘里显得十分时尚。微卷的短发、瓜子脸、大眼睛,模样倒是俏丽得很。
赵仲武吹了一声口哨,挑了挑眉:“啧啧啧,瞧瞧这是谁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小矮子赵晨阳回来了。七、八年了连封信都没寄回来,现在怎么舍得衣锦还乡了?”
赵晨阳顺着声音看向赵仲武,被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气得翻了个白眼:“二狗子,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讨人嫌!”
赵仲武脸皮厚,根本不怕骂,笑嘻嘻地说:“讨人嫌也比没良心好。你在赵家沟好吃懒做了十年,被亲爹妈接到城里之后就杳无音信,没良心啊,没良心。”
钱淑芬听不下去了,走过去狠狠在赵仲武头上拍了一记:“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站在赵晨阳身边的中年男子个子很高,穿一件长款浅灰呢子衣,看着很有官威,他微笑着对赵仲武点了点头:“是赵向晚的二哥吧?你好。”
对方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态度平易,一看就是大人物。赵仲武有些受宠若惊,慌忙上前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赵仲武,请问您是?”
“赵青云。”赵青云与赵仲武握手,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眼,“赵向晚回来了吗?”
赵仲武感觉有一口寒风灌进脖子,他缩回手呵了口热气:“三妹子没回来。”
赵青云不解地看了一眼钱淑芬:“我听说,赵向晚是昨天的火车。”
女儿回来了,却不肯第一时间回家。钱淑芬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她应该是去了县城大姑家。你们远道而来,先坐着歇歇,吃口茶。”
钱淑芬转过头看向赵晨阳,眼中闪着泪花,这可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八年不见天天想念。看到晨阳长得这么好,钱淑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搂住:“四妹子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妹子,养了你十年,怎么才回来啊……”
赵二福也有些激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女儿,眼中满是欢喜。晨阳聪明咧,代替向晚身份进城之后长得真好,还是城里的水土养人!
赵晨阳被自己的亲娘抱了个满怀,闻到她身上的柴火烟熏气,有些喘不上气,烦躁地推开她,整理着头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个,赵向晚什么时候回来?”
见赵青云和赵晨阳只关心赵向晚,钱淑芬有点不知所措,感觉事情的发展与她预想的不一样。
钱淑芬以为赵青云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开着小汽车过来,肯定是陪着赵晨阳回赵家沟,顺便感谢一下自己的养育之恩。但这刚一见面,屁股还没沾椅子,两个人都在问赵向晚,到底是因为什么?
赵向晚这个不听话的丫头一考上大学就一去不复返,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昨天火车到了罗县也没回家,这是翅膀硬了不打算认家里人了啊。
赵二福嘿嘿一笑:“向晚这孩子和她大姑感情好,估计是先去看她大姑了。等会让仲武骑车去接回来,你们先坐、先坐。”
赵青云没有坐,脸上也没有笑,看一眼堂屋门口围过来的村民,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话。
“赵晨阳是你家姑娘,我把她送回来了。赵向晚才是我赵青云的亲姑娘,我来把她接回去。”
这句话一出,惊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什么?被接到城里享福的赵晨阳是赵二福和钱淑芬亲生的,一直被打骂的赵向晚才是城里的千金小姐?
一阵嗡嗡声响起,这个消息对赵家沟的人来说实在是惊天秘闻,太过震撼。
“难怪赵向晚成绩那么好,可是二福他们两口子却死不肯让她上学,原来不是亲生的!”
“仔细看看,这个城里来的干部和赵向晚是长得蛮像。”
“钱婶子故意的吧?她是当娘的,哪个是亲生的肯定她最清楚,这……这也太不地道了!”
议论声中,赵仲武瞪大了眼睛。我的妈呀,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