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周金凤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侧耳细听,《霍元甲》片尾曲的音乐声中,夹杂着叮叮哐哐的声音。
七十年代底建的砖混房,楼板都是预制板,隔音效果不是太好,听到这些异常的响动,周金凤走到电视柜前将电视机声音拧小,楼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哐!哐!咚——”
周金凤紧张起来:“不会是熊涛打人吧?胡琳珍身体不太好,肯定打不过他,不行!我得去问问。”一边说,她走到门口换了鞋子,便要拉开门出去。
顾文娇一把拉住母亲:“妈,你让他们打去。那是人家的家务事,别管。就算是熊叔叔真的打了人,报了警连警察都管不了。你忘记了?上次你帮一个被丈夫殴打的孕妇报警,结果反过来被孕妇埋怨,她丈夫还嚣张地冲你挥拳头,骂你多管闲事,是不是?”
周金凤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秒钟,苦笑着甩开女儿的手:“娇娇,这是你胡阿姨,是我好朋友,你的实习指导医生,我不能不管。就算是被她埋怨,我也认了。”
顾文娇见劝不动母亲,不高兴地退回客厅,拧大电视声音,坐回沙发,嘟囔了一句:“我不管你了,随你吧。”
几分钟之后,周金凤还是没有回来,顾文娇坐立不安,实在不放心,打开门打算去看一看。
刚一打开门,楼道里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传来,顾文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尖叫一声:“妈——妈——”跌跌撞撞往楼上奔。
五楼的房门敞开着,周金凤头朝内、脚朝外倒在地上,头上一滩血,早已气息全无。
透过房门,可以看到屋里乱七八糟,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里,躺着一道人影,身下也是一滩血。
顾文娇扑过去抱住母亲,哆嗦着手按在她颈边,没有脉搏!周金凤头顶一个血窟窿,脑浆迸出,眼见是一枪毙命。
“啊——啊——”顾文娇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仰头冲着屋顶尖叫哀号。
直到警察赶来,顾文娇依然死死抱住母亲早已冰冷的尸体,怎么也不肯撒手。母亲不应该死,不应该死!她只是关心同事,担心朋友家里出事,她只是想上楼看一看!
游魂一样处理完母亲的后事,顾文娇从警察那里了解到事情经过。
三名歹徒持枪入室抢劫,熊涛、胡琳珍、熊盈盈一家三口,包括上楼查看情况的周金凤,全部被枪杀。
先前母女俩听到的巨响,不是柜子砸倒在地的声音,而是枪声。
房门没有被撬的痕迹,显然是歹徒敲门,男女主人开的门。现场很混乱,男女主人与歹徒进行了激烈的搏斗,但对方有枪,熊涛在客厅被一枪毙命,胡琳珍在卧室被杀,孩子被歹徒用花瓶砸死在从客厅到卧室的过道。
周金凤应该是上楼之后敲门,歹徒帮她开的门,一个照面就被枪杀,根本没机会呼救。
室内破坏严重,就连席梦思床垫都被刀子割破,对方将室内贵重财物洗劫一空,具体有些什么警察也不清楚,调查邻居、同事及熊涛、胡琳珍的父母之后大致算了一下,金表、名包、首饰、现金加在一起,价值约十万。
熊涛虽然是储蓄所的所长,但他并不喜欢把钱存在银行,有在家里存放现金的习惯,再加上熊涛喜欢购买奢侈品,还爱炫耀,这才招来人眼红、入室抢劫,令人唏嘘。这件事让三医院的住户讨论了很久,家里有钱的都变得低调了许多。
谁如果再炫金银首饰、豪华包包,旁人就会劝:“莫忘了熊涛一家。”
旁人很快就遗忘了熊涛一案,可是顾文娇却忘不了。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之中,这让她从此晕血,根本没有办法面对病人。医院照顾她,在她大专毕业之后,把她分配到药房,负责分发药物。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胡琳珍的科室引进了新人,熊涛的储蓄所所长职位有人顶上,熊盈盈的班级少了一个人无人问起,顾文娇的楼上又住进了新住户,连顾文娇的父亲顾朝东也再婚组建了新家庭。
只有顾文娇不肯放过自己。
熊涛家里有钱,到处显摆,这才招来杀身之祸。可是母亲周金凤向来节俭,勤劳善良,为什么也会死?
无数次,她都在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有拉住妈妈的手,为什么不坚决制止妈妈上楼去管闲事。
如果妈妈没有死,她会开开心心接妈妈的班,当一名好护士,也可能会成为护士长。
如果妈妈没有死,她会和妈妈一起上白班、中班、晚班,一起吃饭、一起收拾屋子、一起看电视。等将来她成家了,会在周末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娘家,和爸妈一起坐着吃顿饭,聊聊家常。
可是……因为那一声巨响,一切都变了。
顾文娇憎恨入室抢劫的歹徒,也憎恨办案无能的警察。她每个月都会到派出所追问:抓到人了吗?抓到杀我妈妈的凶手了吗?
可是警察每次都会一脸歉意地告诉她:没有。
枪从哪里来?我们国家枪支管理那么严格,歹徒从哪里弄到的枪?
顾文娇不断追问细节,了解到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五四式手.枪、五发子弹,都与三个月前的派出所副所长被杀案有关。那把杀了周金凤的手.枪,是派出所副所长的配枪!
顾文娇不知道应该怪谁。
怪那个副所长吗?他是副所长,刚刚拥有配枪资格,他深夜归家,被人偷袭。重锤锤击后脑、匕首刺穿心脏,死状凄惨,他不到三十岁,丰华正茂,新婚不久,高堂犹在。
怪不着,也怨不了。
恨那几个歹徒吧?肯定是恨的!可是歹徒是谁?通过什么方式了解到熊涛家有钱,如何顺利进了屋,又是怎么杀的人,走的时候为什么把枪丢在现场,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通过现场脚印,可以初步判断出歹徒为男性,身高、体重均为中等,他们戴着手套,行事很小心,手.枪上、花瓶碎片上都没有找到指纹,只在门框边沿留下半个模糊的指纹,应该是周金凤临死之前拉扯对方造成的。
就这半个指纹,茫茫人海怎么找?
入室抢劫之时,正是晚上九点,家家户户都在屋里看电视。《霍元甲》电视热播,万人空巷,就连医院传达室的老头、小卖部的老板,都窝在房里看电视,谁也不知道三医院的宿舍楼里发生了枪杀命案。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出去的?谁也没有注意。
一点头绪也没有。
顾文娇入了魔,变得有些偏执。
父亲顾朝东无数次劝慰她:人死如灯灭,我们总要往前看。
可是顾文娇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冲着父亲嚷嚷:你有了新人忘旧人,你可以往前看,可是我忘记不了!
顾朝东没办法,只得托人给顾文娇介绍对象,希望女儿在新的家庭生活中慢慢疗伤。偏偏顾文娇恨父亲这么快就再婚生子,处处与他作对。恰逢那个时候认识了樊弘伟,他对她殷勤周到,愿意听她讲述母亲被杀的过程,陪她到派出所询问各种细节,这让她很感动,觉得遇到知心人。父亲越反对,她越起劲,很快与樊弘伟结婚生子。
有时候,一个男人是人还是鬼,婚后才会知道。
一开始,樊弘伟表现得彬彬有礼,给城建局局长当私人司机,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赚钱能力很强,顾文娇以为终生有托。儿子樊天宝出生之后,襁褓中的婴儿稚嫩天真,昔日阴影渐渐消散。
可是,顾文娇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周岁之后,樊弘伟完全变了个人。
他有了正式编制,一步步从司机走到拆迁办办事员、小组长、主任,纠集了一拨势力,行事越来越嚣张。每天喝得醉熏熏的,一言不合就动手。
第一次被打,顾文娇完全懞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那一刻想的不是:他为什么打我?他凭什么打我?
她想的是——当年我劝妈妈不要管夫妻闲事,我说丈夫殴打妻子,哪怕告到警察那里也是家务事,警察不得管。现在……报应来了!
不会有人管她,没有人会管她。法律虽然保护妇女儿童权利,但却没有哪条法律明文规定丈夫殴打妻子会入刑,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
一方面顾及儿子,另一方面顾文娇结婚时在父亲面前放过狠话:我就算死,也不会回你那个家!再加上顾文娇愧疚当年劝妈妈不要管他人闲事,于是带着负罪感默默承受着樊弘伟的家暴。
让人觉得讽刺的是,顾文娇的晕血症不药而愈,因为婚后经常见血。
顾文娇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樊弘伟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哪怕生着一对翅膀,却早已忘记飞翔。
第二天,顾文娇身上带着伤,走进三医院的大门。
药房同事看她面色阴沉,穿着长袖衣、长裤子,行动间关节略显僵硬,叹了一口气,劝道:“文娇,苗护士长已经走了十年,你也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好好和樊弘伟过日子,别老是和他吵架。男人嘛,哪个不喜欢温柔懂事的?”
顾文娇嘴角扯了扯,没有说话。
药房同事叫张英华,和周金凤是老同事,看着顾文娇长大,心中不忍,继续唠叨。
“你们刚结婚的时候,樊弘伟天天来接你下班,他懂事礼貌,对你多好啊。你看现在,动不动就你打我、我打你,搞得家无宁日的。要是你妈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多难过?
你呀,自从你妈走了之后,整个人就跟长了刺一样,没事就往派出所找警察闹腾,对你爸说话一点也不客气。你现在有了儿子,就好好带孩子,别一天到晚申冤抓凶手,多累啊。警察要是能够把凶手抓到,他们肯定会抓的,这不是抓不到吗?你就把这事放下来,好好过日子吧。”
顾文娇没有说话,眼帘低垂。
樊弘伟伪装得太好。经常开车过来接她下班,当着大家的面送花、送礼物,与同事说话、打招呼的时候总是特别客气热情。如果顾文娇诉苦被他打,他就装作一瘸一拐的模样,在脸上贴纱布,让大家以为顾文娇也动了手。
他在单位人缘很好,见人三分笑,遇事肯帮忙。只有在和曹得仁一起的时候,只有在喝酒的时候,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展示出残暴的一面。
“你也结婚七年了,儿子都五岁多了,人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你没事就回家看看你爸。你爸还住四楼老房子,也是念旧情……”
顾文娇淡淡回了句:“你以为他不想搬吗?那是因为他单位没房子。”
张英华被她怼得卡了壳,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继续,半天才叹了一句:“你这孩子,说话总带刺,唉!”
看一眼顾文娇憔悴的脸色,张英华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接过顾文娇手中工作,好腾出她休息一下。
到了中午,张英华帮顾文娇打来饭,顾文娇坐在药房角落,食不知味地嚼着饭菜。西红柿炒鸡蛋,会让她想起母亲躺在血泊之中,脑浆迸裂的场景。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等到凶手归案,顾文娇根本不想吃东西。
“顾文娇?”
一道清脆的女声将顾文娇从茫然中唤醒。
顾文娇抬起头,看到两名英气勃勃的姑娘站在眼前。一个圆脸微笑,另一个凤眼狭长,都穿着简单的碎花衬衫、卡其长裤,面孔陌生。
“你们是?”
顾文娇放下手中饭勺。这一边,牵动胳膊上的伤,顾文娇眉毛一皱,不自觉地吸一口凉气。
何明玉与赵向晚交换了一个眼神。
何明玉出示证件,简单介绍自己。
顾文娇每个月都会跑一趟派出所,对警察这个职业并不陌生,一看到证件,眼睛一亮:“是不是,我妈那个案子有了眉目?”
何明玉摇了摇头:“熊涛灭门案已经过去十年,目前并没有重启追查。不过,我们对这个案子有兴趣,有些细节问题想私下了解一下,请你配合调查。”
顾文娇才不管公安局有没有重启案件,母亲被杀已经成为压在她心底的一座山,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愿放过。一听到何明玉的话,她立刻放下饭盒,站起身来:“你们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能够把凶手抓到,让我做什么都行。”
【太好了,终于有警察主动来询问我那个时候的情况,终于有人愿意追查这个案子。只要能把凶手抓到枪毙,我就算死了也心甘!】
听到顾文娇的心声,赵向晚有些动容。
今天上午,重案组分头行动。朱飞鹏他们几个到城建局附近走访调查,了解樊弘伟的真实情况,何明玉与赵向晚在查找樊弘伟的相关案卷,但一无所获,索性查起了当年蔡畅被杀案。
1982年2月,蔡畅被杀,没有目击证人,枪被偷。
三个月,1982年5月,省三医院家属楼发生入室抢劫灭门惨案,一把五四式手.枪在现场被发现,还有留在死者体内的五发子弹,经检测正是蔡畅配枪与子弹。
一家三口、上楼查看的邻居,四条人命,都成为枪下冤魂。
凶手共三人,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耻辱!奇耻大辱!
何明玉与赵向晚越看,便越气愤。
警察配枪,原本是为了打击罪犯、保护群众,没想到却反过来成为犯罪分子行凶的工具,杀了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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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人里,有储蓄所所长、妇产科医生、胸外科护士长,还有一个才十岁的孩子。
许嵩岭明确表明态度:不要插手这件悬案。赵向晚也知道这个案子影响深远,线索太少,追查困难。
但或许是因为年少热血,或许是因为高广强醉酒落泪,又或许是因为樊弘伟发家让她觉得不公平,总之……原本只是想侧面了一下蔡畅被杀案,结果却让赵向晚动了追查下去的心思。
一旦有了这个心思,赵向晚便开始专注研究案卷。
从案卷记录来看,当年熊涛灭门惨案中,有一个住在楼下的邻居周金凤,因为上楼查看而被杀。周金凤的女儿顾文娇当时也听到了楼上的响动,只是以为是夫妻争吵而没有在意。
从当时接到报警的派出所反馈来看,顾文娇非常执着,即使时隔十年,依旧每个月来一趟,询问案件进展。
赵向晚与何明玉商量,会不会有一些细节,当时被忽视?两人想着既然顾文娇如此执着,没有遗忘母亲被杀的仇恨,那说不定可以从她哪里寻找到突破口。
毕竟,时间流逝,逝者已矣,就连周金凤的丈夫都再婚生子,只有顾文娇还一直记挂着母亲被杀案。有时候,坚持才能胜利,是不是?
何明玉问:“能不能再回忆一下当时的场景?尽量清晰,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周金凤被杀案已经过去十年之久,早就没有什么人记得。往常都是顾文娇往派出所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进展。现在有公安局的刑警主动过来,顾文娇很感动,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过往记忆,努力讲得详细。
何明玉听完,又追问了几个细节。
“你推开门上楼的时候,说闻到了血腥味和硝烟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比如,烟味、香水味、汗味等?”人类对于气味的记忆,远比画面、声音的记忆更为久远。
顾文娇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当时只记得这两种味道。我在医院妇产科实习,闻到血腥味的时候比较多,所以很敏感。至于硝烟味,感觉有点像过年时放鞭炮时的味道。两种味道混在一起,我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肺痛,喘不上气来。”
五四式手.枪体积小、重量轻、携带方便,威力巨大,弹匣可容八发。
顾文娇与周金凤听到的第一声枪响,是《霍元甲》第二集播放之时,对照当时的情节内容,应该是8:50左右,到片尾曲播放之时,也就是9:00,开了第两枪,再到周金凤犹豫要不要上楼,差不多9:03,又是两枪。
再加上对着周金凤脑袋开的一枪,一共五发子弹。也许是害怕被警察继续追查,凶手将手.枪扔在现场,带着财物逃之夭夭。
医院单元楼里虽然听到巨响,但一来因为大家都在看电视剧,不太想管闲事,二来被掩盖在电视声音之下,没人想到会是枪声,只以为是家具倒地。如果不是顾文娇出来,抱着周金凤的尸体尖叫呼救,恐怕依然没有人注意到熊涛家发生的灾祸。
“你是什么时候开门出来的?”
“我妈上楼的时候片尾曲刚刚开始播放,我没有跟上,后来一直等到9:15,我看妈妈还没有回来,就开门上楼。”
9:05周金凤上楼,到9:15,一共十分钟的时间,凶手已经逃得很远。
听到这里,何明玉轻叹一声。
当时这桩灭门惨案轰动星市,市领导责令公安局全力侦查。但由于当时技术有限,再加上罪犯狡猾、反侦查意识强,最终成为一综悬案。
第一,凶手选择的时机。周末晚上,8:30-9:00之间,正是《霍元甲》热播之时,凶手堂而皇之敲门进屋,无人防备、无人留意。
第二,凶手选择的地点。三医院位于闹市区,家属区与门诊楼、住院部仅一墙之隔,平时进出的人员很杂,管得也不严。传达室的老头眼睛不太好,每天抱着个收音机听,根本不管事儿。
第三,凶手戴手套行事,没有留下完整指纹。现场除了门框边半个模糊指纹、三双鞋印之外,没有留下其他痕迹。从鞋印来看,就是最普通的解放牌胶鞋,新鞋。三人身高、体重、走姿都没有特殊特征,普通高矮、普通胖瘦,没有内外八字,没有长短脚,什么也没有……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凶手应该与熊涛或者胡琳珍认识,并且知道他家里有钱。不过熊涛天生爱热闹,狐朋狗友众多,胡琳珍又是资深妇产科医生,接生过无数新生儿,孕妇家属不知道有多少认得她。
警察当年排查过无数人,都一无所获。
何明玉再问了几个问题,顾文娇脑子里记得的东西,早就被倒过来、倒过去地说过无数遍,实在没办法提供更多的线索。
到后来,顾文娇急切地握着何明玉的手:“我,我记得的都告诉你们了,什么时候可以抓到凶手?我妈妈不能就这样枉死!我妈妈是为了帮助胡阿姨他们,才会上楼,她是个好人,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你们警察不都是惩恶扬善吗?我妈妈是个好人,求你们,帮她申冤!”
何明玉有些难过,低下头正要劝慰几句,却看到顾文娇的手腕上露出青紫痕迹,目光一冷,把手握住她右手,轻轻掀起衣袖。
斑斑驳驳的青紫、瘢淤,以及疤痕,自手腕到手肘,到处可见,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何明玉抬眸看着顾文娇。
顾文娇十年前母亲枉死,至今凶手没有找到,身为警察,何明玉对顾文娇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看到她身上的伤,整个人便愤怒了。
顾文娇苦笑一声,挣开何明玉的手,垂下眼帘,细心将衣袖放下,掩住手上的伤:“没什么。”
【樊弘伟那个畜生,喝醉酒就发疯打人。我有什么办法?我自己就是学护理的,这点伤只是皮外伤,养养就好,告到派出所都没人管。这位警察同志是个好人,还知道关心我的伤。】
听到这里,赵向晚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又是家暴!周老师还说什么男人保护女人,殊不知往往伤害女人的,是男人。
樊弘伟?赵向晚忽然后知后觉。这个名字……
赵向晚问:“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顾文娇嘴角向右上方一撇,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樊弘伟。”
赵向晚继续追问:“哪个单位上班?什么职位?”
要是普通女人,听到警察追问丈夫的情况,都会有些警觉,至少要反问一句:你问这个干什么?
可是顾文娇似乎根本就不在意,看一眼赵向晚:“市城建局,拆迁办主任,樊弘伟。”
何明玉眉头紧皱:“他打你?”
顾文娇双手抱臂,向墙角靠了靠,仿佛要寻求什么保护:“是。”
看到明显已经有些逆来顺受的顾文娇,何明玉心里有些堵得慌:“别怕。他要是再打你,你就报警。”
顾文娇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何明玉,语带嘲讽:“报警?报警有用吗?我这点伤,软组织挫伤,如果进入验伤环节,恐怕连轻伤都算不上吧?我查过的,像肋骨骨折、指骨骨折、耳膜穿孔、流产……都只是轻微伤,入刑吗?”
何明玉与赵向晚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话。
顾文娇忽然就笑了起来:“你看,你们两位警察都没办法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报警,警察把他抓走,因为是夫妻内部矛盾,于是进行批评教育,最多拘留两天,有什么用?等他出来,变本加厉。”
赵向晚咬着唇,双目微眯,心中愤慨,却也没有办法。
目前我们国家还没有对家暴出台相应法律法规,除非伤重,才会按照故意伤害罪入刑,但由于双方是夫妻关系,不管是派出所还是法院,都会考虑双方的婚姻状态,以批评教育为主。
社会、单位、亲戚……似乎每个人都在努力规劝女人。
——他为什么打你不打别人?是不是你这个妻子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为了孩子,忍忍算了。
——我们已经批评过他,他说了会改的。
——当初是你选的人,就算是错了也得受着。
樊弘伟狡猾异常,下手有轻重。
按照法律规定,面部块状瘢痕,单块面积三平方厘米以上或多块面积累计五平方厘米以上;面部片状细小瘢痕或者色素异常,面积累计八平方厘米以上、眶壁骨折、鼻骨粉碎性骨折、牙齿脱落等,都属于轻伤二级。所以他尽量不对面部下手,避免定罪入刑。
颈部、胳膊、大腿等处的软组织挫伤,有些连轻微伤都不算,他专挑这些地方下手,只要不断骨头,连警察都管不着,他根本就不怕。
药房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重。
顾文娇抱臂靠墙而立,看着眼前两名女警,深呼吸三次,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们是来帮助自己的,不是来对付、嘲笑自己的,不应该将这份不满情绪发泄在她们身上。
【樊弘伟是个畜生,可是天宝乖巧听话。我和她们说这些做什么?这两个女警看着年纪并不大,眉眼疏朗,应该还没有成家吧?她们哪里懂得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纠纠结结?唉!能够有人和我一起说说我妈妈的事,我就该感激了,何必说这些烦人的事情。】
想到这里,顾文娇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只是可惜这两天心情实在不好,挤出来的笑容看着很僵硬:“那个,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谢谢你们过来关心我妈妈的案子。市公安局重案组,何明玉、赵向晚是吧?我记得你们了,以后要是我想起来什么,或者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你吗?”
何明玉也打叠起精神,点头道:“可以的。你要是需要帮助,就来找我。”
赵向晚看着顾文娇,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想了解樊弘伟的发家史,还有比问顾文娇更短的路径吗?没有了!
朱飞鹏他们在城建局附近打听,不如她就从顾文娇入手,问一问樊弘伟的基本情况。
说干就干。
赵向晚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顾文娇对面,微笑道:“顾姐,你中午应该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吧?能不能问你几个关于樊弘伟的问题?”
何明玉与赵向晚配合默契,立刻示意顾文娇坐下,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静等赵向晚提问。
看到赵向晚这个架势,顾文娇终于有了点反应:“樊弘伟有什么问题吗?你们要调查他?”
【天可怜见,终于有人想要调查他。最好是把他抓去坐牢!如果能够把他送进监狱,我的苦日子才算是到了头。】
赵向晚抬眸与顾文娇目光相对,看她眼睛里透出跃跃欲试的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既难过又高兴。
难过的是,顾文娇的婚姻生活到底有多么不幸,才会让她巴不得有人查丈夫、最好把他送进监狱。
高兴的是,虽然被家暴,顾文娇内心的反抗精神却一直都没有被磨灭。不像章亚岚的妈妈,被打得多了,只要有一天打得轻了还会感激涕零。
赵向晚问:“你和樊弘伟是怎么认识的?”
顾文娇回忆了一下:“85年吧,我妈去世三年,我爸再婚老婆生了一个儿子,我感觉人生一片灰暗。五月十五日是我妈的忌日,我到墓地上坟回来,路上遇到混混调戏,是樊弘伟救了我。后来他追求我追到医院来,表现得非常热情,我以为遇到真爱,而且是我妈冥冥之中送来的女婿,所以很快就接受了他。”
因为是到墓地上坟之后结识,英雄救美,所以顾文娇会认为樊弘伟是命定的姻缘。到底是命定,还是预先安排?
不等赵向晚提问,顾文娇冷笑一声说:“结婚后,我在家里见到了当时调戏我的混混,这才知道一切都是樊弘伟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赵向晚:“暂且不纠结他是否在演戏,我想知道他刻意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
顾文娇摇头:“我自认只有中人之姿,也并不温柔可爱,谁知道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呸!我宁可他不要看上我。”
赵向晚打量着顾文娇。的确,顾文娇身形瘦小,圆脸、细眉小眼,鼻子周边散布着几点小雀斑,模样不算出众。她又在药房工作,平时接触人少,樊弘伟从哪里认得她,又被她吸引,以至于非要设个局来诱她动心?
将这点疑惑按下,赵向晚继续询问:“你认得樊弘伟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顾文娇回答:“他当时在城建局给杨旭刚局长开车,没有正式编制,不过因为会拍马屁,又有一帮子兄弟,很得杨局长的欢心。当时我爸反对,嫌他没有正式工作,抽烟喝酒,江湖气息浓厚,可是我一直恨我爸忘记我妈太快,根本不理他。他越反对,我越坚持,85年5月认得樊弘伟,年底就和他领证结婚。”
赵向晚点了点头。是了,周金凤死后第三年,丈夫再婚生子。顾文娇与母亲关系亲近,生气能够理解。
“樊弘伟从一个临时工,一步步走到副科级干部,能力很强啊。”
听到赵向晚这句话,顾文娇一脸的鄙夷:“他,能力很强?呵呵。他就是会装!人前装着一幅向上好市民的模样,走到路上要是遇到旁人乱丢烟头,他甚至还会上去规劝几句,弯腰把烟头捡起放到垃圾桶里。可是人后呢?你是没见过他拿着钢管、铁棍,和几个兄弟一起打群架的样子。反正只要领导一句话,他就冲锋在前,不管是什么拆迁难题,他都能搞定。他不升官,谁升官?”
听完顾文娇的话,赵向晚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