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飞鹏目光似电,带着凛然正气,紧紧盯着贾慎独。
在这样强势的目光逼视之下,贾慎独的情绪渐渐开始紧绷。
朱飞鹏欠了欠身,缓缓将桌上反扣过来的相框往前推,他的动作极慢极慢,慢得让贾慎独恨不得扑上去抢过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什么?这是什么照片?是什么?你倒是快点说啊!妈的——】
咔嗒、咔嗒!
随着这一声令贾慎独无比烦躁的咔嗒声,朱飞鹏猛地将照片一翻。
这是一张放大了的旧黑白照片,十六寸大小,精致的白色相框,带着历史的包浆,仿佛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火车站广场、尖顶钟楼、两名表情严肃的专家,拥挤的人群……专家身后站着一道穿着格子大衣的瘦小人影,头往左侧偏了一偏,露出半张脸来。
【真有!真的拍了下来!我我我……施桐明明被我推下楼去,当场咽了气,怎么他的照片都还存着?我看到自己了,那个人就是我,那件灰白格子的大衣是我在友谊商场买的高档货,专门过年穿回家得瑟的,只要是和我熟悉的人,都能认得出来那个人是我。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怎么办!】
季昭画的图,几可乱真,只是画纸是纸面略粗糙的油画纸,而非照相馆里那种光面的照相纸,再加上刚刚画完,颜料中的松香气息隐约可闻。为了遮掩刚画的痕迹,赵向晚特地找来一张旧相框,把图封起来,再加上封塑,乍看之下,和照片没有两样,贾慎独没有半分怀疑,惊得一颗心开始乱跳。
咔嗒!
朱飞鹏的手在桌面重重一点:“施桐拍的照片,你应该记得吧?以为把施桐推下楼,就万事皆休?路芝英把他的每一张照片都保存完好,留着呢。如果你不逼施启燕跳楼,谁能想到你与施桐的恩怨?怪只怪,你做贼心虚……”
贾慎独打了个寒颤,嘴唇紧抿,成典型的“一字形”,在微表情行为学里,这代表倔他的心理开始设防,认真分析警方的每一个问题。
观察贾慎独的长相,他与潘国庆的外貌有些类似,典型的承嘴形,上唇短、下唇突出,有一些地包天。这类人猜忌心、防备心都很重。
赵向晚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一边倾听他内心所想。
【照片就在这里,我的模样清清楚楚露出来,不承认也没有用,只能认下事实。只是……我得想想,这张照片上没有翟欣莲。施桐虽然看到了我和她拉扯,还虎着脸说了我两句,说我没有当老师的样子,要注意与女学生保持距离什么的,但这张照片里没有把她拍出来,应该是正好被挡住了。17号那天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火车站,怎么把自己从翟欣莲失踪那件事情里摘出来,这才是最要紧的。】
贾慎独根本没有听朱飞鹏说什么,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飞快地思考着对策,慢慢镇定下来。
“……以为把施桐推下楼,就万事皆休……”
朱飞鹏刚刚说的话明明钻进了耳朵,但似乎慢了一拍,有些滞后,等他终于想好对策,镇定下来,这句话才陡然在脑中闪过。
【他们知道是我干的?!】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瞳孔扩大。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一样,颈脖处绷成了一条直线,连呼吸都似乎遗忘。
重案组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典型的冻结反应,施桐之死绝对与他有关!
每次案件之后,赵向晚都会和大家一起讨论案情,尤其是微表情行为与犯罪心理的分析,让所有人都受益不少。现在贾慎独的表现,就像按照教科书写的一样,标准、规范、清晰,这一下审讯室里所有人都安下心来。
——难得有这么一个标准案例出现,正好让所有人练练手!
听到大家的心声,赵向晚再次拨动笔帽。
咔嗒!
响一声,代表催促。
趁他病,要他命!
朱飞鹏大吼一声:“老实交代!”
贾慎独半天才回了一句:“交代什么?”他的喉咙有些发紧,说出来的话显得干涩无比,像钝刀子在石头上刮蹭,很刺耳。
朱飞鹏点了点照片:“翟欣莲失踪案中,你对警察说1981年1月15日的火车回老家,1981年1月17日在老家。那现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张照片上?”
贾慎独的语速快了起来:“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忘记了。这个人是我吗?我不知道。”
他的眼珠子开始乱转,一看就知道是心虚、狡辩。
咔嗒咔嗒声中,赵向晚慢悠悠地说:“那件呢子大衣即使是现在依然看着很时尚,值不少钱吧?我们拿着这张照片在你们村里问过,大家都记得,说正是你,还有那个行李袋,也是你过年前拿回村里的袋子,所以……老实承认吧,狡辩没有任何意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扰得贾慎独心烦意乱,他明知道眼前这个小女警在故意捣乱,但就是没办法控制住情绪。赵向晚的话正戳中他的心事,他的眼珠子转得更快了。
【认出来了?躲不过了?谁能知道老子难得打扮一回,竟然还留下了口实?村里人懂什么,这件事情除了我家里人,谁都不知道。对,承认又怎样?】
贾慎独终于智商在线一回,抬起头来:“啊,我想起来了,我本来买15号的票准备回老家的,但到了火车站被个女人勾搭上,我一时之间没忍住就跟着她去了家小旅馆玩了两天,17号再买票回家。”
“为什么要对警察说谎?”
“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大学老师嫖.娼,传出去总是不好,所以就说谎了。”
“哪家小旅馆?收了多少钱?”
贾慎独一律摇头。
“哪一趟?几点的车?”赵向晚依然不急不慢,但拨动笔帽的声音却变得急促起来。两种不同节奏的声音,让性格敏感、习惯操控他人的贾慎独很抓狂。
“反正是上午,具体哪一趟我忘记了。”
“有没有遇到翟欣莲?”
这回贾慎独的回答非常迅速:“没有。”
场上突然安静下来。
贾慎独心中窃喜,看来这一关算是躲过去了。
【警察能怎样?有照片又如何?我承认了又怎么样?就算和翟欣莲坐的是同一趟车,他们依然不能说我和她失踪有关。同坐一趟车的人多了,难道我一定和她有关系?那张火车票是我买的,我守在火车站等着,看到她的时候便说有紧急项目,需要她跟着我一起提前在宜岭站下车,等过几天再让她回家。
翟欣莲当时有点不高兴,但我是老师,拉下脸来训斥几句她不敢反抗,只能不情不愿地跟我一起上车。要不是遇到施桐,这世界谁都不知道翟欣莲是和我一起回的老家。】
赵向晚忽然开口说话,打破了这片沉默。
“你17号的火车,在哪一站下的车?”
“宜岭。”
“几点到的?”
“晚上七、八点吧。”
“住在哪里?”
“不记得了。”
“据我们了解,17号晚上你住在三姐贾艳明家。”
贾慎独张大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我三姐,我三姐已经不在了。”
【我姐病死了,姐夫带着孩子离开昌汉县,他们从哪里知道我那天晚上住在她家?那天晚上我和翟欣莲在晚上七点多下了宜岭站,继续坐过路车往昌汉县火车站,差不多十一点多才到。我三姐家就在火车站附近,三姐夫和孩子不在家,我带着翟欣莲到她家,正好有地方住。】
赵向晚沉默不语,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贾慎独。那双凤眼闪着锐利之光,仿佛宝剑出鞘,寒意凛然。
这样的目光,让贾慎独越来越没有底气。
【那个晚上,我把她带到了我姐家,翟欣莲发脾气了,质问我:不是做项目吗?怎么到您家里来了?我放低姿态安抚她,说我喜欢她,想带她见见家人。还承诺说只要她和我结婚,我就想办法把她留在湘省大学当老师,这样就能夫唱妇随,一起做项目一起赚钱。
我想得很清楚,虽然她曾经拒绝过我,毫不客气地骂我年纪太大,不是她的理想型,但我还是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同意,那就皆大欢喜,我带她回老家,生米煮成熟饭,等她一毕业就领证结婚。如果她不同意,那就休怪我无情无义。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想要她生就生,想要她死就死。
谁知道,谁知道翟欣莲竟然不同意!她甚至敢打我!在我脸上抓挠出一道血印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打过我一下下,爸妈、姐姐个个把我当宝贝,岂能容这个不要脸的贱货打我?于是,我拿起台灯就把她给砸死了。】
赵向晚丢出问题,就是要听贾慎独说出真实的过程。
咔嗒、咔嗒。
再一次拨动笔帽,赵向晚看着贾慎独,缓缓开口:“在你三姐家杀人,你三姐不害怕?”
贾慎独的脸色变得煞白,汗珠从头顶滚落。
【警察知道了,警察什么都知道了!三姐虽然死了,但她生前可能告诉了三姐夫,三姐夫虽然带着孩子搬了家,从此没有再和他联系,但警察肯定找到他了!不然警察不会知道得这么细。】
赵向晚继续给他施加心理压力:“你17号从火车站带走翟欣莲,那趟车只在宜岭市停靠,你下车之后再坐慢车前往昌汉县,几点到的县城?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审讯室的氛围开始紧张。
赵向晚式的审讯正式开始!
高广强、朱飞鹏、何明玉的目光全都落在贾慎独身上,不肯放过他一分一毫的面部表情变化。
“哦,看来是十一点多,那个时候火车站人已经很少了吧?你三姐家就在车站路附近的平房里,走过去大约多少时间?十分钟、十五分钟?哦,不到十分钟就能到,对,我们走过那段路,的确距火车站很近。”
赵向晚的声音清澈而悠然,仿佛是个说书人,站在上帝视角慢慢将贾慎独曾经做过的事情娓娓道来。
“你三姐看到你来,一定很高兴吧?你是怎么向她介绍翟欣莲的?学生,还是女友?”
贾慎独的目光变得闪烁,开始逃避赵向晚的眼神。
【我先说是女友,我三姐高兴得要命,我是贾家独苗,我要是不结婚生子,我爸妈、我姐他们都着急。听说是女友,我三姐把我们安排在一间房里。可是翟欣莲一脸的不高兴,自我介绍说是学生,研究生!我三姐偷偷看了我一眼,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翟欣莲把行李往客厅沙发上一放,说自己睡沙发,我把她拉到房间里,她便爆发了。不好听的话,一句接一句,真是给脸不要脸!】
“哦,你先说是女友,被翟欣莲拒绝了吧?她一直嫌你长得丑,是不是?也是,连戴敏丽这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人都嫌你丑,进了城就找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那像翟欣莲这样一个眼高于底的知识女性,哪里看得上你?”
“哐!哐哐!”贾慎独的情绪激动起来,拼命抬手,手铐敲打在铁椅扶手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闭嘴,你给我闭嘴!男子重才不重貌,我有才,我有才!你这个庸俗的女人,不要用你那一套标准来衡量我的价值。”
赵向晚嘴角微微一勾:“你有什么才?朱成岭的研究生吗?哈哈!朱成岭先生育人无数,何曾对你耳提面命过一句?这都是你找关系混出来的学术背景吧?恐怕你还不知道吧?学院师生背后给你取了个外号,叫贾独食,贾半伦,贾野狗……”
野狗什么的,是赵向晚现编的。
野狗扑食,吃相难看。
贾慎独听懂了这些外号背后的含义,脖子上青筋暴露,暴跳如雷,可惜整个人被束缚在椅子上,无法跳起来,只能狂怒嘶吼:“胡说,胡说!”
赵向晚冷冷地看着他。
很会使用语言暴力?那我让你尝尝语言暴力的滋味!
“贾野狗,翟欣莲看不上你,你怀恨在心,对吧?当时夜深人静,你和她在房间理论,你姐想劝架又不敢。你从小到大都在家里地位崇高无比,你三姐也不敢说什么。然后呢?然后怎样了?”
“火车站附近平房,是六十年代盖的砖瓦房,灯光昏暗是不是?房间的床头柜旁边,有一张小床头柜,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是不是?”
台灯二字一出口,贾慎独的眉心开始跳动。这一下,重案组的其他人员都察觉到了不对!他在害怕!他为什么害怕?难道台灯是重要证物?是杀人凶器?!
赵向晚的声音陡然提高:“翟欣莲是怎么骂你的呢?癞.□□想吃天鹅肉?哦不,翟欣莲是读书人,不可能说话那么刻薄,应该相对隐讳是不是?比如说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对你只有尊敬没有爱恋;又或者说你不是她的理想型,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结婚……”
贾慎独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脸上开始酝酿暴风雨。
赵向晚知道,自己已经触及到他的心理屏障,此刻攻击,正是时候!
“台灯,对,你拿起台灯,狠狠砸向她的后脑!”后脑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重物击打过去,贾慎独这是根本没打算给翟欣莲留条活路。
似乎有阴风吹过,贾慎独感觉自己的后脑开始发冷。
【是她逼我的!不打死她,难道等她回到学校之后申请更换导师?难道等她告诉同学我这个老师妄图和研究生谈恋爱?难道等她告诉所有人,丑人也会多作怪,竟然敢利用老师的权力把她带到这陌生的小县城?她若是到派出所告我拐卖妇女,我的前途、我的命运、我的人生岂不是都要被她毁了!
杀就杀了,那又怎样?当时鲜血四溅,站在门口想劝架又不敢的三姐吓得眼睛翻白,一下子晕死过去,真是没用。我上去补了两下,用麻绳把她勒死,再将她装进麻袋,踢到客厅角落里放着,鲜血把我皮鞋都弄脏了。我把三姐喊醒,让她清理。三姐当时那个脸色,像张金纸一样。后来她死得早,估计也是吓破了胆吧?人又不是她杀的,我都不怕她怕什么?】
贾慎独目光放空,呆呆地看着墙角某处,无意识地重复着赵向晚的话:“我砸了吗?砸了吧?”
赵向晚的每一句话,都在一步步还原案件过程,听得重案组所有人目眩神迷。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地调查取证,面对贾慎独也一丝面部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可偏偏就赵向晚可以从细微之处入手,仿佛亲眼所见。
赵向晚的语气非常笃定:“是!你砸了。后脑砸下去,翟欣莲瞬间倒地,鲜血流了一地,沾湿了你新买的皮鞋,你嫌脏,还在她身上踩了几下,看她没有断气,再用一根麻绳将她勒死,像勒死戴敏丽一样,是不是?”
完全就是事件重放!
贾慎独的心理防线不断回缩,继续重复着赵向晚的话:“勒死戴敏丽?”
赵向晚加快了语速:“你用什么装翟欣莲的尸体?编织袋、麻袋,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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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半秒,赵向晚冷笑道:“哦,原来是用麻袋装的,虽然翟欣莲个子瘦小,但那么大一个人就死在你面前,你三姐吓得够呛吧?你就不怕?哦对,你已经杀过一个,间接害死一个,不怕了,是不是?”
贾慎独脑子里依然还留着一丝清明,知道不能承认杀人事实,但他现在冷汗顺着后背往下,电扇风一吹,浑身发冷,开始颤抖,思路不自觉地被赵向晚带着走。
【麻袋装着一个人,刚开始还是软乎乎的,后来便变得僵硬起来,搬动很不方便。好在三姐家有辆三轮摩托车,第二天一大早将麻袋搬上车,带回老屋去。三姐脸色一直很难看,一路上不停地念阿弥陀佛。真是可笑,这世上如果真有菩萨,早就把我给收了。我看呐,这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只要你够恶,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路上碰到人了吗?好像没有吧,哦,不对,虽然走得早,但进村之后摩托三轮车突突突地响,隔壁海东家过来看热闹,看到麻袋还问了句我们拖了什么货回来。三姐当时差点要哭了,还是我说了句,是我托三姐做的腊肉,顺路带回来,这才把谎圆了过去。】
赵向晚听到他心中所想,整个案件过程清晰无比地呈现在脑海之中。
“你把装死人的麻袋带回老屋,没有人看到吗?有人吧?我们在调查贾家村的时候,你隔壁那家就说过,81年春节前,你和你三姐开着摩托三轮车回来,车上有个大麻袋,是不是?”
警察都知道了!
贾慎独此刻再无侥幸之心,随着身体的颤抖,牙齿开始相碰,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这个声音在口腔引发共鸣,让贾慎独头痛欲裂。
原来这就是语言的力量吗?这小女警只不过轻飘飘几句话,就让贾慎独内心生出一种想死的心。
【如果我现在死了,就不用再承受她的逼迫了吧?如果我现在寻死,警察就不会再追问我的罪责了吧?我是大学教授,为人师表,走出去人人崇拜尊敬,我只要说几句话,学生能吓得几天睡不着觉。我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怎么能够坐在这里,被这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逼问?!】
贾慎独再一次叫嚣起来,拼命地晃动着双手:“放开我!我是大学老师,我是优秀党员,我是承担着上百万科研项目的专家、人才。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台灯、麻袋、三轮车……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向晚缓缓站起,与贾慎独保持一米距离,居高临下看着一脸狰狞之色的贾慎独:“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请问你,1981年春节,你家里为什么翻修茅厕?”
一句话陡然喊破贾慎独藏得最深的心事,他眼睛发红,恶狠狠地盯着赵向晚,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我,我帮家里看了风水,翻修才能让我爷爷好起来。”
赵向晚忽然笑了起来。
她膝盖微屈,双拳紧握,置于身侧,双脚一前一后而立,眼睛紧紧盯着贾慎独的眼睛,以一种猛虎出击的姿态,给了贾慎独莫大的压力。
她的笑容虽美,但一丝温度都没有。
她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刀子,凌迟着贾慎独那颗早已烂透了的心。
“风水?你信风水?行善,便是最好的风水,你不知道?”
“杀人容易,处理尸体难,对吧?”
“将尸体藏在老屋,才是真正坏了你家的风水!三姐去世,爷爷奶奶去世、母亲去世……不过才十一年时光,你家老屋便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
“这便是报应!”
贾慎独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浑身颤抖,泪水从泛红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他是家中唯一男丁,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四个姐姐,都把他当心肝宝贝。农村虽然穷,但他从来不缺吃穿。小时候村里人连饭都吃不饱,偏偏他天天要吃肉。如果看到碗里没有肉,他就嚎叫哭喊。有一回他爸实在是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和他商量:慎独啊,明天再买肉行不行?
贾慎独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他才六岁,拿起一块砖头就把锅给砸了,一边砸还一边哭:“我要吃肉,我要吃肉!不给我肉吃,谁也别吃饭。”
后来他爸背着他四处借钱,硬是借来钱去镇上买了肉,他才停止哭闹。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贾慎独觉得整个世界他最大。
被娇宠着长大的他,对老家感情很深,因为这里有他最幸福、最快乐的童年。
这里是他最笃定的后方,是他不必处处设防的乐土。
当年杀戴敏丽,嫁祸给了姜遇春,尸体在小树林里被人发现;推施桐下楼,伪装成自杀,尸体被救护车拖走。都没有尸体处理的烦恼。
可是杀了翟欣莲,他才发现杀人容易、处理尸体难。
分尸?在哪里分?总有肉块、骨头吧?尤其是头颅,砍柴刀都劈不开,怎么处理?随意抛弃,肉身能被野狗吃,但骨头呢?被人发现怎么办?
埋在荒郊野岭?总要搬运尸体吧?总要开挖土层吧?村里人最爱家长里短,好奇心最强,你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挖坑埋尸?太幼稚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半夜三更趁人不注意刨坑埋尸。尸体总会腐烂,一旦腐烂肯定引来野狗刨食,岂不是尸骸就会被人发现?
想来想去,只能埋在老屋。老屋里住着人,把翟欣莲的尸体埋在茅厕那口大缸底下,谁会发现?
就算有尸臭味传来,茅厕能够掩盖掉所有异味。
于是,贾慎独和家里人商量,借着翻新茅厕、猪圈的由头,开始刨坑埋尸。
贾慎独的三姐亲眼看到贾慎独杀人,吓得已经不会说话。
贾慎独的爷爷、奶奶、爸妈看到尸体,也吓得战战兢兢,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贾慎独做得不对,都觉得:我家孙子(儿子、弟弟)是大教授,他肯定是气得狠了才杀人,这个女孩不识抬举,活该!
于是,一家子齐心协力,将翟欣莲的尸体埋在茅厕粪缸之下。
也许是报应,也许是心理恐惧,也许是尸体腐败产生有毒气体,反正住在老屋的那几个都得了病,先后去世,现在只有贾父还撑着一口气,但也瘦得脱了形,完全是等死的状态。
贾慎独无数次进行心理建设:这不是报应,这就是生老病死,没有人可以躲过。他出钱修路,想要搏一个好名声,更想为家里人积攒点福气,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今天赵向晚这一句“报应”,精准击溃他的内心,为数不多的一点点良知突然爆发,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开始哭了起来。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我长到三岁时几乎脚不沾地,我爷奶、爸妈轮流背着我,把我看得跟心肝一样,就怕我有个头疼脑热,断了贾家的后。我要是哼一声,一堆人都围过来问我怎么了。我爷说,我就是文曲星下凡,我是他的命。”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全世界最聪明、最好看、最有出息的孩子,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住嘴地表扬、夸奖,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要一回到家,就感觉到特别自在、放松。”
“我没想到处理尸体那么麻烦,我也没想到会害死我爷、我奶、我妈。我真的很后悔,不应该把翟欣莲带到家里来,随便在哪里一杀,丢在外面,让警察头痛去不好吗?为什么要带回家里?尸体明明埋在粪缸底下,为什么还会影响到家里人的身体呢?”
好家伙!
朱飞鹏与高广强同时站起,尸体,翟欣莲的尸体找到了!
高广强根本没有心思再审问下去,丢下一句:“我去汇报,请求昌汉县公安局协办此案。”
只要在他家里找到尸体,贾慎独再想狡辩,都是徒劳!
“吱呀——”
审讯室的门开了,高广强匆匆离开。
“砰!”
门又合上。
审讯室忽然安静下来,贾慎独意识到不对,松开手掌,缓缓抬头。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道刀一样的眉毛被手揉搓得很乱,造型奇特。深深浅浅的痘印分布在他脸上,真是一张丑陋之极的面孔。
就这样一张面孔,披着教授的外衣,这达到自己的私人目的,不断操控学生,为他做项目、为他找资料、为他写论文,最后却一句指导、一句肯定都没有,代之以冠冕堂皇的话:你们是学生,以学习为主,不要想什么钱,什么名利。玉不琢不成器,你们现在就应该吃苦、付出,要听导师安排,否则……
否则什么?导师对付学生,总会有办法。不给学分,不让答辩,不允许参加读书交流会,当着课题组所有人的面,刁难她、批评她、贬低她。
他的手上,沾着淋漓鲜血,他杀了人!
何明玉将笔录本整理好,推送到贾慎独面前:“签字吧。”
理智回归,贾慎独知道大势已去,却偏偏要面子,梗着脖子一脸的不配合:“我是一个有修养、有能力的高校教师,你们不能用这样的方法对我。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拒绝签字。”
终于问出藏尸地点,朱飞鹏此刻心情非常放松:“你签不签字都无所谓,反正……你是走不了了。”
按照《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讯问笔录的确要交贾慎独核对,核对无误之后在笔录上逐页签名、捺指印,并在末页写明“以上笔录我看过(或向我宣读过),和我说的相符”。如果拒绝签名、捺指印的,侦查人员在笔录上注明即可,不影响大局。
贾慎独眼珠子一转,内心升起一线希望:“我最近失眠,脑子不太好使,你们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应该是抑郁症,对吧?我有精神疾病,我请求医学鉴定。”
朱飞鹏冷冷道:“抑郁症?你还知道这个病?试图逼死施启燕、汪勇的你,很懂什么是抑郁,知道怎么放大学生的焦虑、引出学生的恐惧,达到操控他们的目的嘛。不听你话的人,都应该去死,是不是?”
咔嗒、咔嗒!
赵向晚又开始拨笔帽。
贾慎独不敢看赵向晚,这个女孩眼睛太利,刺得他眼睛疼、胸口疼、全身都在哆嗦。可是这个声音实在令他烦躁,大声叫了起来:“别拨了!好烦呐——”
赵向晚淡淡道:“告诉我,你是怎么把施桐推下的,我便让你回去。”
贾慎独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审了翟欣莲一案还不够,怎么还要审施桐案?
赵向晚说:“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吧?”
【猜什么?我本来就和施桐关系不好,贾半伦这个绰号就是施桐想出来的,他不肯与我合作横向项目也就算了,他还和几个朱成岭的弟子联合起来抵制我,尤其有一个在科委工作,这不是断我财路吗?他该死!】
赵向晚慢慢说话:“你与施桐原本就交恶,他骂你贾半伦,就是嘲讽你卖师求荣。在火车站见到你与翟欣莲在一起拉拉扯扯,他训斥了你两句,你很不服气对吧?后来……”
咔嗒、咔嗒!
毫无节奏的笔帽拨动声响再一次触动了贾慎独的神经,刚才被逼问出翟欣莲尸骨下落的他,此刻完全进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索性叫了起来:“你别拨了、别拨了!我告诉你就是了。”
反正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贾慎独此刻精神紧绷,只想耳边那烦人的咔嗒声停下来,便将往事一一道来。
1981年1月18日,处理完翟欣莲的尸体之后,贾慎独忽然想到施桐。如果被警察问出来,施桐在17号见过自己和翟欣莲在一起,那自己杀人一事立刻就会曝光。必须趁施桐还没反应过来,封住他的嘴。
唯一能让人真正闭嘴的方法,只有弄死他。
越想越有道理,贾慎独立马买了车票往星市赶,22号到达,休整一晚之后,便约施桐见面。
17号火车站见面时,施桐训斥他,贾慎独没客气回了句:朱老师1973年去世,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倒是我端茶倒水执弟子礼,这才送他安心上路。
施桐脸色铁青,这件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施启燕的亲生母亲秦池荷,是朱成岭老师最疼爱的弟子,而他那个时候因为秦池荷成分问题,不得不再娶路芝英,内心觉得愧对秦池荷,更无颜见朱成岭,于是疏于联系,先生去世之时他没有及时赶到。
听到这里,赵向晚恍然:难怪施桐那段时间夜夜失眠,喃喃自语,说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更对不起秦池荷。天地君亲师,知识分子对老师极为尊重,或许在施桐眼里,对不起老师,就代表着对不起所有吧。国家与党培养了他,老师悉心栽培他,可是他却在老师去世之时没有守在身边,反而让一个他看不起的小人钻了空子。
接到贾慎独电话时,施桐拒绝见面,他便以朱成岭老师的遗物为诱饵。贾慎独说手上有朱老师的遗物,是秦池荷手绘赠予恩师的一个扇面,这成功打动了施桐,于是约了中午在设计院楼顶见面。
1981年1月23日,那一天很冷,行人一个个都戴着围巾,行色匆匆。
贾慎独上午用公用电话和施桐联系上,斜背着一个挎包,按照约定时间提前来到设计院,顶楼一个人都没有。
施桐心事重重,一上来看到贾慎独就索要扇面。贾慎独假意从包里掏东西,引施桐靠近。
施桐是个瘦高个,0.9米高的女儿墙对他而言并不高。贾慎独是个矮锉子,他拿着包包一扬,作势要扔出去,施桐整个人的心神都在贾慎独手中的包包上,就怕秦池荷的扇面被毁,赶紧伸出手去接,整个人半个身体探出女儿墙外。
贾慎独身体一拧一带,左手外扬,右手伸向施桐胳膊,死命往外一推!
施桐半个身体在墙外,被这股劲一引一推,顿时失去平衡,就这样摔下楼去。
贾慎独有备而来,清除女儿墙上的擦痕、自己的脚印之后,悄然下楼。
设计院大楼是开敞式的,每天进出的建设单位、施工单位人不少,贾慎独来去自如。施桐掉下楼之后所有人都慌了神,根本没有人留意到这个矮小干瘦的丑陋男人,刚刚杀了一个人。
没人怀疑是谋杀,再加上当时路芝英说施桐心理压力大、整夜失眠,派出所的同志上楼简单勘查之后没有发现异常,便定性为自杀。
贾慎独的口供讲完,咔嗒声终于停止。
贾慎独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吁一口气,看着赵向晚:“我讲了,我已经都讲了,我可以走了吗?”
赵向晚转动着手中钢笔,没有说话。
贾慎独双眼死死盯着她手中钢笔,就怕她再拨动笔帽。他的心理防线早已崩溃,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出来,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给我一个安静的环境。
【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下吧,你这种声音太可怕了,吵得我脑子疼得要炸掉了。】
赵向晚冷笑。
果然,对于贾慎独这种操控欲十分强烈的人,打乱他的节奏,扰乱他的心神,只需要一只钢笔而已。
你想要安静?我偏不让你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