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原定周日的事情安排妥当后,游烈还是回了一趟老爷子家里。
一方面是老爷子上了年纪,万一憋点情绪积郁成疾,那他这个做长外孙的未免罪过太大。
另一方面……
“哼,怎么,怕我找人料理你藏起来的那个小姑娘?”茶室里,老爷子坐在茶海旁,一壶刚起的新茶袅袅成香,第一泡的茶汤正被穿着正派大气的京派旗袍的茶艺师信手洒洗过低挂的茶碗。
浓郁的茶汤色泽就给瓷质细腻匀停的杯釉镀上一层沉朴盈曳的光。
游烈走过去,西装外套早在玄关就脱给了家里的用人,此时一身清厉线条,被笔直衬衫恰到好处地收匝进腰线处的皮带,他边进来边漫不经心地解了袖扣,随手搁在旁柜的书架上。
“我来吧。”
到茶海前,他已将板正的白衬衫袖口挽上半截,露出薄肌分明的小臂,在旁边暗铜色浮雕净手盆里洗了手,拿茶巾拭过,从家里茶艺师那儿接过去茶具。
茶艺师显然是见惯了这爷孙俩的相处模式的,盈盈勾着笑朝两人分别点了下头,就转身出去了。
门一带上。
老爷子扶着老花镜,手里不知道打哪儿淘来的古籍页翻了过去,跟了一声冷哼:“少给我来这套,没用。”
“那您早说,”游烈声线淡淡起了旁边琉璃壶里煮的山泉水,“既然没用,要不我把她再喊回来?”
老爷子拎书页的手一抖,差点给古籍薅成个残废。
他恼火地放下书,摘下老花镜,往书上一搁:“你是专程回来气我的?”
“哪敢。”
游烈垂眸笑了,上好的瓷质茶壶薄胎细腻地吻着他指腹,修长指骨抵压着壶盖,闷了足够时数,他起茶挑入公道杯中,又转斟进茶盏。
等一盏香茗搁在老爷子面前的茶托上,游烈才搁下茶具,拿茶巾慢条斯理擦过手,坐回椅里——
“分明是给您赔罪来的。”
他笑着一示茶盏:“您请。”
老爷子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眼角眉梢分明的情绪。
这样大概持续了三五秒,游烈难得有点不自在,白衬衫收束的精瘦腰身微微后挺:“我脸上有什么吗?”
话头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被声叹压了回去,庚老爷子放下古籍,倚进实木椅里:“那小姑娘,真就有那么好?”
——好到能为她几年不见什么笑模样,一朝回到身畔,就把他这长外孙不知丢哪儿的魂也牵回来了。
“……”
这话题来得突然。
游烈微微正色:“当然,她很好。您应该知道的。”
“是个负责任也上进的孩子,没什么歪心思,只是脾性多少倔了些……”在知根知底的长外孙面前,老人家也没有掩饰自己调查过那边的意思。
游烈接得淡定:“没事,我脾气软。”
“…………”
老爷子给了他一个我都懒得说你的冷眼。
于是游烈从善如流地补充:“在她面前。”
“是,在她面前你岂止脾气软,我看骨子都软了,”提起这个老人家就没好气,抬手将实木茶海扣出诚朴的声响,“当初就在这屋里,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自己一不从商二不从政的人,是谁?”
这个游烈理亏,听话受训。
“自小受夸,当你多聪慧。你当真就没看出来,你父亲当年是直钩钓你的?如果没有这茬,你现在在哪个研究所做你的航天器,用得着跟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人混在一起?”
游烈听得笑了,轻描淡写地接:“那我现在在别人眼里,也是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了。”
老人家冷乜了他一眼:“谁敢。”
庚老爷子这个家里训成丑儿也不许外人置喙的护短性子,打游烈小时候就没变过。
“再说,我现在不一样也在做航天器么,曲线救国,没什么不好。等年底项目试车完成,我会邀请您去发射中心观测的。”
他淡淡笑了下,给老爷子茶盏又斟了半趟:“至于当初那直钩,即便游怀瑾不说,我一样会去查。查到了,就还是这一条道,”游烈放下公道杯时也随撩起眸,“没办法,既改不了她的性子,那就只能让我每一次都在她的最优选项。”
“……”
这份子理直气壮给老人家梗得不轻。
他摆摆手,“我是管不了你。也不知道哪辈子祖上积德,一家子能养出来你们这么两个脑有反骨的东西,见天地不消停。”
“我也听出来了,这是有人点了您的炮仗还不着家,我今天是捱两份骂呢,”游烈玩笑,“出了这个门,我就替您找庚野讨债。”
老爷子虎目一瞪,刚要发火。
“再说,性子随根,”游烈及时行茶浇火,“您的孙子外孙,什么脾性,那不都像您了吗?”
“——”
顶受用的一句。
老人家要发到一半的火就这么熄了半截,只剩点硬话:“哼,好事儿你没往我身上想。”
话这样说,房间里气氛立刻就松弛下来了。
游烈又陪着老爷子喝了几泡茶,聊了片刻钟。
中午家里没旁人,赶上饭点,他又陪着外公用了午餐,还趁老人家午睡工夫,去给花房里的花草侍弄一翻。
家里佣人阿姨过来给他送点心,见状笑着道:“哄老爷子开心还是烈哥儿来,不像野哥儿,偶尔回来一趟,非跟老人家吵得把屋顶都掀了不行。”
游烈放下洒壶,眼尾曳着点轻淡笑色:“外公该起了吧?”
“该起了,我去看看。”
“好。”
等老爷子午睡醒过,花房里又待了片刻,游烈确定外公这火气应该是顺出来了,这才起身辞行。
临走前,老爷子背手,就站在游烈这几年回家就最喜欢侍弄的那株“笑蝶”春兰前。
“你只要别生些框外事儿,我不会插手,你父亲可没那么好糊弄。从前他跟你闹不到份儿上,但你终归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能容忍你跟那小姑娘谈谈,可结婚是另一码事,他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
游烈在花房门旁停了身,睫尾垂下点薄冷的翳影,“好在我不需要他同意。”
老人家拿湿布小心擦拭过兰花上的一点浮尘,眼皮耷着:“你想清楚了,游怀瑾在那个泥潭子里比你多折腾了几十年,不是白折腾的。他的手段,你还没见着最不留情份儿的时候。”
“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想得很清楚了。”
“……”
老爷子回过头,在自己那个已经褪去稚涩却凌厉不减的长外孙眼里,看见了些藏锋也露骨的锐利。
他知道游烈和游怀瑾终究是不同的。
游怀瑾骨子里就是个精明的商人,可以搏杀,但不会搏命。而游烈,看上去冷淡克制,进退有度,可一旦触及底线,他向来是不惧鱼死网破的。
只可惜游怀瑾看不懂这一点,也看不懂他自己的儿子。
于是老爷子明知结局既定。
但中间翻山越岭,不知道游烈受过又还要受多少磋磨,更不知道他想要成为对方唯一选项的那个小姑娘,最后翻过那座山去,是不是还陪在他的身旁。
“…闹心玩意。”
老爷子扔了擦花布,摆手:“没事别回来了,快滚。”
游烈笑了。
他知道外公这就是最后真有事可以回来家里请他出手的意思,但老人家要面,嘴硬心软的,话总比心思难听。
“不劳烦您了,我改天再来。”
“……”
-
夏鸢蝶收到游烈的信息时,正和黎昕一起,在北城老城区某栋老居民楼的一处住户里。
这家住着位独居的老太太,是夏鸢蝶熟识了几年的一位奶奶。
两人认识源于一场机缘巧合。大概是三四年前,那时候夏奶奶去世几个月,夏鸢蝶刚从阴霾中走出来,恰逢本科毕业,她也想换个环境,就在学院教授的推荐下去欧洲高翻学院进修一年。
结果刚到当地的那个周末,她就在街头遇到了一位跟同行人走散,语言不通还因为问路被几个青年故意叫嚣着“aman”的老太太。老人显然不清楚这句是带有强烈种族歧视恶意的用词,但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嘲笑气焰,正气得厉害又无法反驳。
夏鸢蝶就在那时候站了出来。
彼时夏奶奶去世不久,夏鸢蝶原本看见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就有些触景生情,偏还是同胞受辱的场面,她几乎没任何犹豫就拦在了老太太身前,对对方漠然回击,然后护着老人第一时间离开。
夏鸢蝶帮老太太联系上陪同她出行的人,等的时间里还和老太太一起吃了饭,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在国外,她偶有闲暇就陪老太太出门走走,逛逛当地的博物馆,还会给她做翻译讲解。
那时候夏鸢蝶在这位老人身上移情了许多对夏奶奶的愧疚与牵绊,老人独子在国外工作,似乎很忙,没时间陪伴她,她也把夏鸢蝶当成了孙女似的存在。
后来夏鸢蝶回国,两人只能偶尔通个电话,夏鸢蝶还很遗憾伤怀了一段时间。
结果去年,老太太竟然回国定居了,且住处就在北城,和夏鸢蝶工作住所在同一片城区里。
这一年多,夏鸢蝶一有时间就跑来看望这位臧老太太。
“跟你来的这个小孩,莫非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
厨房里,夏鸢蝶陪老太太洗着她拿来的水果,刚把苹果搁进果盘,就听见了这一句。
夏鸢蝶怔了下,无奈地从对方手里拿过盘子:“您说什么呢,这小屁孩今年才十八,还不到十九呢。”
老太太一本正经:“女大三,抱金砖。”
“那我得抱金山了——更没可能是那个人,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啊。”
“行吧,你说不是,那确实就没戏了。”老太太遗憾地拍了拍手,“我这活到闭眼前,最起码得看我孙子结成婚,再看看那个让你念念不忘好些年、男朋友都不肯交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好青年。”
夏鸢蝶被说得心虚,手里搓洗苹果都多用了力:“我是忙,哪有您说的。”
“你是忙,但也一点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夏鸢蝶怕了这念叨,一边单手端果盘,一边将老人慢慢悠悠往外扶着推:“好了,我们去客厅吃水果,等我给您表演削苹果,我练了好几次了,保准一条果皮不断。”
老人笑着任她推出去。
黎昕正有些拘束地坐在客厅里。
这个年纪的少年多数没什么和老人相处的耐心和经验,他也一样,好在还算会接话会哄人,也能和夏鸢蝶一起陪老太太唠嗑。
临近下午四点的时候,夏鸢蝶手机震动了两声。
手机被她进门后随后搁在茶几上,离着黎昕那边稍近些,黎昕顺手就给她拿过来,中途瞥了一眼。
然后他像随口问了句。
“‘游烈’?姐姐,又是你老板吗?”
“——”
夏鸢蝶手里一抖,刀就切断了长长的一条果皮——
表演节目半途而废。
“…是,”夏鸢蝶微微蹙眉,板起脸,“给我,不准随便看姐姐手机。”
小狗委屈地看了她眼,没说什么,就递过来了。
摁着心虚的夏鸢蝶擦了擦手,低头点开手机。
【游烈】: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夏鸢蝶眼皮一跳,立刻就想回过去一句“不用”。
结果她字都没打完,游烈就好像有所预判。
【游烈】:男朋友职责所在。
夏鸢蝶:“……”
他还真是。
没给她第二个选项啊。
夏鸢蝶只好带着点纠结犹豫,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信息页面里把小区地址和楼号单元号敲进去,发给了他。
【游烈】:好,我到楼下等你。
夏鸢蝶本来紧跟着就想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跟黎昕一起在一栋居民楼里,但游烈没问,又回得很快。
她反而不好意思再单独提起了。
因为真的就好像在跟男朋友汇报解释出行行踪的女朋友……
想到这个,夏鸢蝶脸颊都有点微烧,她立刻木着脸把手机扣回身边。
然后一抬头就撞上了老太太意味深长的表情。
“老板?”臧美芝带着慈祥的笑,“哪有周日还找人的老板?”
“我这个工作性质不一样嘛。”夏鸢蝶想带过去。
没成功。
臧美芝还笑眯眯地拍了拍她手背,“那你们老板这周末晚上,找你干吗?”
“有份材料,他找我拿一下。”夏鸢蝶扯谎得心虚。
“噢,他还要过来找你噢。”
“嗯……”
夏鸢蝶扛不住老太太那好像测谎仪似的眼神,连忙正色起身,去包里拿钱夹:“黎昕,白天跟你说的,我晚上还有事,你自己或者找朋友吃饭……”
钱还没递出去,就见黎昕坐在沙发上耷拉了眼皮。
“我不要你的钱。”
夏鸢蝶一怔。
却见小狗已经闷闷不乐地起身,走出去几步又想起来,回头给臧美芝鞠了个躬:“奶奶再见。”
夏鸢蝶:“??”
说完,就跟没见着他姐姐还拿着钱发懵似的,径直换鞋走了。
夏鸢蝶莫名其妙地将钱放回钱夹,还有些不太放心,扭头问臧奶奶:“您说,他一个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臧美芝带着乐呵呵看戏似的笑:“有事也是心里的事。十八了,正心思躁的时候。”
听出几分意味,夏鸢蝶怔了下。
这话由臧美芝的纯旁观角度说起,比游烈提到更叫她意外,几乎有些难接受:“可是他,我从他十几岁就看着他长大的。”
“那没办法,谁叫我们小鸢蝶儿漂亮又心善,就讨人喜欢?”
臧奶奶原本也是北城人,虽然出国住了几年,基本不说北城话了,但儿化音还是重得很,她每次喊夏鸢蝶“小鸢蝶儿”,都弄得夏鸢蝶极不好意思。
这次却有点震撼得顾不上。
臧美芝拍拍桌沿:“你想也没用,不提这茬。你老板什么时候过来接你,让他直接上楼呗,我得看看这大周末都要压榨员工的大老板,到底长什么模样啊?”
“臧奶奶…!”
夏鸢蝶立刻就被带回了神,脸颊微红,“您就别逗我了。”
“那不行,今天怎么也得看看,”臧美芝板脸,“而且你想,你都带你弟弟上来了,怎么能不叫周末还专程来找你的老板也上来坐坐?”
“……”
夏鸢蝶有些心虚。
当然是因为,弟弟是真当弟弟,老板却不是真当老板。
叫游烈上来见臧老太太,会让她有种奇怪的,像见家长一样的,微妙又尴尬的感觉。
然而扛不住臧美芝的厉害。
最后夏鸢蝶还是给游烈发了信息,连门牌号也一并告诉他了。
末了还加了一句。
【蝴蝶】:这家老奶奶说了,不许带礼物,不然赶出去。
游烈接到信息时,还没适应的新车刚开进那座老社区里。跳出来的门牌号信息让他着实意外,连心情都跟着一轻。<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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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收到地址时,游烈正在车厂。
上午那会他找的是个二代圈子里家里做汽车生意的,提车快,既叫即用。对方一边陪他选车,一边若有若无地打探着他口风,试图套点“估值百亿的Helena科技创始人脑子抽风选破车为哪般”的内情。
然后就见游烈指骨抵着手机,郑重认真地看着某条信息,眼神却微微沉下去。
那人能混进游烈的朋友圈子,至少能力和情商极高会来事是占一条的,立刻就闭嘴了,全程再一句废话没多说过。
地址是个居民楼,游烈自然介意。
他以为这又是夏鸢蝶和黎昕共有的什么生活轨迹,无论是亲是友,都会让他有一种被这七年鸿沟隔阂在外的疏离。
可现在夏鸢蝶告诉他,他可以上去。
——她这七年生活里的某扇门,愿意朝他打开、允许他进去了。
游烈顿时只遗憾这轿车旁边不能插俩翅膀,从老社区这狭窄难过还停满了车的通道里飞过去。
终于捱到下车,游烈给夏鸢蝶回了一条要上楼了的信息,就朝单元门走去。
刚拐进单元门内。
游烈身影一停。
那个叫黎昕的少年,此刻就站在一楼的楼道里。看见游烈进来,他面上划过去丝“果然如此”的情绪。
“我姐说,你只是她老板?”少年揣兜装着冷漠,但声音带着种尚青涩的虚张声势。
游烈见惯了老奸巨猾的老油条们,乍一见这样个连自己真实情绪都藏不住的少年,只觉着稚嫩得好笑。
更好笑的是他自己,即便到此刻,依然对夏鸢蝶身边有着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这件事醋意难消。
……还笑别人,幼不幼稚。
游烈心里一叹,淡然也漠然地踏上楼梯:“她和我是什么关系,和你没关系。”
黎昕被他梗了下,有些气极:“你知道我和她认识了多久、是什么关系吗?”
游烈微皱了下眉。
他短暂地开始思考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夏鸢蝶面前是不是也这么幼稚无知,上来就把底牌掀掉。
想了下应该不是,游总顿时安心了许多。
“知道,”游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事无巨细。”
黎昕眼神慌乱了下,但还是绷住了:“你调查她?她最讨厌没有距离感的人,你也不怕她知道以后,再也不见你?”
“……”
游烈轻叹。
最后两级台阶,他踏上去,懒恹恹地站在过道里,朝少年掀起眼皮:“她讨厌没有距离感的人,我讨厌冒犯我的人。但你知道,例外是什么?”
“?”
黎昕警惕,面前男人虽然倦懒得看着没有半点攻击性,但就是眼角眉梢头发丝都叫他骨子里本能地觉着威胁。
“例外是,在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游烈插兜,勾唇,眼尾漠然锋锐地扬起,他冷睨着少年如漠视,“无论夏鸢蝶那时候每天冒犯我多少次,我都甘之如饴。”
“——”
论一句话的信息量能有多大。
黎昕的脸色变得彻底。
这回离开也更像是斗败了的狗子灰头土脸地逃离。
人走后,游烈在原地停了几秒,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上楼去了。
——
游烈陪庚老爷子多少年的磋磨不是白来的,在家里坐了一个小时,就哄得臧奶奶眉开眼笑了一个小时。
到今天夏鸢蝶才发现,原来游烈在陪伴老人这方面竟然极有经验。
品茶种花喂鸟养鱼他竟然样样都能聊得娴熟。
堪称新时代全方位陪护人才。
如果当初没有分开,他陪她去到夏奶奶身边,应该也会……
夏鸢蝶心思一晃,慌忙被自己截停。
她不能这样想。
这样对游烈也太不公平。
时间过得不知不觉,臧老太太收不住话匣子,已经讲了快半下午她和夏鸢蝶在国外那点经历趣事了。
直到某次扭头,臧美芝才发现窗外天色都有些将暗的意思。
“嗐哟,上了年纪就是容易唠叨,我拖着小烈说了这么久,你也不拦拦我?”臧美芝嗔责地看向夏鸢蝶。
随即又转去游烈那儿,“小烈,是不是给你唠叨烦了呀?”
“没有,我喜欢听。”
换了地方,游烈仍是那个沏茶的。
清透的茶汤倒入老太太茶碗里,他话并不多,但心诚意静,从没有叫臧美芝觉着刻意讨哄卖好的意思,但句句都能叫她舒服。
是那种做十分说三分的性子。
老太太在心里打了谱。
——这可不行。
想着,臧美芝佯叹:“老人的唠叨,你们年轻人哪有真喜欢的?”
游烈提起茶盖的指骨微微停顿。
他眼尾拎起些:“夏鸢蝶知道,我不喜欢说谎,是真心喜欢的。”
夏鸢蝶心神恍了下。
即便游烈半个字未点明,但她还是轻易就听透他的话意。
在过去某些年里,大少爷清高盛气,不喜欢说谎。
小狐狸最喜欢说谎。
还每一次总能被他拆穿。
夏鸢蝶无声抿了唇,当没听到似的压着睫。
臧美芝却没放过:“那你说说,我讲这些,你最喜欢听哪一部分,我下回继续讲给你听。”
游烈终于察觉了什么。
他从夏鸢蝶那儿收回视线:“臧奶奶。”
“说。”臧老太太一副我给你撑腰的模样。
游烈抬手,指骨无奈地轻蹭过眉骨,也恰是时候,助理电话打了进来,他向臧美芝告了歉,去阳台上接电话了。
那边修长身影被夕阳长映入窗内。
臧美芝笑着转回来,一副满意极了的样子:“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良人,难怪我们小鸢蝶儿看不上别人呢。”
夏鸢蝶一惊,回眸:“我可什么都没说。”
“还用你说吗?全在他眼底了。”
老太太笑眯眯的,聊起来竟像个小姑娘,“你刚才跑去处理工作,他那会儿追问得最多,全是问你在国外过得好不好呀,有没有人欺负你呀,有没有按时吃饭呀,凉着没冻着没的……他要不是你心里那个人,我这下午就是白唠了。”
夏鸢蝶听得有些怔然。
脚步从阳台方向过来,她下意识坐直身,扭头往后看。
“臧奶奶,我订好了餐厅,方便——”
游烈眸子瞥过夏鸢蝶,被狐狸的神情弄得蓦地滞了下,随即才回过神,“方便的话,能接您一道吃顿便饭吗?”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鸢蝶也想陪您用餐,您就别让她失落了。”
“那你俩等我会儿,我去换件衣服。”
“嗯,您慢点,不着急。”
“……”
臧老太太的卧室房门一合上。
坐在老式沙发旁的夏鸢蝶就扭过脸:“你……”
话都没来得及出口第一个字。
面前那道清拔身影没什么征兆地折下腰,他修长指骨抵撑着她腿边,勾起她下颌就落上个深而突然的吻。
“!”
夏鸢蝶吓了一跳,本能想挣扎,却又怕出什么动静惹房间里的臧奶奶注意。
她只能睁圆了杏眼睖他。
好在游烈只是突袭了回,没有恋战意思,稍纵即离。
等过半分钟,从狐狸那儿暂时安抚过情绪,游烈就不疾不徐地折回身,还拿起旁边的纸巾,半蹲下来,将她唇上被他吃掉一半的口红轻轻拭去。
夏鸢蝶此时才回过神,又惊又赧,压着声问:“你干嘛啊。”
“谁让我刚从露台一回来,就见有只小狐狸蹲在沙发上,还满眼湿漉漉地盯着我。你得庆幸这是在臧奶奶家,不然你今晚的晚餐可能吃不上了。”
游烈说得轻描淡写,透着点衣冠楚楚地无耻。
“……”
夏鸢蝶脸颊微红:“你污蔑,我没有。”
游烈擦掉她唇上口红,纸巾握在指间,他垂眸睨了它两秒,忽想起什么薄凉地笑了声:“狐狸,你可真行。”
“?”
这次不待夏鸢蝶问,臧奶奶房间里隐约有要出来的脚步声。
夏鸢蝶连忙拉游烈从身前起来,推到旁边去。
于是这点情绪压成隐晦的暗,藏进游烈眼底的漆山墨海里。
-
那晚上夏鸢蝶意外了两次。
第一次是见了游烈的“新车”。
第二次是见了晚餐的那家中餐厅,恰巧也是晴庭,甚至不是包厢,只是热闹也分割的大堂中的桌位。
但有臧奶奶在,夏鸢蝶忍下了想说的话,一句都没提起。
直到晚餐结束,陪老当益壮的臧奶奶沾过了白酒,游烈自然不便再开车,叫助理将臧奶奶送了回去。
“今晚有桌朋友也在这边,待会要过去碰一面,不能送您,”游烈在老太太临走前认真解释,“下回我去家里给您赔罪。”
半下午一晚上相处下来,臧奶奶对游烈已经喜欢得不得了,看亲孙似的热切:“好,好,下回还是跟小鸢蝶儿一起来。”
“嗯,听您的。”
等目送助理扶着老太太离开,夏鸢蝶转回来,心情都复杂万分。
这会儿游烈已经坐回到用餐沙发里。他眉眼收着醉意,懒懒低阖着,漆黑眸子里光华在睫间黯动。他酒意并不上脸,但会隐隐沁过眼尾,透起一点薄红。
和平常的游烈很不一样。
只随意靠坐在那儿,长腿支叠,勾着她手在掌心,明明一句话也不说,就透着慵懒,撩人,色气,蛊惑。
他无声地把玩着她的手指,像个感知世界的孩子,一根一根,轻慢又留恋地摩挲。
“……”
夏鸢蝶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因为被人摸手而弄得快要自燃似的脸红。
但看他视若珍宝的模样,她又不忍心抽回去。
于是被他再次轻勾过的指尖有点不安地蜷起,夏鸢蝶戳了戳他掌心:“游烈,你喝醉了吗?”
“没有。”
那人声音倒是清沉,撩起的眸子也分明。
是没醉,但还是有点奇怪。
夏鸢蝶想了想:“你在等什么朋友?”
“嘘。”
游烈微微靠过来,压到她肩上,“很快的,喝一杯酒我们就回家了,小蝴蝶。”
“……?”
夏鸢蝶有些茫然。
但没用多久,她竟然看到今天白天才见过的徐恪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出来,到桌前他吓了一跳。
“我哥这是?”
游烈缓睁开眼,声线磁性里透出几分冷感:“好了?”
“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谁啊这么大面子,连你的酒都敢灌?”徐恪一顿,朝夏鸢蝶腆着脸笑,“当然,要是嫂子灌得,当我没说。”
“……”
游烈懒得听徐恪废话。
他起身,很顺手就把还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的小狐狸捞起来:“狐狸,陪我去喝杯酒好吗?”
这点先斩后奏,很不像游烈的性子。
夏鸢蝶想着,还是本能就点下头:“嗯。”
等跟着徐恪一路穿过那熟悉的走廊,走向熟悉的包间,夏鸢蝶心里隐隐泛起某种猜测,但又觉着离谱。
怎么也不至于专程这样兴师动众的——
包厢门推开,里面的闹腾在众人纷纷往来的某一秒里,戛然而止。
甚至有人低声:“我是不是喝出幻觉了,怎么竟然瞧见那位两家姓的太子爷了?”
“……”
夏鸢蝶眼神微微滞涩。
游烈却垂眸,他认认真真,十指相扣地勾起夏鸢蝶的手,牵着他的女孩走进死寂诡异的房间中。
坐在最外圈,高腾从看见两人那一刻起就开始面色涨红。
他起身:“烈哥,你——”
游烈经过时一抬手,按着他肩膀,将人扣回桌旁。
他漠然垂眸,扫过众人。
——
满房间都是二代圈里的公子哥们。
里面一张张面孔,都是夏鸢蝶那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被高腾要敬酒时,一一见过也笑过她的人。
一个不差。
诡异的死寂里,更多人震撼地看着游烈紧紧握住的女孩的手——
当初他们嘲弄夏鸢蝶的话,把她当个丑角热闹似的品鉴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而今游烈就亲自把人带到了他们面前,他将她的手收扣在掌心朝内的地方,像是怕弄疼了,却又怕她疏远了。
终于有人回过神,跟着一片尴尬起身,各有各的敬称尊呼。他们这圈层的二世祖们,攀徐恪都难够,更遑论是游烈。
和他们混进一个饭局里,得算游烈自折身段。
——
今晚游烈要给二代圈里上笼套的这一杯酒,要是传到了庚老爷子或是游怀瑾的耳中,估计得给俩长辈气得不轻。
徐恪想着,在旁边恭敬递上酒杯。
游烈一手牵着夏鸢蝶的手,另一只手接过。
“听说上回不巧,我未婚妻欠了在座一杯酒,还惹了些事后闲议。”
游烈腕骨轻抬,眼神漠然霜凉,“她酒量不好,敬不了各位,这杯由我替她喝了——见谅。”
“哎烈总……!!”
一群人尚沉浸在“未婚妻”的难置信与震撼下,有惊回神要拦的,可惜已经拦不住了。
游烈一饮而尽。
然后他垂手,将空杯搁在了高腾面前:“我还有事,诸位慢用,这餐我请。”
“……”
被震住场的死寂里,游烈侧过眸。
身旁狐狸怔怔望着他,那个眼神叫他眼底漆黑的冰都像化掉了,他握紧她手掌,眼睫低下轻声:“该回家了,狐狸。”
“——”
夏鸢蝶怔然地随他向外,转身间眼底湿潮得厉害。
她忍不住想,遇上游烈,无论是在年少时或是后来,无论结局最终通向何处,都该是她一生最难忘之人,最难忘之事。
那样一个清冷盛气漠视众生的人,也会自折身段,降贵纡尊也要去给一帮不入流的二世祖们“敬”上盏酒。
只为了小心拂拭去她自尊心上那一点尘埃。
——
他该是个“诅咒”。
是她这辈子注定沉沦不得挣脱的,只求索困陷她一人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