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他便看到马背上的女人朝他奔来。
那人明明身娇体弱,却带着罕见的飒爽。
她好似一只轻快的燕子,带着重建乾坤的坚定与魄力,飞向了他,彻底走进他的生命,改写他的人生,给历史划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时赵雉明明满心欢喜,却故意装作不屑的样子。
只不过疯狂上扬的嘴角还是把他给出卖了。
雨燕重归。
心甘情愿回到他的掌心。
尽管心中欢喜得要命,嘴巴却一如既往欠抽。
他歪着头望着驭马而来的女人,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故意问:“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梁萤在风里回答道:“我不走了,我要去江原。”
赵雉挑眉冷哼,“不去蜀地了?”
梁萤勒停马儿,居高临下道:“不去了,跟你去江原。”
赵雉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说道:“我是个土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就不怕我?”
梁萤应道:“无妨,我也杀过人。”
听到这话,赵雉忽地低头笑了起来,眉眼里皆浸染了笑意。
梁萤不解,问道:“你笑什么?”
赵雉干咳一声,“没笑什么。”
他的欲擒故纵,确实凑效。
方才数九十九的懊恼顿时抛之脑后。
在前往江原的路上赵雉心情飞扬。
马儿在官道上飞奔驰骋,梁萤坐在他身后,单手环住他的腰身,看着周边的山峦行人一闪而逝。
此刻她的心境变得豁然开朗,再也没有先前的怨天怨地。
这个世界混乱了,那就去重建新的秩序;它无纲纪无王法,那就去制定新的法治。
天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那就以暴制暴去开辟新的家园,让他们有所依靠。
凭什么诸侯纷争,你争我夺,她梁萤就不行?
诸侯算什么?
她梁萤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皇族公主,楚王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动政变,她为什么就不能替天行道造反?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她仿佛在这个坑爹的世道里找到了立足的目标。
不再像先前那般去寻求避难所,而是要把自己变成避难所。
快马加鞭到翌日下午,他们才在银安城跟赵老太等人碰头。
赵老太对她两次出逃已经有免疫力了。
老太太最擅长的是健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梁萤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
确定她毫发无损后,才双手合一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可算平安回来了!”
龚大娘也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望着两张关切的面孔,梁萤在某一瞬间觉得窝心,她忍不住抱了抱赵老太,“老夫人是真心待阿萤好,阿萤以后再也不走了。”
赵老太笑得满脸起褶子,“你可莫要诓我。”
梁萤一本正经回道:“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回来的。”
赵老太欢喜不已,像疼自家闺女一样,说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走到门口的赵雉见她们说话亲昵,撇了撇嘴。
一行人聚到一起后继续前行去江原,途中还算顺遂,不作多叙。
抵达江原那天下了一场小雨,奉三郎亲自在城门口接迎他们。
赵老太等亲眷被安置在一处环境清幽的二进院里。
待赵雉出去后,她们兴致勃勃打量院子。
先前与世隔绝,一下子来到繁华的城市里,赵老太处处觉得稀奇,同龚大娘说道:“方才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谭三娘也道:“听说江原政通人和,我瞧着街上时不时有官差巡逻,可见这地方太平安稳。”
龚大娘:“出来了就只求一份平平安安。”
她们是女眷,前头的外院留给赵雉和李疑他们,毕竟跟奉三郎打交道进出的都是男人。
后院则比前院要小,五脏六腑俱全,每人都有单独的房间,大家都熟悉,行事也方便,没什么忌讳。
梁萤坐在自己的房里,轻轻抚摸妆台上的铜镜。
镜中的面容肤色偏黄,被处理过,还是谭三娘给她处理的。
虽然现在有赵雉护佑,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并不想因女色惹麻烦。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谭三娘的声音,说雨停了出去逛会儿。
梁萤应道:“人生地不熟的,过两日出去稳妥些。”
谭三娘笑道:“无妨,李二陪我们去。”又道,“奉家差了婆子来,可领路。”
“老夫人呢,可愿意出去看看?”
“她啊,比我还猴急,早就坐不住了!”
梁萤失笑,“等会儿,我先收拾收拾。”
连日来车马劳顿,赵老太却不觉疲乏,反而是精神抖擞。
她跟龚大娘早就憋不住了,被困在荒山野岭没有一处出行地,如今到了治安太平的城里,自然蠢蠢欲动。
一行人收拾妥当去逛江原,并未坐轿,而是步行去看当地的风俗人情。
领她们的婆子热情介绍当地特色。
谭三娘嘴巴甜,把老太太哄得高兴,痛快掏钱银给她们买酥油饼,并豪气说今儿想要什么尽管买,她掏钱。
刚出锅的酥油饼热气腾腾,表皮酥脆,酱香味浓,咬进嘴里满满的肉糜。
梁萤欢喜赞道:“这个好吃!”
几人都对酥油饼称赞不已。
今日下过雨,街道上的人比平时要少些,婆子同她们说若是在节气上,那才叫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李疑对这样的安稳极其向往,说道:“这年头,能像江原这般政通人和可不容易。”
婆子道:“是啊,听说外头极为混乱,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人们就外面的情形和城内的治安对比一番,途中赵老太请她们吃水盆羊肉,婆子还带她们去买了脂粉和头饰等物。
谭三娘挑了一支珠花,哄李疑给她戴上。
李疑很是别扭,梁萤则在一旁掩嘴笑。
赵老太调侃道:“李二还不好意思了呢,一个大老爷们,光明正大的,还害羞了不成?”
李疑被调侃得老脸一红,更加忸怩了。
赵老太也给梁萤挑了一支,知她见过世面,年纪又轻,是素雅别致的白玉簪。
梁萤无功不受禄,推辞一番。
赵老太是个幽默的,说道:“阿萤莫要不好意思,花的是秀秀的钱,我这老婆子都不心疼,你还心疼什么?”
梁萤:“……”
一时哭笑不得。
一行人在外头逛了许久,老太太特别大方,给众人买了脂粉头饰,还带了几匹布回去裁剪做衣裳。
人们许久都没像今日这般正常在街道上闲逛了,个个都心满意足。
傍晚赵雉从外头归来,在后院同自家老娘说起下午的情形。
当初贾丛安许给他屯长职务,从明日起就要去操练场上值,平时无暇顾及她们,有什么事找李疑即可。
赵老太点头道:“我们就不劳你操心了。”顿了顿,“今日外出闲逛,街上时常有官差巡逻,可见治下不错,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心里头踏实。”
赵雉笑道:“倘若能在这里扎根,以后便把山里的村民迁移过来,出行也方便些。”
赵老太:“能出来挺好,这两年我都待腻烦了。”
母子就江原叙了许久,赵雉才去了外院。
出去时碰到梁萤过来,她朝他行了一礼,唤他赵郎君。
赵雉颔首,离去时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顿身,扭头道:“你真不会再走了?”
梁萤愣了愣,后知后觉回答:“这儿挺好,我为什么要走?”
赵雉勾起唇角,没有吭声,只背着手出去了。
梁萤看着他出去的背影,视线落到他的腰上,盯了许久。
第二天一早赵雉就去了操练场,龚大娘裁剪做衣裳,梁萤去帮忙,赵老太和谭三娘则兴致勃勃在庖厨里做好吃的。
后院里的女人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要别添乱就行。
当时她们都觉得,有奉三郎扶持,只要赵雉不出差错,安心在江原筹谋,定能求得安稳。
哪曾想,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她们的想象。
那父母官刘太守确实很有才干,把江原治理得井井有条。而贾丛安盘踞在此地多年,官商联手护佑,造就出这片祥和天地。
这在乱世中是极其不易的。
赵雉对江原的印象挺好,也觉得贾丛安是个豁达包容的人。
不过进了他的阵营里没几日,便看出里头潜藏的问题。
虽说贾丛安招兵买马有三千多人拥趸,且个个都不简单,颇有本事。但他们这群人缺乏统一的机制管束,每个人都很有主见,并且还抱小团体。
只要没有遇到事情,这群人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可是一旦遇到真枪实战,你打你的,我打我打的,缺乏团队凝聚力便如同一盘散沙,无法跟真正的军队抗衡。
赵雉行伍出身,自然知道协作配合的重要性。
就像他领头的那帮土匪,每个人的任务分配得明明白白,就算没有领头人,他们也清楚自己在群体中的位置,懂得相互协作共同作战。
这才是真正的军队力量。
晚上回来他同李疑小酌两杯,说起阵营里的情形。
李疑皱眉道:“我虽不懂秀秀说的兵家之法,但也明白单打独斗只能逞一时的英雄,走不长远。”
赵雉点头,“奉三跟我一样行伍出身,他想必也是清楚的。”
李疑斟酌道:“咱们先摸清楚这里的情况,倘若是一群乌合之众,便撤走就是,损不了什么。”
赵雉:“先暂且瞧瞧,如果奉三那边听得进话,我多费些心思倒也无妨。”
就这样,他每日早出晚归,兢兢业业操练手里的部下。
起初有人不服他,赵雉直接单挑把不服者一个个干趴下。
底下的人敬他是条汉子,这才愿意听从命令,规矩老实许多。
一屯二队,一队五十人,一屯则有百人。
赵雉从蛮鸾山带了四十二名主力过来,这些人只听令于他,暂且归到他管束的屯里。
鉴于以前在山里他操练土匪都是用的军中法治,屯里的兵丁很不习惯。
但见那四十二人个个悍勇,身上不止有匪气,还有属于军人的刚猛凌厉,都不由得肃然起敬。
对于这群崇尚暴力美学的糙爷们来说,只要谁厉害,他们就崇拜谁。
赵雉是个武痴,嗜好钻研兵器,空闲的时候也会同众人坐在地上讨论各种兵器的利弊和技巧。
有时候也会同底下的士兵切磋武艺。
他没去过学堂,不懂儒家那套礼制,行事全凭喜好,不受礼教约束,很得底下的人们喜欢,因为没有距离感能打成一片。
这期间奉三郎也会多加关照。
总的来说,到江原的半月里感受还是挺不错的。
家里的女眷很满意这里的安稳,赵雉和带来的四十二人也在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方式。
就在他们慢慢改变以前的生活习性,开始变得有规律时,忽然遭遇当头一棒。
在来江原的第二十八日那天晚上城里生出变故,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快到子夜时分,睡梦中的人们忽然被一阵喊杀声惊醒。
梁萤对那声音异常敏感。
刚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后来隔壁的谭三娘恐慌过来敲门,喊她道:“阿萤快起来!快起来!”
梁萤不做多想,立马翻身下床,连鞋都没穿就披头散发去开门。
外头的谭三娘显然被吓得不轻,言语哆嗦道:“我方才听到了喊杀声,好生吓人,外头是不是出事了?”
梁萤的心沉了几分,镇定道:“赶紧去叫老夫人。”
没一会儿李疑从外院进来,大惊失色道:“三娘,赶紧叫老夫人起来,外头出事了!”
这话把女眷们唬得惊慌失措。
赵老太别看她年纪大,遇到事情了动作比年轻人还麻利,在屋里应道:“秀秀呢,咱们赶紧跑!”
她几乎是本能地携钱银跑路,动作麻利,比梁萤还利索。
外院的赵雉根本就不清楚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们常年处于一种不安稳的状态,所以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跑。
赵雉一边差黄皮子出去探情形,一边让赵老太等人收拾东西以防万一。
结果黄皮子刚出去,就撞见奉三郎一脸鲜血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他被吓得够呛,慌忙把奉三郎扶起,惊骇道:“三爷!”
奉三郎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满脸悲愤道:“秀秀呢,快带我去见他!”
黄皮子忙把他搀扶进院子。
里头的灯笼全都被点亮了,照得大家人心惶惶。
猝不及防见到奉三郎一脸血,赵雉着实被惊住了,立刻上前扶住他,问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爷竟弄成了这般?”
奉三郎恨得睚眦欲裂,咬牙切齿道:“朱进忠叛变了!”
赵雉愣住。
他记得这个人,当初他才来江原时还曾跟他切磋过,是贾丛安的亲信。
奉三郎急急道:“那畜生被刘太守收买,勾结城里的官兵暗杀贾老,企图吞并贾老手里的人马。
“现在外头一片混乱,贾老身负重伤,各路英豪乱成了一锅粥!
“我突围去救人,却无力回天,秀秀你艺高胆大,可否去冒这个险把贾老救回来?”
说罢给他下跪道:“我奉三给你跪下了!请你救贾老一命,他待我不薄,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哪怕是押上我的身家性命都在所不辞!”
他说得悲恸,言语里皆是恨得滴血的无力与挫败。
这事李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皱眉道:“三爷,虽然我们平日里得你关照,但一码归一码。
“现如今贾丛安身陷窘境,你自个儿也无力回天,却还让我们出手救援。他贾丛安的命是命,那我们四十几个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
黄皮子也道:“是啊,咱们才来一个月,确实犯不着为贾丛安卖命。”
李疑严肃道:“倘若是三爷你身陷险境,秀秀若要出手救你,我李疑一句屁话都没有,毕竟你二人是袍泽之交。
“可贾丛安不一样,他只是你个人的交情,凭什么要我们这帮兄弟火中取栗,去为他卖命?”
这话说得奉三郎羞愧难当,含着热泪道:“话虽如此,可是,可是……”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屋檐下静观的梁萤忽然喊了一声:“赵雉。”
听到她的声音,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梁萤镇定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雉没有吭声,只走上前,两人去了后院。
梁萤进屋,压低声音道:“我以为,贾丛安,可救。”
此话一出,赵雉愣住。
梁萤伸出食指,从碗盏里沾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兵”字。
赵雉虽没去过学堂,那个“兵”他却认识。
梁萤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贾丛安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的兵,刘太守想取他手里的兵,你亦可以。”
赵雉眼眸微眯,好似猎鹰细细审视她,“我如何取?”
梁萤平静道:“刘太守背信弃义暗取,你便光明正大去夺。
“奉三跟了贾丛安多年,想必底下的人对他颇为信服,如今他来求,你便卖他一个人情。
“一来可全你二人的袍泽情义,二来你雪中送炭解贾丛安之危,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就算最后贾丛安手里所剩无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能捞着些好处。
“不过富贵险中求,火中取栗就看你有没有这份野心和胆量。”
她说话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很冷静,所考虑的东西跟李疑他们完全相反。
这令赵雉诧异。
他原本是打算撤退走人的,现在听她这一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为了切断他的后顾之忧,梁萤出主意道:“刘太守既然容不下贾丛安,奉三自然在城里也待不下去,为防他生变,可把两家的女眷聚在一起出逃。
“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奉三若敢起歪心,他妻儿老母也会跟着翻船,总得掂量掂量其中的厉害。
“只要我们有他护佑,老夫人就不会有安危,你只管去救人。”
赵雉沉默。
梁萤看着他,一字一句问:“我就问你,敢不敢冒这个险。”
这个问题赵雉并没有回答。
梁萤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不过在他走到门口时,忽地顿身,扭头问了一句:“乘人之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耍流氓了?”
梁萤目光闪动,抬了抬下巴道:“跟你们这群土匪待久了,自然也变得流氓了。”
赵雉失笑。
他自顾开门出去,梁萤不动声色跟上。
那男人撩袍走到屋檐下,由于夜里起得急,形容并不体面,头发只粗粗挽到脑后,束了一支木簪,身上松垮罩着衣袍,连腰带都未系。
却正是这么一个随性的男人,好似天神降临,给奉三郎带来了希望。
他亲自把奉三郎扶起身,开了金口,“我便卖你一个人情。”
这话击到奉三郎的心坎上,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没有什么比得了雪中送炭!
他难掩内心的激动,后退一步,朝赵雉行大礼跪拜,“多谢秀秀仗义相助!”
在场的人全都震惊不已,李疑着急道:“秀秀!”
黄皮子也诧异道:“大掌柜!”
赵雉做了个手势,边扶奉三郎,边道:“叫兄弟们起来干活了。”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疑急得跺脚。
在场的人都知道赵雉的脾性,不敢多说。
赵老太望着自家崽欲言又止。
待他们匆匆收拾离开时,她终是憋不住了,眼眶有些湿润,“儿啊……”
赵雉顿住身形,回头看她。
赵老太缓缓说道:“你老娘就先逃命去啦。”
赵雉点头,“阿娘先逃去罢。”
赵老太嘴唇嚅动,“你小子可别忘了回来给我养老送终。”
赵雉抿嘴笑,“记下了,儿还要挣钱给你花。”
赵老太红眼道:“记住就好,记住就好。”
赵雉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那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长身鹤立,好似一道永不折腰的标杆,浑身都充满着力量,安定人心的力量。
黄皮子和李疑等人留下来护送女眷逃命。
李疑心中藏了惑,他原以为赵雉会拒绝奉三郎,哪曾想临场变卦,着实令人费解。
“李疑有一惑不解,想请教王小娘子。”
梁萤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疑正色道:“李某以为贾丛安不值得救,不知王小娘子有何高见?”
梁萤严肃回答道:“贾丛安的命不重要,但他手里的兵值得大掌柜一战。”顿了顿,“还请二掌柜全力以赴保住老夫人,莫要让他分心。”
听到这话,李疑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复杂起来。
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眼前的女郎娇弱稚嫩,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理智。
雪中送炭,只为拉拢人心,从利益上来说确实值得一战。
见他久久不语,梁萤问道:“二掌柜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疑摇头,“走吧。”
此刻贾丛安身负重伤命悬一线,贾家的亲眷皆在变故中丧生。
那朱进忠领着叛变的士兵取他首级,远处的刘太守冷冷地看底下的人狗咬狗。
士农工商,不过是个私盐贩子,妄图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简直是笑话。
他忍了那盐贩子许久。
一群乌合之众妄想借江原造势,也不看看他刘向是何人。
正如先前赵雉所言那般,纵使贾丛安有三千多英豪聚集,但不齐心,各顾各的,丝毫没有凝聚力。
朱进忠挑拨数百人叛变打得他措手不及,再加之刘太守派官兵围堵猎杀,那群声势浩大的乌合之众一下子便溃败得体无完肤。
城里的百姓听着外头的厮杀哀嚎,皆被吓得恐慌不已。
他们不敢外出窥探,只能把自家的大门死死堵住,生怕遭遇飞来横祸。
刘太守擅攻心计,并没打算跟贾从安拼个鱼死网破,他故意把城门打开,给受惊不愿卖命的士兵留了一线生机。
倘若他关门打狗,这些人为求生存必然会拼尽全力,江原也会受损,并非他意。
有官兵在城楼上高声大喊,告诉底下血战的士兵,说城门大开,刘太守只擒拿意图谋害朝廷命官的贾丛安,其余人既往不咎。
众人一听有生机可退,也不管真假,当即不再恋战,一窝蜂往城门逃命去了。
一时间,贾丛安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哄乱成了一片!
刘太守的四两拨千斤轻易瓦解了他的势力,给他扣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出师有名。
本以为那盐商贩子很快就能束手就擒,熟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赵雉带领一队人马疾驰飞奔。
四十人身披盔甲,骑在膘肥体壮的战马上,手持长枪,以雷霆之势朝围攻贾丛安部下的官兵冲击而来。
这些悍匪平日里就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又受严格的军事化训练,个个年轻气盛,彪悍勇猛。
他们以锥形阵的排列方式朝官兵凶残镇压,长枪所到之处,鲜血飞溅。
伴随着惊恐的惨叫声,这群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挥动着夺命长枪,打得官兵节节败退。
忽然看到这么一支精锐骑兵,城楼上的刘太守诧异不已。
他难掩震惊之色,自言自语道:“好一个盐商贩子,手下竟藏有这般悍勇之士!”
底下的四十名男儿委实厉害,他们进攻有条有序,采用的皆是兵法阵营,时而包抄,时而退守,时而突击,所到之处,必死伤大片。
随从看得着急,意欲差人放弓箭射杀。
刘太守却生了惜才之心,想要留为已用,下令道:“活捉,给我活捉!”
就在赵雉等人浴血奋战时,赵老太她们在奉三郎的护送下乘坐马车逃离出城。
也幸亏城门是大开的,他们一行人跟随逃跑的士兵出城得还算顺利。
马车颠簸得厉害,赵老太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还拼命喊黄皮子再跑快一点。
老太太非常惜命,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崽,反正那小子皮糙肉厚,能打能摔,忒耐造,她只管逃命去,跑得越远越好。
被颠簸得东倒西歪的女人们听着越来越远的混乱声,个个都紧绷着神经。
待到周边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极速飞奔的马蹄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时,赵老太才长吁一口气,说道:“我这老婆子已经许久没像今日这般逃过命了,真他娘的刺激!”
这幽默的语气把梁萤逗笑了。
也在这时,谭三娘慌忙道:“龚大娘晕过去了!”
赵老太连忙道:“赶紧探探还有没有气儿。”
谭三娘应道:“还有气儿!”
赵老太:“那无妨,把她掐醒了也没用,索性就这么躺着,免得受罪。”
马车一刻也不敢停息,只能不断奔跑。
奉家和赵家的女眷们坐在两辆马车里,奔往那未知的前程。
直到天蒙蒙发亮时,他们才在一处山林里歇脚等赵雉。
怕有追兵,众人万分小心,把马车藏好,隐蔽在山洞里等候赵雉的音信。
梁萤心里头七上八下。
这场混乱跟她初初穿越过来时一模一样。
哪怕赵雉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见惯了生死,她还是有些担忧,那毕竟是要真刀真枪去厮杀拼命的。
众人在林子里等了近一个时辰左右,黄皮子才欢喜来报,说他们来了。
人们精神一振,梁萤搀扶赵老太去看情形。
果然远远就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刚开始只有一小队护着一辆马车,后来的人越来越多,足足有三百多人。
赵雉他们则在后面断后,以防追兵。
奉三郎连忙上前看贾丛安的伤势。
他躺在马车里,前胸凝固着鲜血,只粗粗包扎过,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气息也微弱,情况很是糟糕。
人们小心翼翼把他抬下来。
奉三郎焦急握住贾丛安的手,喉头发堵道:“贾老……”
贾丛安隔了许久才睁开眼,气息紊乱道:“奉三啊,我只怕……只怕是不行了。”
奉三郎红了眼眶,“贾老莫要说丧气话。”
贾丛安虚弱地摇了摇头,闭目道:“我熬不住了。”
也在这时,赵雉等人跟上了大部队。
他们一路丢盔弃甲,以便马儿跑得更快,赵老太瞧见自家崽,欢喜喊道:“秀秀!”
赵雉应了一声。
他身上有血迹,显然受了伤。
赵老太上前查看。
赵雉下马走到她跟前,怕她担忧,安抚道:“受了点皮肉伤,不碍事。”
赵老太情绪有些激动,“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奉三郎临走前曾带了不少跌打损伤的药,士兵们趁着歇脚的空档处理身上的伤势。
作为此次营救的先锋,土匪们多少还是受了些皮肉伤的。
也幸亏刘太守只想瓦解,而非把人逼到绝路,他们才有机会带着这群死忠逃出来。
贾丛安的三千多人,刨除叛变的几百人和跟着逃出来的三百多人外,死的死,逃的逃,一夕间化为乌有。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此刻贾丛安的心境悲凉不已。
不但把儿孙葬送在里头,独留一个孤家寡人也命不久矣,委实可悲可叹。
曾经腰缠万贯,在江原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顷刻间陨落,再无翻身之力。
双重打击彻底击溃了他的求生意志,再无一点斗志。
奉三郎亲自替他包扎伤口,看着满手血迹,亦是黯然。
另一边的赵雉露出半截胳膊由梁萤给他缠粗布,她的审美向来偏好白面书生那种,以前从不觉得谭三娘说的腰细腿长屁股翘有什么好撩人的。
现在瞅着这男人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后知后觉的有些悟了。
他的肤色是健康富有光泽的小麦色,因常年练武的缘故,胳膊线条塑造得完美,触摸起来有弹性,很有力量感,跟女人的绵软完全不一样。
梁萤忍不住捏了捏。
赵雉:“???”
视线落到她不老实的手指上,她随口问了一句,“有多少人逃出来了?”
赵雉回道:“三百六十一人。”
忽然听到奉三郎喊他,他应了一声,把外袍穿上起身过去。
梁萤暗搓搓地瞅他的腰身,有男色启蒙的迹象。
躺在地上的贾丛安吊着一口气,央求赵雉护送他回老家安县。
此次跟着逃出来的部下大多都是从安县带出来的人,他们跟贾丛安有着深厚的情义,自然也是想回去的。
赵雉在危机中把他们拯救出来,人们见识过这群土匪的勇猛彪悍,对他多了几分敬重。
现在贾丛安要回安县,赵雉望着在丛林里歇脚的士兵们。他们个个疲惫,大多数都挂了彩。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了金口,“诸位可想回安县?”
这一询问顿时得到人们的急切答复,他们的妻儿老母还在老家的,在外头受了挫,自然想归家寻求安慰。
赵雉又问奉三郎。
奉三郎对这群土匪的本事非常折服,能在官兵包围中靠四十人突围援救实属不易,当即应道:“只要秀秀不嫌弃,以后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赵雉想了想,“那便去安县吧。”
得到他的答复,众人全都来了精神。
接下来人们继续赶路,护送贾丛安前往安县。
安县位于永庆境内,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县城。
整个县内才只有七千多人,若是在太平时期,人口高达上万。
因着这些年战火纷飞,县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生产力下跌得厉害,目前半死不活地熬着。
待他们一行人抵达安县已经是十多日后了。
路上奉三郎精心照料,贾丛安还吊着一口气想要落叶归根。
众人到了通往安县的关应门前,上头的守门官兵盘问一番,贾丛安的部下里有人跟官兵熟识,这才开门放他们进去。
过了关应门便是安县境内,不过离城里还需行几里才能到。
在外头受到挫折的士兵们回到属于自己的家乡,全都感慨不已,个个眼中含着对故乡的眷恋。
人们进安县城还算顺利。
梁萤坐在马车里,偷偷撩起帘子往外窥探,城里的建筑可比江原差远了。
不少士兵先回家去看父母妻儿,赵雉等人则护送贾丛安回祖宅。
贾丛安当初靠贩卖私盐起家,祖宅自然也修得漂亮,因全家人都去了江原,祖宅由宗族堂兄看守打理。
得知自家堂弟命悬一线回来,贾丛修又气又急。
奉三郎曾见过他,把江原的变故同他细说一番,听得贾丛修哀叹连连。
从城里请来大夫替贾丛安看诊,大夫摇头表示无奈,让他们准备后事。
结果回来的当天夜里贾丛安就身亡了。
曾经风靡一时的人物,就这么静悄悄走了。
他到底在安县是个名人,贾丛修操持葬礼,城里的不少人都前来吊唁,包括当地的县令张冲。
如果贾丛安是独自回来,倒也没什么,他却偏偏带了三百多名部下回来。
要知道整个安县城里才只有两百多官兵。
望着贾家祖宅里乌泱泱的一片,张冲的心不由得沉了几分。
他昨儿得来消息,说护送贾丛安回来的人还是一群被朝廷通缉的土匪!
这可不得了。
张冲心里头生出危机。
贾丛安一个私盐贩子被江原刘太守打了回来,官与商本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
如今又带了三百多部下,且还是土匪送进城的,他岂容得下这群乌合之众?
这个隐患不得不除。
在赵雉他们进城还不到三日,张县令便生出变故,起因是他想给这群土匪来个措手不及,把贾丛安带回来的部下全都赶出去。
问题是这些部下多数都是当地人,一旦被赶出去,将无家可归。
有人暗中通风报信,走漏了风声。
先前在外头受尽欺负的贾家亲信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本以为回到家中能得安稳,哪曾想张县令却要断绝后路。
几人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半夜潜进府衙把张县令一家四口给杀了。
当奉三郎得知这事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愤怒不已,训斥道:“程大彪你糊涂!糊涂啊!”
程大彪不服气,嘴硬道:“三爷,是张冲不给我们留活路!
“这里明明是我们的家乡,他却容不下我们,要对我们斩尽杀绝,天理何在?!
“我们这些兄弟一无作奸犯科,二无扰乱城里秩序,他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去?!
“再说了,我们兄弟几个杀他,也是为了保住赵郎君!
“当初赵郎君浴血奋战把我们三百多人从鬼门关里捞回来,方才有今日的团聚,若那张县令敢动他,我程大彪第一个不同意!”
这话把奉三郎堵得哑口无言。
他着实被气得够呛,跺脚甩袖而去,赶忙把县衙里的变故同赵雉等人说了。
众人听说县令被杀,跟他的反应一样,全都震惊不已。
赵雉憋了许久,才忍不住吐槽道:“你们可真他娘的能耐,我赵雉再混账,也不曾杀过父母官。”
奉三郎的眉毛都扭成了油炸鬼,焦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该如何是好,秀秀可有主意?”
赵雉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这棘手事,想起当初梁萤怂恿他救人,现在在安县捅了篓子,索性道:“去把阿萤叫来。”
李疑也忧心忡忡,坐立难安道:“县里的父母官被杀,群龙无首,恐生事端。”
奉三郎护短道:“程大彪他们跟着贾老出生入死,现在贾老去了,我总不能把他们给处置了。”
赵雉背着手来回踱步,本想收贾丛安的兵,结果反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们个个都一筹莫展时,梁萤过来了。
她穿了一袭素白的杂裾双裙,头发中分,梳了简单的垂髻,脸上也没涂抹遮盖肤色的妆物,因为有点过敏起了少许红疹。
冷不防见到她这般模样,奉三郎一时有些惊讶。
连赵雉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那杂裾双裙尾端是鱼尾的样式,把身段衬得更加窈窕,纤秀淑雅的体态与未施粉黛的青春年纪,令整个人显得清丽脱俗。
赵雉鬼使神差地伸手挡了挡奉三郎的目光,“莫要瞎看。”
奉三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行了一礼。
赵雉把张县令被杀一事同她细说一番,梁萤先是惊讶,而后便是冷静,问道:“现在消息可有走漏出去?”
奉三郎回答道:“不曾。”
梁萤点头,分析道:“倘若城里的百姓得知他们的父母官被杀,县里群龙无首,只怕会有大量百姓出逃,一旦乱起来,必生祸端。”
李疑接茬道:“正是这个道理。”
梁萤看向他,“得把消息封死压下来,一旦城里生出恐慌,谁都压不住。”
奉三郎见她一个小女娃,却很有一番见解,当即问道:“消息压下来之后呢,又当如何?”
梁萤正色道:“县里有多少官兵,你们清楚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梁萤皱眉道:“赶紧去找熟悉县城情况的人来,此事需在发生混乱之前压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奉三郎连忙差人去找。
不一会儿他们把先前通风报信的差役寻了来。
那差役告诉他们,县城有两百多名官兵镇守,皆听令于张县令。
整个安县目前有七千多的人口,城中有近四千人居住。
听到这个数字,所有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倘若县城里的这些人恐慌乱逃,必定会生出祸端。
梁萤当即不做多想,同赵雉道:“我们进来时的关应门是出去的必经之路,那道门要想法子拿下,禁止百姓出逃。”
李疑问差役道:“你可清楚其他官兵镇守的地方?”
差役点头。
于是他们就掌控城内官兵一事粗粗商议了一番。
事情紧急,赵雉和奉三郎兵分两路,一队人马去取关应门,一队人马则取城内官兵,要在短时间把整个安县城掌控。
待一行人离开后,梁萤回后院陪赵老太说话。
赵老太好奇问道:“方才秀秀叫你出去做什么?”
梁萤笑眯眯地回答:“没问什么。”
她笑得人畜无害,脑子里却飞快运转,算计着要如何运用这七千多人口的生产力。
一旦赵雉他们把整个安县控制下来,没有父母官不打紧,他们这群土匪可以转行实现多元化管理。
而另一边的赵雉在前往关应门途中忽然接连打了数个喷嚏。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n.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