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穿着斯文的西装,戴着像是大学教授般斯文的金丝边镜框。
在金灿灿的初秋落叶下,站在金灿灿的马路延边。
对她那般,斯斯文文一笑。
“安小姐。”
“我是个很喜欢,勉强人的人。”
……
*
安若的家庭不太好,挖掘她唱京剧天赋的恩师见她穷到连学费都可能要交不起,便把她介绍到了自己当指导的戏班子,贡一些上流圈子的知名人士听曲儿享乐。
这些地方来唱戏的都能拿一份不菲的薪水,虽然给上流社会唱戏在圈子里一直被人诟病,但也确实来钱快。安若清高,老师还怕她不愿意接这个活。
可安若却接下了这份工作。
毕竟脱/下在学校里的练功服,她晚上都还要去餐厅里,穿上围裙赤手洗盘子。
又不是去脱/衣服换钱,就是卖艺。
安若:“老师,我能接受。”
就这样,安若在琉璃园,唱起了花旦。
每天晚上,都会有上京形形色色的高官过来看戏,有大台子也有小台子,安若规规矩矩唱,从不惹是生非,她一直都在大台子上唱,唱完就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学校宿舍。
她也不太清楚,去小台子唱的,又是一些什么人。
这天下午下课,安若急急匆匆赶地铁去琉璃园,站在拥挤的地铁里,手机铃铃响了起来。
刘若英的《后来》,是她为林宁设定的特定男朋友专属铃声。
“喂,阿宁……”
“安若!你现在在哪儿!”
“我……”
“你是不是,又去那个什么琉璃园,给高官达人唱曲儿去了?!!!”电话那端咆哮。
安若想吱声。
可林宁却十分气愤,林宁和安若不是一个学校的,他在隔壁理工大学,所以每个周的牵牵手时光,也仅限于、两个人都有空的下午放学。
林宁:“我们已经一个月没见过面了!每天就是手机短信手机短信!”
“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同学这里,都传成什么样了吗——”
安若:“阿宁你别生气,我、我就是去唱戏,我没有……”
列车呼啸飞驰。
穿过了一个山谷。
等到窗外再次闪烁出光亮,电话却传来“嘟嘟嘟——”忙碌音。
林宁挂掉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迫挂掉,还是主动的。
晚上的戏是安若最熟悉的本子,园长让她先去吃个饭,吃完了再直接登台。
他们戏班子一直是化完妆贴完片子再吃饭,大家都小口小口吃,生怕把妆给弄花了。
平日里吃饭都会在对本子的安若,今天桌子前意外什么都没有。
其余人有说有笑,吃着热腾腾的茶点。
忽然,唱青衣的姑娘,尖叫了起来,
“安安
——”
“你怎么哭了?”
“……”
那么厚的一层粉底腮红。
就那样被泪水晕染开。
安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的。
她就是想到今天下午,那个被林宁挂掉了的电话。
被林宁突然的侮辱。
安若下意识用手抹了抹脸,妆容更花了。
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上台。
安若站起身,跟大家扯了个很勉强的笑。
“没事、没事。”
“我去洗一下,然后重画。”
“……”
“那你还吃不吃饭了——”
“不吃了。”
……
安若抱着沉重的头套,踉踉跄跄去洗手间。
她大概是很喜欢林宁吧?毕竟从小一起长大。
爸爸妈妈去世时,就是林宁求着他父母给她爸妈操办的后事。
林家也不太喜欢她,但林宁不顾阻挠要和她在一起。安若一直觉得她以后会和林宁结婚,大学一毕业就领证。
可还有四年,为什么突然就频频吵架了呢?
安若在卫生间哭了一会儿,才重新戴上头套从卫生间走出来。
唱京剧的头套真的很沉,上面还插满了花,铁条压着头皮生疼,这个头套据说都是很多年前流传下来的,一个要很多万,安若不敢弄坏,赔不起。
门旋转开。
Boom—
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这里外面就是公共走廊,男士洗手间女士洗手间都要路过于此。感觉应该是撞到男性了,因为一个黑影,就把安若的视线都给遮住。
可是好疼啊……
撞到了头套,头套下面的针又刺到了安若的头皮。安若疼得呲牙咧嘴,下意识还是去保护住那昂贵的头套。
她也没去看眼前,撞到了究竟是什么人。
等到检查了头套没事,这时一个慵懒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要赔吗?”
“……”
“……”
“……”
安若抬起头。
那是一个很漫不经心的声音,其主人也很漫不经心。
高大的声音,漫不经心抱着肩膀,手指还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似乎是在等她开口。
漫不经心,看着她。
很多年后,安若仍然找不到合理的说辞。
解释她那天,为什么在程淮书问出那句“要赔吗”后。
说出来那样一个回复。
像程家这种,整个上京唯二能跟周氏对着打的家族,从出生起名字就入了“当家人”宗谱中的程大少,自然不把一个十几万的京剧头套,放在眼中。
安若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
反他,
“你赔不起!”
……
*
下了大台子的场,安若被戏班的领班给叫住了。
“红坊有一台戏,缺个花旦。”领班推了一个红包过来。
安若惊了一下。
领班:“小安你要唱的话,唱得好,还会有别的加费。”
“……”
安若缺钱,因为还有个生病的妹妹要治病。
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
红坊属于小戏台。
“也没说是指定的你,就是那戏台下面的爷,突然要听《折梅计》。”领班带着安若边走,边介绍。
走廊的规格都愈变愈素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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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能唱《折梅计》的花旦都休息,所以才找的你。”
领班拉开候场的门。
台下一片漆黑,看客都坐在黑暗之中。
小戏台的包间不大,底下也就能坐个三四人。整个场子安静沉默,仿佛都在静候戏曲开幕。
临上台前,领班突然叫住安若。
“嗯——”
“这场戏的听客,都在上京圈子里,算是……”
领班比了个很高的手势。
“所以待会儿要是有人说什么。”
“都照着做,懂吗?”
安若:“……好的。”
戏一开腔,舞台瞬间就明亮放了光彩,花旦女声音色婉转,像是一根根柔软的丝,在整个戏台上流淌。
安若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她唱戏的天赋极高。挖掘她唱戏功夫的恩师曾经给予过她四个字——
【有望承业】。
她从那落后的城镇一步步爬出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治好妹妹的病,然后好好唱戏,唱到更大的舞台上,再和心爱的人携手,共同进入婚姻殿堂。
其余的,别无所求。
人这一生,要是能相安无事平稳度过,便很好了。
她从未想过,“荣华富贵”,这四个字。
一曲落幕,舞台谢幕,灯却未黯,安若站在戏台中央,台下没有响起一片的掌声。
啪——
观众席台突然光亮,几枚灯扑簌簌降落下淡黄色的光,台下零零星星坐了三四个人,正围着一张方桌,不动声色打量着台上的唱戏人。
那一圈人,安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目光。
“程淮书,你突然加场,还诱导软软留下来帮你看看,就是为了这个女孩?”坐在旁边的那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一偏头,对坐在侧方的人说道。
程淮书笑而不语,依旧看着站在台上的安若。
尔后,越过周子珩,敲了敲正趴在周子珩怀里写作业的阮茉。
“小茉莉,今晚这一曲,听得怎么样?”
阮茉抬起头来。
打量了一圈,安若。
“……”
扭头,看周子珩。
“哥哥也喜欢这样的吗?”
周子珩:“……???”
周子珩把眼神又甩回给程淮书,程淮书收起了笑,目光淡淡的,看着站在台上,几个小时之前还顶着花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姑娘。
是的,程淮书也不是什么懂戏的人。
安若第一次出现,他就觉得,那是一个顶着好多好多鲜花,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仙女。
安若也听到了台下人的对话。
程淮书的目光像是一把实质的刀。
来来回回,在她的身子上,打量。
要从哪儿,下刀呢?
安若结结实实惊了一下,她在想,不是说、这不是专门点的她么……
“方便下来吗?”
程公子突然开口。
阮茉放下笔,看好戏般,扭着脑袋。
安若很紧张,但她依旧牢记领班的要求——
任何事情,都要照做。
他们这些爷,我们这些底层人物。
惹不了。
安若提着衣服。
摇摇晃晃着头套。
一步一步,下来了。
她悄无声息走到了程淮书的对面,周子珩提着小茉莉坐远了一点儿。方桌边对边,看客与唱戏少女面对面。
程淮书做了一个,和刚刚听到她那句“你赔不起”
一样的,清风明月的笑。
在他眼底,能看到从出生就站在食物链最顶端、上位者坦然的傲。
“叫什么名字。”
“……”
“安,若。”
“哪个安,哪个若?”
安若文文静静地回答道,
“我便安好的安,你若晴天的若。”
“你若晴天,我便安好。”程淮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便笑了起来。
直截了当,问她,
“明天就是晴天。”
“安小姐,可否愿意陪我吃顿晴天后的晚餐?”
这句话其实就是程淮书随便编的,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任何机关算尽哑迷。
可安若还是愣了一下,她不太了解权力,她知道掌控权力的人,说话每一个字都如同陷阱……
安若想了很久,她只能想到,程公子这是不是在、约她?
不是做男女朋友的约,就是,就是那种,
一顿饭后,就,
跟了他。
“……”
安若很喜欢很喜欢她的男朋友,她想过的后半生,都是要和林宁在一起的。
不会有别人。
安若摇了摇头,往后推了一步。
对着程淮书,深深一鞠躬。
不是唱戏人对观众的谢幕,是身为一个努力向上爬的普通人,她不想通过出卖身体、背叛男友,去获得她一辈子都与之匹配不了的繁华荣耀。
“对不起程先生。”
“我……有男朋友了。”
“……”
“……”
“……”
旁边的周子珩,突然就偏过头去,笑出声。
*
程淮书并没有继续为难安若,给了十倍的钱,让她晚上回学校,多注意安全。
小姑娘一走,包间里更小的那个小茉莉突然吵着周子珩,要去看深夜里河中会鲤鱼跃龙门的鲨鱼,周子珩刚笑完程淮书,这下自己又要去陪着小祖宗找什么河里的鲨鱼。
“那我们先走了。”周子珩提着阮茉的书包,让她跟程淮书说拜拜。
阮茉:“鲨鱼鲨鱼!”
“……”
周家那一大一小刚走,程公子的脸瞬间就冷淡了下来。
他抽出一根烟,捏在手里。
双腿交叠。
旁边进来的程家属下,在他耳边,悄悄低语了两句。
“中央戏剧学院。”
“18岁,京剧专业。”
“家里有一个得白血病的妹妹,正等着骨髓配型。在理工大有一个大两岁的男朋友,叫林宁,电子机械专业,理工大的院学生会会长。”
“做了他。”
程淮书偏了偏头,将烟点燃。
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