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命一刀 千刀万剐

    大军入关，基于上次的教训，徐子东并未贸然深入，而是在城门处停留良久，等待斥候探清城内情况。</br> 洞开的大门内空空荡荡，他的眼中却不断跳动着往日的画面。</br> 好似有无数人在那里厮杀，好似那陈鹏又在城楼上请降。</br> 他看到高顺浑身是血，手中兵器不知飞到何处，仍是抱着一个西梁甲卒不肯放手，最终撞向一杆长枪。</br> 枪身将高顺与敌人一起捅个对穿，几乎同时栽倒。</br> 视线由远及近，从高顺的尸体挪开，移到城门处。</br> 早已死去的杜从文跃入视野，一个飞身跳到城门处。</br> 徐子东在马上转头，正要喊一声蚊子，却见跳到城门下方的杜从文瞬间消失。</br> 下一刻，又看到萧远山大叫着让人用床弩射屈狐仝。</br> 他立刻抬头，只见空中有人相斗，好几个康正将小不二刀围住。勉力抵挡的小不二刀根本就没发现下方的床弩。</br> 危急时分，他看到自己左手压着不断流血的小腹，右手提着刀，自那拥挤的战场飞身而起，连踩好几人的脑袋，借力跃上城墙，跟着便失去踪迹。</br> 空中，两个一品的战斗进入白热化，以快制人的康正绕开屈狐仝的刀芒，手中蝉翼刀直插对手胸口。</br> 屈狐仝收刀下劈，险险将蝉翼刀挡开，还是被跟上的一掌打中腹部，口吐鲜血倒飞，砸向城墙。</br> 跟着下坠的屈狐仝望去，徐子东又看到自己双手持刀现身，护在站不住身形的屈狐仝身前，硬接长天坠下的康正一击。</br> 兵刃相接，自己站立不稳，被那蝉翼刀压得双膝触地，双臂不住颤抖。</br> 眼看康正不断施压，徐子东彷佛能看到自己体内寸断的经脉。</br> 耳听自己一声大吼，甚至盖过那战场的杀声，屈狐仝从自己腋下送出刀，刺中康正左胸，</br> 西梁一品身形向后，自己却直接瘫倒，差一点掉下城墙。</br> 徐子东看到小不二刀接住自己，好像在说，我带你走。</br> 自己却挣扎着往城门正上方爬，口中念着等一等，等蚊子。</br> “将军，将军。”</br> 几声呼喝将徐子东拉回现实。</br> 眼中的一切凭空消失，空荡荡的城门处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厮杀的甲卒，没有高顺，没有屈狐仝，没有康正，没有那满地尸体与鲜血。</br> 只有七零八落布满点点暗红的青石板，和空无一人的街道。</br> 原来是幻觉。徐子东苦涩的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几分，居高临下看着麴义，“什么事。”</br> 先登校尉抬起头，说道：“关中探查完毕，已无西梁军在。北门外激战正酣，我们要不要包他后路？”</br> 徐子东回身看看面色苍白的萧远山，微微摇头，正打算下令入关，却看到城门处又出现杜从文的身影。</br> 闭眼，睁眼，那身影消失不见。</br> 马头一转，徐子东向着杜从文消失的地方走去，停马之后，仔仔细细的扫过每一寸地方，发现那墙上有一个像是被刀插入的小孔。</br> “杜从文当时是不是在这里？”手中新亭侯插入孔中，徐子东问道。</br> 麴义小跑过来，看看插入墙上差点没柄的刀，思绪飘回当日一战，回忆起杜从文汗如雨下，扛着城门招呼弟兄们后撤的情景。</br> 满脸胡子的大汉竟是挂上泪痕，狠狠的一点头。</br> 尽收眼底的萧远山长叹一声，同样想起那个打心底敬佩的高个子，惋惜道：“那一日将你们赶出城后，我也曾想留那姓杜的大个子一命。只可惜……唉。御金铁门重达三千斤，若不以外力相助，十来个壮汉都不一定拉的起来。这样的壮士，当真可惜。”</br> 徐子东没有理会老人，缓缓拔出新亭侯，安安静静，无悲无喜。</br> 流过的眼泪不该再留第二次，痛过的心扉却还得再来一次痛彻心扉。</br> 白衣白马的谢燮忍不住捂住心口，豁然看向手持新亭侯不言不语的少年。</br> 莫名的想起一个词语——大苦无声。</br> 良久，徐子东才将新亭侯悬在腰间，打马入城，没忘记让麴义招呼手下儿郎一起入关。</br> 入关之后，他直接带着萧远山等人来到北门，关中一应需要处理的事务全部交给周武陵。</br> 站在北门上向下望去，除开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一道斜坡上同样尸体遍地。</br> 斜坡末端，宽阔的平原处，漆黑蝗虫一般拥挤在一起的战场，西梁人和草原人早就不分你我，</br> 麴义第二次提出想要亲自带兵出城，同草原人一道围杀人数明显处于弱势的西梁军。</br> 这个意见再次被否决，气的先登校尉只能猛踹城墙出气。</br> ————</br> 北门上方，显眼的梁字大旗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齐字。</br> 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指挥手下游骑和西梁人混战的慕容长风的眼睛。</br> 高坐马背的北院大王嫡长子抬起手遮在额头前，看着城墙上出现的几道人影。听着信骑不断传回情报，耳朵里尽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死了多少，伤了多少。</br> 从西梁军出城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不算先前攻城死去的奴隶，单是野战死去的游骑，便已不下四千人，负伤者更多。</br> 作为东金顶尖的将种子弟，他的心情没有太多起伏，更不会为那些死去的人流露半点哀伤。</br> 关内的细作昨日才将与东齐有关的情报送来，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br> 而今北门上悬挂的那几具尸体，都是他的人。</br> 情报上说东齐的人不分日夜的骚扰，却没有实质性的攻城举动，这让慕容长风最为恼火，合着自己这几日的强攻都是白搭，南边的盟友只是击鼓助威，根本就没有出力。</br> 气过之后，渐渐平静的他又能明白其中深意，对于想出这种鬼主意的人既佩服，又不耻。</br> 佩服他脑子灵光，能用这种办法耗去西梁的战斗力。</br> 不耻他卑鄙下作，男儿血战，不敢堂堂正正，只敢耍阴谋诡计，不配做男人。</br> 只是这种情绪在御金换旗之后便消失，剩下的只有不解和愤怒。</br> 不解的是，西梁人为何要全军出城，把御金拱手让给东齐。</br> 愤怒的是自己死了这么多兄弟，到头来却没能破入御金，被所谓的盟友捡了便宜。</br> 慕容长风没有忘记老爹的交代，也没有忘记自己立下的军令状。</br> 这次私兵南下，为的就是挡住草原上千年的御金关，只有把这座雄关纳入版图，草原才有南下的可能。</br> 带来的三万游骑，连日下来已经伤亡过半。</br> 而今战场上还有数千拼死反抗的西梁人，要把这些人全部吃下，至少还得送出同等数量的性命。</br> 那样一来，手底下还能作战的人只有一万出头，这点人要如何逼迫已经入关的东齐交出御金？</br> 慕容长风放下手，招来同族兄弟，“去，叫儿郎们让开一条口子，放这些西梁人冲出去。”</br> 同姓慕容的年轻人满脸不解，没有立刻去传令，问道：“大哥，西梁军大势已去，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全部杀光，这个时候放走他们，会否不妥？”</br> 慕容长风眯起眼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学自慕容龙城的习惯，每每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如此。</br> 年轻人被这一眯眼吓得发抖，连忙道：“这就去。”</br> 眼睛睁开，慕容长风露出笑容，“下次别多话。”</br> “是。”年轻人捂胸施礼，转身逃离。</br> “等一下。”慕容长风喝住年轻人，“顺便派人去叫小妹带人过来，顺利的话，今晚就可以入关。等我见过那徐子东，若是还过得去，就安排他们入洞房。”</br> 年轻人连连应是，生生压住心中的疑问，不敢问出。小妹不是太子的人，怎能和别人入洞房？就不怕皇帝陛下知道后砍小妹的脑袋？</br> “徐子东，御金这块肉你看看就行，吃可轮不到你。”年轻人走远，慕容长风仰起头，喃喃自语道。</br> ————</br> 战场上，奋力拼杀的陈鹏一脚踢开身前刚刚闭眼的草原蛮子，正要去寻下一个目标，却发现悍不畏死的草原人的阵形在往两侧偏移，直接将中间让出一条通畅的大道。</br> 谨慎的陈鹏心道有诈，一个箭步跳上几具堆在一起的死尸，登高望远。</br> 视线扫过整个战场，只见让出道路的草原人似乎无心恋战，空出的地方不满尸体，不像有什么陷阱。</br> 平原没有什么可以遮挡视线的东西，极目远眺，视线内都找不到能埋伏人马的去处。</br> 这是？天不亡我？</br> 陈鹏从尸山跳下，刚好有西梁兄弟跑到近前，欣喜道：“将军，草原人被咱们打跑了，现在怎么办，回城还是？”</br> “回城？”陈鹏还在想着草原人为何要撤退，顺嘴念出两字，回头看向御金，脸色一悲，苦涩的指着北门上的旗帜：“回得去么？”</br> 那人顺着手指望去，看到迎风飞舞的齐字，登时泪满双眼。</br> 一个个西梁甲卒慢慢聚拢到陈鹏身边，都发现御金的变化，各种表情不一而足，却都明白御金已然易主。</br> “陈将军，咱们怎么办？萧将军他…………”甲卒抹去眼泪，问道。</br> 从军半生，大半辈子都在御金度过的陈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至于萧远山的命运，他也心知肚明。</br> 狠狠的转过身，不再去看改旗易帜的御金关，推开身前甲卒，前行几步拉住一匹无主的马，“找马，进草原。”</br> ————</br> 关内，五花大绑的王平和同样绑成粽子的萧远山站在一起，身后有不下十个甲卒盯着，插翅难飞。</br> 老人欣慰的看着绝尘而去的西梁军，叹息道：“一降再降，你后悔么？”</br> 王平本就萎靡不振，听到这话更是羞愧难当，低着头不敢言语。</br> 老人不依不饶，“想当日那杜从文跪都不愿跪，七八个人都没能让他弯膝盖，更别提弯腰。老夫虽然杀了他，但敬重他。你不同，老夫虽是留你一条狗命，也仅仅只是留你一条狗命而已。你呀，还不如一条狗。”</br>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自知难以活命的王平抬起头，怨恨的盯着萧远山道：“我不如狗，你也顶多和狗一样，丧家之犬一样的东西，你哪来的优越感？当日大门紧闭，你都能让徐子东逃了，你有什么用？你要是能杀了他，也不会有今天。”</br> 几句话怼的萧远山哑口无言。</br> 王平占了上风，落井下石道：“进城的时候可是听麴义说过，那徐子东发过誓，要一命一刀，一刀一刀的割死你，将近两万条人命，够你罪受。老子虽然也要死，最多也就是一刀的事，你呢？千刀万剐，哈哈哈哈。”</br> 笑声刺耳，萧远山忍不住眼皮一跳，想起律法中有凌迟一说，这等酷刑他只听过，还没有亲眼见识过，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够亲身体会。</br> 掩去心头害怕，老人坦然道：“死就是死，一刀千刀，有何不同？”</br> “对你没有什么不同，对我却大有不同。”不悲不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br> 萧远山黯然回头，看到徐子东手持新亭侯看着自己，身后还跟着六七人，和十数甲卒。</br> 或许是预知到死亡，心中的害怕没有那么强烈，萧远山居然笑道：“怎么个不同？”</br> 徐子东上前割开捆绑的绳子，冷漠道：“心中有恨，千刀不能解。”</br> “万剐可能消？”活动发麻的手，萧远山笑问道。</br> 徐子东看着老人，心中一阵窝火，他想看的不是这个，他想看萧远山痛哭流涕懊悔的样子。</br> “看来也不能消。”萧远山仍旧笑道。</br> 笑过之后，老人轻轻解开衣甲，露出精壮的满是伤痕的上半身，“来吧，试试看，看看老夫说的对不对。”</br> 新亭侯缓缓出鞘，徐子东的目光始终离不开萧远山那张带着笑意的脸。</br> 唐永武，杜从文，高顺，将近两万弟兄的仇都可以算在这个老人身上，明明大仇将报，为何就没有半点快意？</br> 江湖人总说快意恩仇，快意恩仇。</br> 仇报了，快意在哪里？</br> 会不会是因为还没杀他，所以我感受不到快意？徐子东扪心自问。</br> 是不是杀了他，才能心念通透？</br> 新亭侯指向老人，徐子东打定主意，杀了他再说。</br> 宝刀猛然下挥，直直斩去老人两只脚掌，痛的萧远山一声嚎叫，仰面倒地。</br> 双手想去抱住受伤的脚，徐子东却不给他机会，从甲卒手中抢过四把刀。</br> 将萧远山的四肢用刀钉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br> 说了一命一刀，就得一命一刀。</br> 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四人的性命，那就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四刀来抵。</br> 一刀又一刀，新亭侯不断在老人身上割肉，每一刀下去，便是一块肉被割下。</br> 萧远山早已痛晕，却被徐子东弄醒，似乎听不到萧远山的哀嚎，他就没割下去的力气。</br> 不吭一声的好汉到底有没有无人知道，反正萧远山不是，还没到一百刀，便大叫着给他一个痛快。</br> 但徐子东并未同意，还是机械的割着肉。</br> 围观的人忍不住开始吐，见惯沙场血腥的汉子竟是受不了这场面。</br> 到得最后，唯一没吐的也就徐子东一人了。</br> 离得不远的王平吐过之后只剩害怕，他本以为千刀万剐只是一句狠话，却没想到会是来真的。</br> 精神崩溃之际，王平用尽最后的力气越上城墙，等那呕吐的甲卒反应过来，他早已跳下城墙，摔死在北门。</br> 徐子东丝毫不在意，还是全神贯注的一刀又一刀的割下去。</br> 从中午一直割到天黑，一直到那草原人带兵来到城门处，大叫开门，还没有割完。</br> 事实上徐子东都不记得自己割了多少刀，甚至都不记得萧远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再也弄不醒。</br> 城外的喝声打断他手中的动作，满手鲜血的他才发现萧远山全身上下都有骨头露出，胸口早已不再起伏。</br> 新亭侯丢在一旁，仇人终于死了，但他还是很难过，没有半点快意。</br> 此刻，他终于明白，一刀也好，一千刀一万刀也好，即便是诛杀萧远山九族，他也不会有半点快感。</br> 因为不管他做什么，不管杀多少人，有一点都是可以确定的。</br> 杜从文再也回不来了。</br> “蚊子。”嘶吼出声，统军数万的徐子东，当着属下的面，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