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 与会人员鱼贯而出。
庄在留财务总监多说了几句话,稍后从会议室一出来,就看见石骏站在会议室门口, 一副有要事着急汇报的样子。
手上的文件递过去, 庄在交代这文件内容得跟西曼那边尽快对接, 这才由公到私, 一边朝办公室走,一边问:“人走了没有?”
孙月然是在会前过来的, 理由老套得要命, 以感谢庄在之前帮自己解决实习问题为托词,非要请庄在吃饭。
庄在没时间应付, 说有会要开,差事交给石骏, 应该没什么意外。
本来石骏办这种事已经办得很顺手, 不出意外应该是没有意外的, 孙小姐的娇纵似张牙舞爪的龙虾, 徒有唬人架势, 只要方法得当,其实很好拿捏。
就说庄总工作特别忙, 最近特别辛苦,一边说一边露出那种不忍见,作为助理都要心疼坏了的表情,再说孙小姐您体谅体谅。
一般会体谅的。
但是——今天有意外。
“孙小姐还没走……”石骏表情复杂, 声音沉重。
庄在没什么表情地望来,公事公办,就像下属搞砸一个案子得汇报如何失误一样。
“我本来是准备去跟孙小姐沟通的,但是楼下前台忽然打电话来, 说云小姐来了,那我得下去接,接了人,想着让云小姐知道孙小姐一直在您办公室也不太好,我就打算往会客室送,但是云小姐执意要去您的办公室等,这不就……”
石骏两手一摊一合,艰难解释道,“跟孙小姐撞上了,您想想,这办公室里现在有两个人,都在等您,我怎么能赶一个说您今天没空,留一个说您待会儿就来,这——是死局啊庄总。”
听完,庄在脚步停下。
“云小姐?”
石骏说了一堆话,他记这三个字记得最深,“你是说云嘉来找我了,她现在在我办公室?”
“是。”
“她有说为什么事来吗?”
“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云小姐看着心情挺好的。”
石骏想,其实孙小姐来的时候看着心情也挺好的。
但是不久前,办公室的门一推,两位小姐照面一打,孙小姐满心欢喜以为是庄总回去了,结果所遇非人,笑容枯萎。
云小姐还跟猫逗老鼠似的,轻飘飘地微笑挥手打招呼,说,不好意思呀,让你失望了,他还在开会。
之后孙小姐看着心情好像就不太好了。
庄在抓住此时的重点,扬了声音:“她们现在都在我办公室?有交流吗?”
“……有。”
怎么可能没有呢。
云小姐一入座,便指着孙小姐的咖啡杯,轻扬下颌问,这是你刚刚说的还不错的咖啡吗,那给我也来一杯吧。
庄在皱起眉:“那你还出来?”
放任她们两个聊天,万一有不愉快,或者起冲突怎么办?
石骏表情很为难:“云小姐让我走的,我不敢不听,没我说话的份儿。”
庄在快步走回办公室门口,里头确实有谈话声。
云嘉的声音里充满认可和真诚。
“是,你跟庄在是有点般配,他呢,现在事业上升期,的确很需要一个对他事业有益的贤内助,而且我跟他熟啊,我们高中一个学校,他那时候又住在我舅舅家,我特别了解他。”
孙月然迫不及待追问:“了解他什么?你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唉,这个问题就俗了吧,喜好是会变的呀,你小时候喜欢的洋娃娃现在还喜欢?重要的当然是他的梦想啊。”
“他的梦想是什么?”
云嘉很有感染力地说着:“他那样的人,目标明确,行动果决,想想也知道,肯定是不忘初心的,对吧?”
想想庄在是这样的,于是孙月然更着急了:“所以他的梦想是什么?”
云嘉缓缓道:“他的梦想,就是功成名就,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
孙月然对这个俗气的答案失望,失望之余还有种手拿把掐的沾沾自喜:“这个简单,那我就可以啊!我跟庄在哥哥很般配!”
“般配嘛……不好讲。”云嘉咋咋舌。
对方一点就着。
“你什么意思!”
云嘉晓之以理:“这个世界上又不止你一个白富美,对吧?圈子里一抓一大把的,而且白富美跟白富美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有多富,有多美,对吧?就比如你和我,你呢,要学历吧没学历,大学是混文凭的,要才艺吧没才艺,吹拉弹唱一个不会,要能力吧也没能力,实习工作还是庄在给你开后门的吧?你看,你空有个白富美的壳子,这个核心竞争力,是吧?”
孙月然已经被气到脸红,恼羞成怒道:“我懂了!你要跟我抢是吧!”
云嘉依旧气定神闲,玩笑语气更加刺激人。
“也不是不可能哦,人还是要有点危机意识比较好,平时多专注自己,少拉踩别人,提升自己才是王道。”
庄在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进去打断最合适,面前的门已经被愤然起身的孙月然一把拉开,她紧抿着嘴,狠瞪了一眼门口的庄在,既嗔且怒,最后什么也没说地跑走了。
石骏很有眼力见地追去电梯那儿送人。
而坐办公室沙发上的云嘉,还是保持着方才在孙月然面前的优雅姿态,腰背纤薄挺直,手里端着杯子。
扭头看到庄在,虽然多少有点尴尬,但她并不显露出来,反而装作若无其事。
她优哉游哉喝一口咖啡,稍稍耸肩,抱歉并不诚心:“不好意思啊,把你的小天仙气走了。”
想起孙月然好像是有这个坊间称号,她自己满意,主动讲过由来。
庄在走进来。
云嘉弯下腰,将杯子搁回成套的瓷质杯垫上,忽听见愈近的脚步声里,男人低沉有磁性的声音。
“小天仙?”
那声音略略一顿,“那你呢?赛貂蝉。”
杯底刚放回原处,碰出清脆的一声响,云嘉只觉得弯下的脊背一僵,有一股烧得滚烫冒泡的羞耻感从脚底直接冲上来,热气蒸得脸上骤然发烫。
想到第一次听到“赛貂蝉”这三个字是在什么场合,那是她刚回国的接风派对,隔着包厢门,听到一群纨绔子弟你一言我一语,用难听的话奚落他,说他是三姓家奴。
当时,徐舒怡没劝住她,云嘉沉着一口恶气就推门进去,半点面子不给地质问那些人。
她还是看不惯这些人欺负庄在。
可此时听他说赛貂蝉,才深深恍然,今非昔比——那些人如今哪能欺负得了他。
无能狂怒,背后扎堆说些酸话罢了,这还不缺两面三刀的,前脚跟着那些人过嘴瘾玩玩闹闹,后脚就给他通风报信,献媚投诚。
不然,他从哪知道的赛貂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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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嘉稍一沉默,细想片刻,再看他,也不尴尬了,是一种有距离感的陌生。
被她这样看着,庄在脸上的神情也微妙变化。
他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对不起,是不是玩笑开过头了?”
云嘉摇摇头,挤出一些笑:“没有,你现在挺幽默的。”
连自嘲也不在话下。
刚刚替好姐妹故意气孙月然,她把庄在说得像能力过硬却出身不好的野心家,一路摸爬滚打,甚至不择手段,也要杀上巅峰。
那会儿他不在,自己闭着眼睛胡说八道来着。
现在看他工作时西装革履的模样,还真有点那一种野心昭昭的冷血精英味。
但他一道歉,比云嘉好,至少很真诚。
庄在坐到她旁边的那张沙发上,留意到云嘉杯子里的咖啡快见底,问她要不用换一杯。
云嘉微笑说不用,他点头表示主随客便。
之后安静了一会儿。
他问云嘉今天怎么想到来公司,两人才忽略掉那份微妙的尴尬,聊起正事。
云嘉这才发现,自己又误会了。
开车过来的路上,她还想过,庄在为什么要帮院里解决住宿问题,西曼如今的定位是高端度假酒店,消费群体也不是学生,如果只是因为庄蔓在其中,理由好像也不够充分。
她隐隐冒出过念头,觉得会不会是因为自己?
还好她话语克制,没在跟庄在的交谈中泄露一星半点。
她的确是理由。
但这个决定与庄在无关。
“是云总安排的。”
庄在坐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姿态放松,像聊一桩极其简单的工作一样淡然,“这是你回国的第一份工作,云总知道你不太想在工作中暴露身份,不好直接去联系校方,所以我找了庄蔓,她是这一届的新生,我是她哥哥,理由也更合适。我预想校方会联系我,没想到会是你来。”
云嘉也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样。
本想说缘分,话到嘴边,换成“巧合”。
庄在:“是挺巧的。”
“那现在就好办了,我也好回去回复学校那边。”要是托庄在做这件事的是旁人,她还能客套一番,说,替我带句谢谢。可那人是她亲爸,没什么好谢的。
甚至她都不想去问早就不管内地事务的父亲,是怎么想起来要在这件事上支持女儿工作的。
此时云嘉包里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邵开彬。
两人午餐没约成,邵开彬特意为云嘉跑来隆川一趟,却连人影都没见到,云嘉也并非全无歉意,便在电话里放软话声,说晚上见面,由她来招待他,定了吃饭的地方。
结束通话,见庄在望着自己,云嘉随口解释一句:“现在相亲就是这样无聊,来来回回都是见面吃饭。”
庄在没有应和,只是生硬地沉默着。
云嘉问起他:“听说舅妈也开始给你安排相亲了。”
庄在听说过,有些人一旦自己有了恋情发展,就会催促身边的人也尽快跳入爱河。
不止听过,也见过。
他的助理石骏最近就恋爱了,为了给女朋友过生日来跟庄在商量能不能提前下班,他眉飞色舞说起给女朋友准备的惊喜,说起恋爱的种种好处。
他不想跟云嘉聊这些,低“嗯”了声,表现出不愿深谈的态度:“我拒绝了,我对感情的事没有兴趣。”
云嘉看着他,觉得他说出这样的话也毫不意外,应和一笑说:“理解,事业为重嘛。”
云嘉起身,用晚上约了人吃饭,跟庄在告辞。
“我送你。”
两人走出办公室,去等着电梯。
云嘉打破并肩而立的安静,再说一句抱歉,这次是十足的诚心诚意。
她跟庄在解释,因为想给濒临气炸的好姐妹出口气,今天才故意气的孙月然,现在回头一想,实在幼稚。
就算庄在对孙小姐没意思,也轮不到她来说些无中生有的假话,感觉有点像在故意抹黑他,来让孙小姐知难而退。
此时电梯到了。
庄在说:“没关系,也不是无中生有。”
云嘉已经迈步,听到后一句,脚下一顿,扭过头来。
“我的梦想,我的初心。”
他几不可查地提了一下嘴角,分不清是不是自嘲的弧度,“的确是迎娶白富美。”
云嘉还愣着。
最开始她欣慰他的变化,学会开玩笑的庄在不似少年时冷僻,是好事,如今却心境复杂,分不清他的话是不是玩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办公室跟孙月然说的那些话,庄在都一字不差听到了,此时他重复她的胡说八道,却不是胡说八道的语气。
他不是很介意的样子。
云嘉却捏起手指,无由地担心他会认为自己是在嘲讽他。
她后知后觉,这样的玩笑话也很难听,她默认他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
“电梯来了。”
他是对视里先移开目光的那个人。
因她只需稍皱眉,他就会胡思乱想,那是由他造成的不佳情绪,她因为他,而感到厌烦或者生气。
庄在温声提醒她:“晚上不是约了人一起吃饭吗,再不走,待会儿要堵车了。”
云嘉这才欲言又止地走进电梯里。
轿厢门缓缓合上,一点点将庄在从视线里隔绝。
跟邵开彬吃饭的时候,云嘉心不在焉,时不时看一下自己放在一旁手机,但并没有什么电话短信需要她回复。
她看的是和徐舒怡聊天框里的一串号码,想的是这个号码的主人。
对面的邵开彬以为是云嘉工作上有事,之前几次三番没约出来人,云嘉总说学校里有事,他已经对她这份既不光鲜也不特别的工作很不满了。
不过还好,她是法国机构那边推荐过来的特邀讲师,并不会长期留任,便问云嘉之后的计划。
云嘉对他没有分享欲,随便说了几句应付过去。
晚上应酬结束,已是深夜。
庄在很不舒服地坐进车里,司机知道他的习惯,没有立马发动车子,也没有说话,只从后视镜里看一眼。
男人蹙着眉心,闭着眼皮,缓了缓,伸手解开了两颗衬衣纽扣。
黑暗的后车厢,手机忽然震亮,庄在拿过来看,是一条新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四个字。
“我是云嘉。”
他怔怔看着亮起的屏幕,冷光映着眉眼,眼周薄红,眼睛里有雾一样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