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得到他的回答,躬身应是,想去长明宫回禀陛下,刚出门,撞上近身侍奉陛下的一个叫秦生的内监,宋书行了一礼,问道:“秦常侍何来。”
内监道:“陛下新得了一批织锦,让仆送来东宫。”
内监挥一挥拂尘,一行宫人上前,贡上二十匹灿烂夺目的华贵锦缎,宋书见状,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迷茫,只道陛下当真深谙御横之术,陛下在朝中的决定分明在偏袒七皇子,下朝送来这一堆东西,又让宋书觉得,陛下对太子殿下或许还是在意的,天子之心实难揣测,宋书想不明白,依照流程叩谢天恩,起来后对着内监又是一番打点,恭恭敬敬送他出去。
内监走后,宋书命人将这些织锦收起来,一偏头,见到殿下倚门而立,垂下目光望着那批织锦,眸中情绪很浅,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书问:“收起来吗。”
江醒这时才回过神,道:“拿去给轻轻裁新衣,她长高了一些。”
说起闻青轻,宋书道:“姑娘宿醉酒醒之后,总要头疼,这会儿L应当不开心。”
江醒说:“她现在应该不会不开心。”
——
闻青轻现在确实很开心,非常开心。
她不知道自己差一点被赐婚的事,她收到了另一封圣旨。
太子殿下今日在朝上,以上次冀州之行的全部功绩,为闻青轻请封县主,封地仙岭,食邑七百户。
宣旨的内监来到闻府时,闻青轻还没有醒,柳迎连忙把她喊醒了,收拾一番后带她去前堂磕头谢恩。
闻青轻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
她做了一场十足的美梦,梦中祥云灿烂、有青鸟衔枝而来,她见此美景如遇仙境,自然不舍得从梦中出来,闻青轻跪在圣旨面前时,脑袋还是懵懵的,阖上眼睛,想再续一续青鸟衔枝的瑰奇大梦。
内监道:“兹有闻氏之女清均者……”
闻青轻一下子醒了。
此时,天色大白,水汽氤氲,内监一字一句地宣读诏书,末了躬身提醒道:“此正是太子殿下为娘子求来的。”
闻青轻接下诏书,心中自然又惊又喜,好似又进了一场梦境,点点头,了悟道:“原来太子殿下就是我的青鸾鸟。”
内监笑道:“娘子梦语。”
闻青轻笑了一笑,没有否认。她和柳迎一起将内监送出府门,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小院,躺在榻上,将诏书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令霜站在门口,看见闻青轻抱着诏书,跟簸箕里的小团子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分明十分高兴,见到她来,又很不好意思地埋进软软的被褥里,不免觉得可爱。
令霜笑道:“县主娘娘,该起来用早食了。”
“令霜姐姐却不是在取笑我吗。”闻青轻从被褥里探出脑袋。
令霜说:“奴怎么敢。”
闻青轻哼唧一声,令霜又笑。
她在榻上滚了几圈,长发已经乱了,令霜上前
给她梳头,闻青轻从榻上下来,乖乖坐在镜前,心中却想着另一桩事,常言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她得去找阿兄,让阿兄夸一夸她。
闻青轻望着镜中的自己,说:“套车,我有事要找许神医。”
令霜觉得不妥,说:“姑娘想见许神医,何必亲自去,直接让人去请就是了。”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说:“怎么能让阿……怎么能让他来找我呢。”
令霜不明白她在顾及什么,道:“这有何不可。”
闻青轻仍不愿意,令霜在心中叹了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将她把长发梳顺了,用一支青色荷叶簪给她挽好头发,道:“那奴先去送一张拜帖。”
令霜又问:“姑娘找许神医是为了何事。”
闻青轻揉揉脸,语气端正,说:“很重要的事。”
什么啊。
令霜有些无奈。
她给闻青轻挽好头发,又让人把早食取来,闻青轻宿醉之后总会头疼,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喝了两口玉米粥。闻青轻用早食时,令霜将拜帖写好送去了,没一会儿L,有人来回信,说许神医现下正在宫中面圣,不在小院。
“陛下为什么要找他。”闻青轻有些不解。
令霜道:“或是想知道许神医究竟能不能治好太子殿下的病。”
闻青轻见不到阿兄,有点不开心,倏尔又想起太子殿下昨日哄她睡觉时给了她一枚玉令,让她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闻青轻思忖片刻,还是不放心阿兄独自进宫,说:“我们也进宫看看。”
思及前两次进宫的经历,闻青轻觉得自己跟皇宫犯冲。
她在小舍中翻出一支签筒,抽了十来下,抽到一支上上签才开心。
很好,上天一定会保佑她的!
闻青轻将签子收至袖中,非常快乐地上了马车。
——
却说此时的皇宫,闻适下了朝,想去东宫见一见太子殿下。因昨日闻青轻在宫中的遭遇,闻适从昨晚到现在都一直心神不宁。
昨日晚上夫人回来,同他说完赏花宴上发生的事,继而道:“太子殿下似乎有心想求娶轻轻,我们何必舍珍珠而取鱼目,再给轻轻相看那些不如太子殿下的郎君。”
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道:“古来帝王多薄幸,轻轻怎么能嫁东宫呢。”
“我看太子殿下对轻轻十分疼爱,不是凉薄寡恩的性格,轻轻跟了他,肯定不会受委屈。你不是想着查清阿兄阿嫂的案子,有太子殿下助力,也容易一些。”
“借着轻轻的关系去求太子,岂不是平白让她在殿下面前低了一头。”
“不求,轻轻就能高过他么,除了陛下,谁高得过太子,轻轻不嫁东宫,难道嫁给七皇子做侧室?”
“我……夫人容我想想。”
闻适心中思绪万千,难以抉择,太子殿下当然很好,只是看如今的情形,太子必然登基,皇帝的后宫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轻轻这样天真活泼的性格,进了深宫,恐怕
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闻适深深叹了一口气。
同僚笑问道:“鸣值有这么争气的小侄女儿L,当如鸟上青天,叹什么气。”
闻适苦笑着摇头,一抬眼,见到宫道上,陛下近前侍奉的小黄门引着一个青年过来。
青年一身干净的麻布衣裳,松簪挽发,安静走在宫道上,气质如朝雾般清冷淡远。
闻适怔了一怔。
同僚眯着眼睛,道:“看着眼熟。”
“是并州那位名满天下的神医,姓许名兼字容之。”闻适说。
同僚拉长调子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正是四年前在医署遴选中舞弊的那一位么,我记得他,哎,世上哪有这么多捷径可走,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想不开,他医术不精,就算进医署当了医官,也混不下去啊。”
闻适道:“他的医术,在昔日明春堂当期排首位,应当不至于在遴选中舞弊。”
同僚诧异地看他一眼:“他的过错是他师父亲自指认的,文医令性格正派,课徒严格,怎么会诬陷好人呢。”
“只是觉得许容之不是这样的人,”闻适说,“他出事的前一年,我夫人身子不好,每回去明春堂请大夫,来的都是他,他在明春堂学医,学得很刻苦,生活也很不容易,但言行举止从来端正清白,我曾经看他可怜,让人多给他诊金,他也从来不收。我想,这样的人或许不会做出那种事。”
今日见到许兼,倒让他想起一些旧事。
许兼下狱前来找过他一次。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青年一身单薄的衣裳站在雪中等他,冷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许兼那年或许只有二十三、或者二十四岁,简而言之,年纪很轻,是个面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年纪。
他知道许兼是来做什么的,无非是想让他帮忙查一查医署舞弊的案子,还他一个清白,但他那时候刚刚外任回来,正值升迁的关键时候,他什么人都得罪不起,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他没有多少时间,他接受不了再出去外任三年重头来过的代价。
他不打算管这件事。
他把许兼带进府里,给他添了一件衣裳,亲自煮茶倒茶,跟他聊了许多。
他知道许兼是很懂事也很聪明的孩子,肯定能看出他的深意。
许兼也确实看出来了,什么话都没说,一直安静地喝茶。
这个年轻人这样懂事,反而让他起了一点愧疚心,许兼要走的时候,他问了一句,说:“许大夫此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
许兼弯了下眼睛,笑得苍白,语气却很温和,说:“雪夜天冷,来讨一杯清茶。”
他那时候其实松了一口气。
之后再听说许兼的消息,是他在狱中割腕自杀。
他听说这件事后,去西市狱看了他一回。
他穿过重重黑暗,进到一间狭小的囚牢,在角落里找到许兼,许兼那个时候身体其实很差,精神也不太好,他受了刑
,囚衣沾满了血,碎瓷划过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血痂,手上还糊着暗红的血块。
他去时带了酒和饭菜,许兼看见他来,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很温顺地给他倒酒,他倒酒的动作很不稳,颤抖着打翻一只酒盏。
他还没说什么,青年告罪道:“闻大人,对不住。”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叹了一口气,许兼听见他叹气,不敢喝酒也不敢夹菜,声音很轻,跟他解释道:“对不住,我现在手和眼睛都不大好。”
他那时候心中有气,没有安抚他,给他留了一点药就想离开,离开前气不过,还是说了他一句:“你爹娘要是知道你在狱中自裁,该有多痛心,你割腕的时候就没为他们想过吗。”
他觉得许兼那个时候想说点什么,等了一会儿L,许兼几次三番张口,却什么都没说,直到他要走了,许兼才问:“闻大人知道扬州是哪个方向吗,我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他问:“扬州是你的故乡吗。”
“不是,”许兼说,“只是常常做梦梦到,因而想知道它在哪里。”
他给许兼指了一个方向,许兼同他道谢。
他跟许兼只是萍水相逢,之后没有再过问这些事。他最初记住这个年轻人,只是因为他跟阿酬有点像。但这种感觉其实很没有道理,毕竟阿酬出身很高,脾气也骄矜,是个意气风发灿若朝阳的少年郎,许兼的性格太冷清也太坚韧,一看就是一路苦过来的。
闻适想到这里,不禁神伤,算来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闻酬了。闻适叹了口气,再回神时,已经看不见许兼的身影。
同僚道:“人各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