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愿轻轻按着掌心的伤口,些微刺痛的感觉莫名让他有些上瘾。
但这个回答让他停止了按压的动作,睫毛垂着,好像一时间陷入了迷惘。
片刻之后,程愿忽然低着头笑了起来,不含羞怯也不含讥讽,是很单纯畅快的笑意。
许时悬大多时候见程愿都是安静沉默的,虽然看起来好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但有时他凝望着窗外的阳光发呆时,许时悬会觉得他似乎不怎么开心。
更遑论见到他如此明亮的笑容,许时悬静静地观察着,好似要将这一幕记得久一点。
笑完之后,程愿忽然问他:“你一直是这么长大的吗?”
“什么?”
程愿想了想形容词:“肆无忌惮,嗯……无法无天?”
许时悬觉得他这形容可不怎么好:“你居然这么说我,我刚可是在帮你。”
其实程愿只是觉得对方刚才的行径是出于他随心所欲的处世态度,和他帮的‘这个人’是谁没有关系,可以是他程愿,也可以是对方认识的其他任何人。
程愿从不觉得有谁会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
但对方这作风无形间又一次鼓励影响了他。
因为方才在何鸣惶恐不安地哭嚎着求情时,先前一时的痛快淋漓之后,程愿竟当真开始思量,自己行事是否真的太过分了一些。
好像在那一瞬间,他几乎都快想不起从前何鸣对他的恶意拖欠、中伤、颠倒是非甚至还找人围堵他的那些事了。
果然,猝然间的改变只能是在表面,他本质上始终没有脱离从前的模样。
程愿讨厌极了自己这副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性格。
所以程愿第一次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好奇,除了那副得天独厚的皮囊之外,他第一次想了解,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此时许时悬见他只看着自己,却不接话,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说:“我这个人是不怎么讲道理,一向帮亲不帮理。”
程愿正出着神,闻言下意识回答:“咱俩算个什么亲。”
别说亲人,连朋友都算不上。
许时悬却说:“肌肤之亲。”
“……”程愿别过脸,轻轻咳了一声,然后恍若未闻地转移了话题,“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许时悬却并不打算就坡下驴,他可不想放过任何一点程愿情绪变化的时刻,故意问:“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程愿不理他,继续说:“何鸣之后应该不会再找麻烦了,你不用担心。”
许时悬更是不受影响,和程愿各说各的话:“而且咱俩这可还更亲近多了,毕竟亲戚朋友都能同时有好多个,我们这关系可不行,对吧。”
程愿打了个顿,勉强还是装作没听见:“……你刚刚也非常酷。”
“谢谢夸奖。”许时悬却没有错过这句话,笑眯眯地应承下来。
程愿总觉得被套路了,一口气差点没出来,坐在原地幽幽地望过去。
许时悬却往前靠了靠,直直望进程愿的眼睛,顺势问道:“诶,你应该没有好多个吧?”
说着许时悬便想起刚刚巷子里那傻逼竟然试图自荐枕席的话,还有那个小鸭子,之前不也在纠缠程愿。
都怪程愿,不知道这么受欢迎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对他们再凶一点。
不对,还是怪那些人不自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这也配肖想程愿?
程愿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靠你不是吧?”听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许时悬眉毛差点没竖起来,“除了我你还真有别人?!”
程愿不理解他怎么扯到这上面来,还突然激动,程愿颇感奇怪地看他一眼。
见他居然还用这种眼神看他,许时悬差点抓狂,双手握紧程愿的肩:“是谁?该不会真是那个小鸭子吧?!所以你之前才两三天找我一次?赶着转场呢!”
程愿被他握得有点疼,微蹙了蹙眉:“这和你应该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许时悬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我都只有你一个,你居然在外面还养了人?!”
什么叫‘只有你一个’,怎么越说越暧昧了,不过他说的应该是目前只服务于自己这一个雇主的意思。
但不是一般只有雇主要求雇员的,他怎么还反过来质问自己呢?
程愿疑惑了一小下,提出质疑:“我们之前没有约定过这个吧?”
许时悬被气得肝疼:“那照你这意思,我也可以去外面找人?”
“按理说你就算找了人我也不会知道。”程愿真诚地问,“但你打好几份工的话,真的不累吗?”
许时悬叉着腰走了个来回,差点没笑出来:“我看我就是不够卖力,没伺候好你,才让你有精神想其他的是吧?”
许时悬说这话时一直看着程愿,那眼神就好像恨不得把他当场吞了似的。
程愿默默地看了看四周,虽然人少,但偶尔还是有一些的,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点,低声回答:“没有。”
许时悬俯身靠近他,眼神在他嘴唇边缘巡视。
程愿突然心里有些紧张,解释说:“我没有别人。”
许时悬前进的动作停止,两人之间就隔着一线的距离。
虽然许时悬感觉程愿也不像那种人,但万一呢?此刻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趁机提出要求道:“不可以找别人。”
程愿想说凭什么,可这回却又被许时悬抢了先:“同样的,我也不会找别人,再说了,其他人有我好吗?”
这话乍听起来虽然有些大言不惭,但程愿仔细想想,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更何况他本来也没有再找人的打算。
就是怎么感觉这对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算了,毕竟是刚下海,可能他也害怕得病,而且对方这资本提点无伤大雅的条件也没什么。
于是他最终点头答应了下来:“好。”
许时悬得到满意的答复,终于弯起唇角笑了一下,然后顺势向前,在程愿唇上讨了一个吻,直起身时又顺手在程愿头发上揉了揉。
程愿却拿开他的手,认真地说:“以后在外面不用这样营业。”
许时悬:“……”行,我真是多余爱岗敬业了。
许时悬不想再跟他说话,弯腰卷起刚刚包扎止血用过的棉花等物品丢去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结果再一回身,程愿已经不在原地坐着了。
他看着程愿慢悠悠沿着长街往前走的背影,扬声问:“你去哪儿?”
“我回去一趟。”程愿回头说,“你也回去吧。”
“你家在这附近?”许时悬几步跟上去,“不请我上去坐坐?刚不是还谢谢我呢。”
“不是家。”程愿摇摇头,“换个方法吧,我可以请你吃饭,或者加点钱,或者让你早点结束我这边的工作……”
程愿还没说完,许时悬便不想继续听了:“请我吃饭,时间地点我定。”
“好。”
程愿说完便离开了。
许时悬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才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查个人,何鸣,在ash上班。”许时悬被迫记住了那傻逼的名字,而他记性又很好,记得之前在酒吧见过这人。
同样的,许时悬刚赶到巷子里时,也看见了当时程愿脸上漠然讥诮的神色。
他不认为程愿是个无事生非的人,若非对方欺人太甚,程愿断不会如此。
可程愿连自己真实的名字都不肯告诉他,肯定不会告诉他这事的细节,那么他就自己查。
程愿不知身后许时悬做了什么,他一连拐了几个弯,便到了租住的小区楼下。
不过他这次可不是为了回来住的,而是想趁此时机,一并把余下的事情一起处理了。
这房子是去年他毕业回南城时租的,离公司不近,居住条件说一般都很勉强,但胜在便宜,所以他当时便直接租了一年,正好六月底到期。
房东前几天还在催他交下一年的房租。
如果不是当时查出绝症,他都已经交了,如今倒是正好。
程愿进屋时室友刘江涛不在客厅,但电脑却开着。
程愿看了一眼,便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却没想到他房间门居然是开着的。
“你在干什么?”程愿站在门口,看着正在自己柜子前翻翻找找的人。
“诶卧槽。”刘江涛没想到有人突然出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清是程愿,他顿时有点心虚,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我、我拿点吃的啊。”
程愿之前为了省钱,偶尔在超市碰到一些打折划算的商品便会买回来,有生活用品也有吃的,有时不想做饭也不舍得点外卖,就这么凑合一顿。
这些东西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子里,刘江涛应该见过。
程愿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刘江涛见程愿脸色不怎么好看,试图先发制人:“我不就准备拿你点泡面,反正你工资这么高,至于这么小家子气吗!”
“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刘江涛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想出去,但程愿堵着,他只能说:“你门又没锁!”
“是吗。”
其实锁了,但他们这房门质量,一推就开了。
刘江涛觉得程愿这么当场质问就像是把他当贼似的,他面子上挂不住,想起什么,又赶紧说:“前几天有人来这儿堵你找你麻烦,我还帮你挡了呢,你该感谢我才是!”
说起这个他还真来了兴趣,八卦间也颇有些看好戏的味道:“诶,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他们找你干什么?”
其实这两天来找程愿的一共有两拨人,一波是凶神恶煞的混混打扮,一波则是西装革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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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刘江涛见程愿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自讨没趣,便懒得再跟程愿细说。
并且他也不好再当着程愿的面继续拿他的东西,趁机挤了出去。
出去之后还在小声地骂骂咧咧,觉得程愿过于吝啬了,却丝毫想不起自己过去一年死皮赖脸地蹭了程愿多少顿饭吃。
他在客厅里继续打起了游戏,没一会儿,余光看见程愿出去了一趟,不过很快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邻居。
刘江涛颇为疑惑地看着他们跟着程愿进了房间,很快又陆续出来。
只是这回各自手上都提着些东西,有刚才他在程愿柜子里看见的那些零食,有生活用品,甚至还有衣服和被子等等。
刘江涛感觉事情不太对劲,推开鼠标站了起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程愿又把邻居一个大爷带进厨房,把剩下的米面粮油等东西全都装给了他。
刘江涛愣眼看着:“你们在干什么?”
“小程说他要搬走了,一些用不上的东西都给我们。”在客厅的一个大婶回完话又看到刘江涛的电脑椅不错,问道,“你这椅子还要吗?”
刘江涛乍然得知这消息,脸都抽了:“这是我的!”
那大婶翻了个白眼:“不给就不给,这么凶干什么。”
最后刘江涛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迅速把程愿的东西分了个干净,连洗衣液都没有留下。
刘江涛几度阻止,但每每得到的答案都是程愿冷淡地看着他说‘这是我买的。’
等人散干净之后,房子里除了房东配备的基本家具之外,其余东西基本都没了。
刘江涛这才发现,原来他在这里便利的生活条件,基本都是由程愿给予的。
但刘江涛是属于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类型,他刚才当着其他人不敢说,这会儿才咬着牙道:“那些东西你给外人都不给我。”
程愿只留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准备带走,回房之前淡淡看他一眼:“我是你爹吗?”
“你他妈说什么!”
“耳朵聋了?”
“你——!”刘江涛气得胸膛起伏,可程愿只是偏头瞪过来一眼,他便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程愿回到房间,剩下的东西还没装满一个二十英寸的行李箱。
可这却装完了他这二十五年的人生。
如此说来,确实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舍弃的。
走出小区时,天色已经擦黑,程愿还没有去配眼镜,既看不太清周围,他便没有过多在意周围的人。
弯腰去检查突然出现了点问题的行李箱拉杆时,程愿便没看见身侧经过了两个衣着妥帖的精英人士,和这处街区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两个人正在交流着什么,也没有注意一旁的行人。
最后这两个人几乎是踏着程愿出来的脚步,一比一地走到了那间在六楼的房子。
上楼时其中一个开口说了话,满满的燕城口音:“我们从他的学籍查到了学校,又从J大的档案去向查到了现在的工作单位,结果来了之后单位说他刚辞职了。”
“是啊,拿到联系方式又打不通电话,幸好又从单位查到现在的住址,但昨天来说人不在。”另一个人也苦笑着说,“该不会又碰巧搬走了吧?”
话音刚落,两人走到房门口,抬手敲响了门。
隔了许久,隔音不好的房门内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敲什么敲,吊命啊!”
刘江涛生气地打开门一看,结果发现又是昨天来找程愿的那两个人,顿时更加火冒三丈。
程愿临走前的做法已经很让他有气没处撒,结果刚才房东突然又给他打电话说他这个房子只整租,现在程愿不租了,要么刘江涛一个人租下来,要么他这个月到期之后就搬走。
之前和程愿一起租的时候,即便是他占用了客厅,但还是程愿出的房租大头,还有水电之类的费用,也被他以他不做饭为由推脱了大部分。
刘江涛没有固定工作,就偶尔打游戏赚赚钱,哪儿来这么多钱租整套!而且现在还有几天就月底了,他又去哪儿找房子?!
这会儿刚想发火,但他看着这俩人衣着不菲的模样,顿时动了心思:“问程愿是吧?我知道他在哪儿。”
这俩人也没想到这暴脾气矮青年突然这么好说话,但再一看对方老神在在的模样,也就明白了。
其中一个笑着说:“您给个准确消息,自然可以获得相应报酬。”
刘江涛脸上一喜,立刻就掏出了手机,但他不敢要多了,害怕这俩人直接转身就走,于是说:“……两千?”
“如果您的消息是真,我给您一万。”另一个人也掏出手机准备去扫收款码,同时自然而然地说了句,“但如果是假消息,我当然也可以告您诈骗。”
刘江涛的手机‘嗖’的一下就收了回去,然后便是房门猛然关上的声音。
最后还是路过的邻居大爷好心地告诉他们,程愿刚刚搬走,但不知道去向。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划过绝望。
这小少爷怎么这么难找啊。
另一边程愿却不知这些迂回,到公交站随便上了一辆人少的公交,坐到了车厢最尾端,他没有目的地可去,准备车子开到哪儿就是哪儿。
程愿在车上看着窗外一一闪过的街景,兀自发了会儿呆。
他觉得自己接下来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只需要最后再回一趟满星岛,去墓前看看爷爷。
顺便告诉他,自己很快也可以下去陪他啦,六年不见,也不知道爷爷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程愿想到这里,突然便觉得死亡一点都不可怕,甚至还隐隐生出一些期待来。
就在这时,程愿碎屏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前几天总有莫名奇妙的电话打过来,有像之前的许氏集团一样打来招聘的、有卖房的、有银行贷款的……程愿当时烦得不行,干脆自己做了个插件一概屏蔽所有陌生电话和短信。
而微信上的人该删的也删得差不多了,还有谁找他?
程愿忽然想到XU,是他吗?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对方今天突然亲他的那一下。
程愿眨了眨眼,今晚好像有点想找他。
可是滑开手机一看,却发现给他发消息的是一个备注名为[李常非]的人。
程愿脸上淡淡的笑慢慢敛了下去。
他点开对话框,看见对方只发来了简短的两个字。
【李常非:程哥?】
除此之外,再往上滑几页,都基本没有文字,只有转账和转账已接收的记录陈列在上,时间则是每个月的25号。
程愿看了看日期,今天已经26号了。
他这几天心思被其他事情充斥着,压根儿就没想起来这事,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对方就等不及过来提醒他。
这李常非是他以前资助的一个学生,从转出第一笔账开始,到今天已经足足五年。
原本程愿是打算资助到对方十八岁上大学为止,可对方第一次高考失利,连专科都上不了,他还曾暗示性地问程愿能不能送他出国留学。
询问无果之后只能转而说复读,还跟程愿哭着说他真的很想读书,但他们当地教育条件不好,他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赶不上。
反正程愿最后是信了,又资助他复读了一年,去年好歹考上燕城一个三流大学,学费也是程愿出的。
眼下已到六月底,对方大一快要结束,算算年龄,也二十岁了。
可自己不也是二十岁那年开始资助的他。
程愿看着满屏的转账记录,头往后靠到椅背上,情绪莫名地笑了一下。
原来他还真在这儿当爹啊。
程愿一时间都不清楚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跟魔怔了似的,到处当散财童子吗?
他上辈子到底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怎么身边全是讨债的?
过了会儿,程愿复又坐直,点开对话框,有几条碎纹的屏幕不太好打字。
【你马上不是暑假了吗?】
李常非像是在拿着手机等,很快回了过来。
【李常非:程哥,我暑假准备待在学校多学习学习,我担心赶不上人家。】
所以还是要钱。
【那上大学一年了,四六级过了吗?】
【李常非:……没有,我以前高中基础太差了,我会努力补起来的。】
【行了,你那个学校和专业没什么习可学的,不如努力去打工吧。】
【从这个月起,我不会再继续资助你了。】
发出这句话之后,对方没有再回消息过来。
程愿等了一会儿,收起手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好,这点钱干什么不行。
正巧此时,公交车准备进站,缓缓降下了速度。
程愿不经意偏头往外看,刚好看见一家眼镜店,门口大屏海报上的模特鼻梁间架着一副细框银边眼镜。
程愿近视看得不太清楚,隐约朦胧间,程愿竟觉得模特的轮廓和XU有点像。
念及此,他不由自主地便开始想象,对方真的戴眼镜会是什么模样?
对方鼻梁高挺、气质冷峻,戴起来应该会相当……斯文败类?程愿突然想到了这个词。
正好他也是时候去配一副眼镜了,这几天模模糊糊的总是有点不方便。
于是公交到站时,程愿立刻起身,从后门下了车。
去往眼镜店的路上,程愿主动给对方发了消息。
【你近视吗,多少度?】
顶端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XU:怎么,想玩道具play?】
【XU:好啊,那我戴着眼镜,你不能背对我,要一直从正面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