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满霜赶至凉川城下。
他并未着急进城,而是停下脚步,调息真气,眯起虎目望向城内。
身后,晏南天与众侍卫陆续赶来。
只见整座城池上方笼罩着肉眼可见的青黑怨气。
幽绿晦暗,仿佛一道又一道浓稠的飘纱,缓缓在半空拂动。
城中一片混乱。
尘泥翻开,屋舍倾塌。火光下,清晰可以见到遍地簌簌爬动的枯骨。
一声惨叫传来。
伴着这声凄厉至极的惨嚎,周遭就像惊起鸳鹭那般,高高低低响彻一片惊叫。
大约是枯骨当众袭击了一名受害者。
云满霜打了个手势。
亲卫立刻结起三角阵形,以尖刀之势拱卫在大将军左右,破入城中。
晏南天轻轻颔首,追在云家军身后进了城。
掠过城门,众人俱是一怔。
只是穿了个城墙的功夫,城中竟是景象剧变。
半空不再有压顶的黑青怨气,地上也不再有簌簌爬动的枯骨。
黑暗中的火光与尖叫的百姓尽数消失不见。
只见眼前弥漫着及膝的灰白薄雾,放眼望去,竟是一座寂静破败的死城。
残垣断壁覆着积年尘灰,似是旷了很多年。
回头一看,城门入口已隐入雾中,消失不见。
*
温暖暖惊恐地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褪色。
先是案桌上的灯。
那豆黄的火光一点一点变成灰色,分明火焰还在,却已经看不出任何温度。
随后便是门、窗、桌。
所有的一切,都在从彩色变成灰白。
她慌乱起身,被她推开的那张藤椅竟在手掌之下一寸寸化成散落的飞灰。
屋中那些生辰礼物全都消失了。
墙壁像流淌的灰色瀑布,自上而下降落。
庭院中的树仿佛被火烧过,只剩下焦灰的主干,放眼望去,整间赵宅已是废墟。
“来、来人啊!”
惊慌失措间,余光忽地瞥见一抹浓烈的色泽。
一支黑底红毛的鹤笔。
案桌消失了,深红木匣消失了,它还在。
温暖暖后知后觉想到了那个怪人赵宗元留下的信。
“有危险……奇怪的地方……心愿,成真?”
她下意识握紧了它,瑟缩着肩膀,一步一步往外走。
灰白的雾气漫了过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心头蓦地涌起了滔天恨意。
被丢下了,又被丢下了。
凭什么?凭什么啊!
自己明明、明明和云昭一样,身上流淌着贵族的血!
凭什么每个人都看不起自己?凭什么每个人都爱云昭?凭什么!
她恨恨攥紧手中那支鹤笔。
连一个远在千万里外的罪人,也心心念念惦记着云昭的生辰。
“就因为我出身没她好,就不配被人真心对待?凭什么!”
“我的心愿吗?我恨不得你们这些贱人都去死!统统都去死!”
“尤其是云昭那个贱人!让她去死!”
一想到云昭,温暖暖心间阴潮的恨意便翻涌不息。
她握紧那只鹤笔,疾疾走到一面灰白断壁前,抬手便要写。
“让她死……”
落笔之际,她蓦地停住动作,眸光剧烈地闪。
“不,她才是赵宗元心心念念的小侄女,就算真有什么怪力乱神梦想成真,赵宗元留下的东西也未必会杀她……”
咬牙片刻,双眼忽地一亮。
“对!”
她眸中闪动精光,急忙抬手,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我做云昭,云昭做我!】
“有本事你就帮我实现心愿啊!让我拥有尊贵出身,享受万千宠爱!让她尝尝被所有人轻贱是什么滋味!”
废墟间奔来一道人影。
温暖暖心头惊跳,蓦地收声,扔下鹤笔,拔出侍卫留下的匕首举在身前。
近了,近了……
薄雾被踢散,方才给她匕首的侍卫匆匆奔了过来。
温暖暖急切上前:“找到人了吗?”
侍卫对上她的视线,愣了下,停在原地行了个礼:“云小姐您回来啦?不知殿下可曾与您一道回来?”
温暖暖:“……”
她呆滞地看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啊,属下失误。”侍卫连忙纠正称呼,“太上神妻。请恕罪。”
半晌,温暖暖蓦地回神,长长倒吸一口凉气。
她、她真的变成了云昭?!
她结结巴巴开口:“我、我……”
侍卫微微蹙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温暖暖急忙闭上嘴巴,刚想咬唇,想到云昭从来不曾咬唇,硬生生忍住。
“我也找不到殿、晏……南天。”
第一次直呼那个人的名字,心头既惊惧,又狂喜。
侍卫点点头,顺嘴问了句:“您可曾见着那侧妃?”
温暖暖顿时咬紧了牙根。
听听这语气,一个下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什么叫“那侧妃”?
温暖暖冷声道:“不曾。”
侍卫轻哦一声,拱手:“那属下告退了。”
“等等,”温暖暖眸光微闪,模仿云昭的神态语气,“你得护着我,一道去找人。”
她攥着掌心,紧张地盯着对方。
侍卫倒是很高兴,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哇!”
他大步走到前面带路。
他一边提醒她留意脚下碎石,一边回头对她说道:“许久没找到机会与您说话了。我婶婶那事儿,还得再谢谢您!”
温暖暖不
知道是什么事(),只含糊地嗯一声应付过去。
侍卫叹道:您是大好人②(),我们殿下没福气。”
温暖暖撇了撇嘴。
不过是拿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罢了,也就这些下人眼皮子浅,轻易就被收买了。
很快,两个人顺利离开了变成废墟的赵宅。
外面一片死寂,没有骷髅,也没有人声。
也不知道该喜该愁。
侍卫行前探路,越走越纳闷:“这城池布局,与白日里不像啊……而且这建筑风格……怪。”
最明显的怪异处,便是每条街道都能看见的祈神台。
神明已经离开世间三千多年,人们早已不再随时随地向神灵跪拜祈求了。
温暖暖发出疑惑的鼻音:“这里,是有一点眼熟。”
什么时候见过?
二人在灰白的废墟里绕了许久,没见到人,也没找到出城的路。
“嘘。”侍卫忽然身躯紧绷,平抬一只手臂护住温暖暖,带着侧身避到一面墙壁后。
交错的脚步声从左右两边岔道同时传来。
温暖暖紧握匕首,屏住呼吸。
“呼——”
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冲散薄雾。
云满霜!
他从左面岔道大步踏出,虎目一眯,望向右边道口行来的人。
“那边有无发现?”
“无。”
正是兵分两路探索“鬼城”之后在此地碰头的云满霜与晏南天。
侍卫轻舒一口气,从藏身处掠出。
“殿下!大将军王!”
晏南天回眸瞥这侍卫一眼,轻轻颔首,示意他归队——晏南天已经全然忘了这人是留在赵宅保护温暖暖的,根本没过问半句她的安危。
温暖暖咬住唇,心下先是一恨,然后浮起窃喜。
她现在,已经不是温暖暖了呢。
她眸光微闪,在侍卫拱手说到她时,她攥着掌心,紧张地走出藏身处。
晏南天立刻双眼一亮,望了过来。目光灼灼,烫得她心间一跳。
她死死抿住嘴,按捺住咬唇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向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云满霜轻舒一口气:“昭昭来了就好。”
见这废城古怪,他一直悬着半颗心,生怕闺女进来之后找不着人。此刻碰了头,总算是把心脏安安稳稳放回腔子里。
温暖暖抿紧唇角,心下又涌起一股恨意。
根本就没有半个人关心自己!他们就只知道云昭!永远只知道云昭!
到了近前,二人一左一右呈犄角之势将她护住。
晏南天皱眉对云满霜说道:“我观这废城,不似今朝,倒像是诸神时代的遗址。”
云满霜点头:“我也觉得。”
晏南天又道:“定是陆任以迷阵阻拦你我,以免误他好事。”
——冻尸上找到了陆引的腰牌,所以操纵这
() 怨魂阵的人只能是陆任了。()
云满霜深沉点头:我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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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知该如何破阵。”晏南天轻啊一声,偏头望向温暖暖,“陈平安没与你一道入城?他兴许能知道点什么。”
温暖暖心下一惊,将手指攥得更紧,紧张地回道:“我不知道。”
晏南天:“……”
他摸了摸鼻子,瞥了眼她绷得严肃的小脸,只以为自己哪里又惹着了她。
云满霜也问:“昭昭,你怎么看?”
温暖暖不敢看人,紧咬牙根,摇了摇头。
云满霜:“……”
他也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小魔王哪里又不爽了。
温暖暖下意识靠向晏南天。
本想伸手拽他袖子,指尖触到那冰凉氅衣时,忽然顿住。
不、不可以。
云昭从来不拉他袖子。
她蜷回手指,紧绷着嗓子,大胆叫他:“晏…南天。”
他似乎惊了下,转身回眸望向她:“嗯?”
她不必与他对上视线都知道,他望向她时,眸光一片温柔,唇角满是欢喜。
她的指甲不由得深深掐进掌心。
他这样的人,竟能这么卑微……这么卑微……
她低着头,眸光微微地闪。
晏南天俯身,声线低沉温和又耐心,仿佛在哄她一般:“怎么了?”
温暖暖心都碎了。
她咬了咬牙根,垂着眸,一字一顿道:“如果没有了她,你是不是就会对我一心一意?”
晏南天周身一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来不及细思,他急促开口向她剖白:“我定会……”
她打断:“你别说!我不信。”
晏南天后退半步,眸中浮起一丝惨笑。
是了,他让她失望过太多次。
他定了定神,缓声开口:“我会向你证明。”
她忽地冷笑了下。
他垂眸,她却不肯看她,眼底有浓浓的自嘲。
晏南天犹豫着探出手:“阿昭……”
温暖暖疾步退开,别过脸:“我自己走!你别管我!”
晏南天不敢逼她太紧,手指微蜷,心下一阵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阿昭,你若肯回头,别说一个温暖暖,便是让我杀了我自己都行。’
*
凉川城外。
“这就是枯骨怨魂阵吗!”陈平安激动到跳脚,“我竟然亲眼见到了,有生之年!有生之年!”
云昭:“……”
她问:“怎么破阵知道吗?”
陈平安道:“破阵自然是要找阵眼!找到那个陆什么,杀了他就对了。”
“行。”云昭点点头,提步便掠了进去。
“哎,哎?”陈平安跺脚,“性子也恁急躁,人家话还没说完——这雾气怎么好像也是个迷阵,容我再仔
() 细端详端详呢……”
鬼神幽幽瞥他,路过身边时,拎起霜白如骨的手指,抚了把他的头。
陈平安只觉后脖一凉:“嘶!”
云昭踏进城门便觉两眼一花。
她恍恍惚惚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废墟正中。
灰白的残垣断壁,看着很是有些年头,也不像今朝的制式。
漫天怨气不见了,火光不见了,骷髅和百姓也都不见了。
似乎是进了个重叠在凉川城里的迷阵。
她刚把周遭打量一遍,就见左边灰墙后面蓦地伸出个脑袋。
是一名眼熟的东华宫侍卫。
四目相对,侍卫眨了眨眼:“侧妃?总算找到你了。”
云昭:“?”
云昭:“你叫我什么?”
侍卫眼角跳了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
他叹口气,绷起脸,正色给她行了个礼:“侧妃娘娘!”
云昭指着自己鼻子,啼笑皆非道:“你再重复一遍?”
侍卫忍气吞声:“……侧妃,娘娘!”
云昭眯眼觑他脸色,发现对方一本正经,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这人把她认成温暖暖?怕不是瞎。
唔,不对,应该是这个鬼地方有问题。
云昭挑了挑眉。
侍卫道:“我带您去与殿下汇合。”
“不必。”云昭若有所思,“你指个方向,我自己去——你只管办你的事。”
侍卫愣了一瞬,“是。”
指完方向,侍卫纳闷挠头。
奇怪,这个温侧妃……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他摇摇头,摁下了奇形怪状的念头——看着温侧妃眼熟难道哪里不对吗?
*
云昭踏着破败的道路往前走。
不多时,便远远见到了一队人马。
云满霜和晏南天带队搜查废墟,温暖暖也在其中。
只见温暖暖特意避着旁人,走在队伍边缘。
云满霜回头叫她“昭昭”,她只装作听不见,手指揉着衣角,眼睛四下闪躲,装出一副认真探查的样子。
云昭:“啧。”
原来如此。
在旁人眼里,她跟温暖暖互相交换了身份。云昭变成了温暖暖,温暖暖变成了云昭。
通了。
“原剧情”中,温暖暖怂恿旁人,帮着她杀掉了“温暖暖”——也就是真正的云昭。
云昭气笑。
真好笑,她这个真云昭想杀温暖暖时,晏南天那个狗男人百般舍不得。
这会儿他倒是断情绝爱了?
她站在远处,眯着双眸,冷眼打量那一队人马。
余光忽然瞥见一身华贵精美的绿绣袍。
鬼神来了。
他径直落到温暖暖面前,俯身,盯她。
云昭阴恻恻勾起唇角。
‘有本事你也帮她来杀我。’她心下冷笑(),‘我死了必定变成厉鬼△()_[((),将你们……’
眼前忽一花。
挺拔瘦高的鬼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惊奇地挑着眉,俯下.身来看她。
“完了。”他垮下脸,垂头丧气,“我媳妇,变这么丑,差点没认出来!往后日子怎么过!”
云昭:“……”
她唇角微抽,想气又想笑。
他不动声色转了转眼珠,本想给那个瞎眼前任上点眼药,但是想到老丈人也在那边,只能恨恨作罢。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只道:“没事,我会自己想通,不嫌弃你丑。”
云昭:“……”
她问:“你怎么一下就认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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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是猜什么心有灵犀命中注定,他就果断默认。
云昭:“温暖暖看不见你。”
东方敛帅脸一垮:“……”
这媳妇是真难骗!
*
碎石子骨碌一响。
温暖暖一直留着神四下张望,发现云昭的身影,她立刻甩开众人,快步摸了过来。
她可不敢给云昭上前对质的机会。
云昭懒懒抱起手,睨她。
在她眼里,温暖暖还是原先那张畏畏缩缩的脸——这换脸之术,似乎只影响其他人。
温暖暖盯着云昭,眸光剧烈地闪。
“云、昭。”温暖暖咬牙恨声。
云昭挑眉:“怎样。”
鬼神漫不经心地来回走动,唇角勾着一丝冰凉危险的笑。
这笑意云昭熟。
幻象里的杀神每次动手的时候,总是这么一张“如沐春风”的脸。
“我恨死你了!”温暖暖面容扭曲,嗓音微颤,“你杀我娘亲,夺我所爱,挡我荣华富贵……你不死,我睡梦都不得安稳!”
“哇,”云昭轻轻鼓掌,“这是彻底不装了?”
“你以为他们真有那么在意你么?”温暖暖嘴角痉挛般抽搐,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今日就让你看看,二选一,他们究竟更在乎谁!”
她蓦地拔出了一把匕首。
云昭向后一闪。
温暖暖也倒退一大步,她抬起手,没攻击云昭,而是狠狠将那把匕首扎进她自己右肩之下!
“噗刺!”
鲜血溅出。
“啊!”
温暖暖凄声惨叫。
云昭面露嫌弃:“……怎么还是这一套。”
不长教训。
温暖暖痛得像只虾米一样蜷起胸,眼角嘴角都在颤,双眸倒是比以往都亮,熊熊燃烧着野心的光。
“这一套,就够了。”
温暖暖轻声吐字,然后捂着伤处,转身跌跌撞撞往人群那边跑。
她边跑边喊:“她要杀我——救命啊—
() —”
众人俱是一惊。
晏南天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抱到怀里。
他紧紧搂着她(),他低头看到她身上的伤,脸皮心疼得颤了下,双眸霎时通红。
她抬起摇晃的视线,望向周围。
啊,对了,这就对了,摇摇晃晃的,全然陌生的景象,正是她梦里的情景呢。
真不愧是美梦成真。
温暖暖柔弱地依偎着晏南天的胸膛,颤巍巍抬手,指向云昭,“她要杀我……”
晏南天定定抬眼,脸上寒霜密布,戾气横生。
云昭:“好吓人。”
她懂了。
倘若自己死了娘,此刻定是浑浑噩噩,神不守舍,恐怕当真就要被温暖暖成功算计。
这伎俩,卑劣但好用。
谁能想到两个女子莫名其妙就互换了呢。
只见晏南天将温暖暖交给云满霜,起身提步,阴恻恻逼向云昭。
“你敢伤她?!”
云昭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动了杀心。
总算舍得杀“温暖暖”了?
面对袭来的晏南天,云昭不避不让,只偏头望向他身后。
她震声喝道:“云满霜!”
云满霜刚接过温暖暖就被吓了个踉跄。
云昭怒道:“你敢让晏南天打我,信不信阿娘扒了你的皮!”
云满霜:“?!”
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身心已经本能一震,又惊又怂。
晏南天也被吼得浑身一抖。
他下意识想要收手时,身后已有劲风袭来。
只见云满霜把温暖暖往地上一扔,如猛虎下山,眨眼便到了晏南天身后,抬手就是一记掏心老拳。
“嘭!”
晏南天正在强行收招,姿势用老,根本无法闪躲。
结结实实吃下一记重拳,五脏六腑险些移位。
一口鲜血喷出,踉跄跌出几丈远。
“殿下!”“将军!”
场面乱成一团。
云满霜轰开晏南天,猛地望向云昭,一脸后知后觉的震惊和恐惧:“你是昭昭?!”
方才电光石火间来不及细想,此刻当真是一阵后怕,浑身冰凉。
要不是昭昭反应快嗷唠出那一嗓子……
若是她被晏南天一掌拍实了,恐怕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啦……
那后果……
心脏飞跳,竟是扯着胸腔和肋骨一阵剧痛。
云昭见老爹瞬间煞白了脸,额头渗出豆大的汗,心下也不禁微微地抽着疼。
她定了定神,寒声道:“阿爹,温暖暖用邪术换了我的脸,自残骗你们杀我呢!”
云满霜手指和牙关同时发出“咯”一声硬响。
周身杀意蓦然爆发,唇角倒是扯出了一个怪笑。
“好,好,好!”
三个好字,一个杀气重过一个。
() 他缓缓转头,盯向躺在那边的温暖暖。
温暖暖又痛又怕,嘴唇直颤:“我、我……”
这、这怎么和梦中完全不一样?
她惊恐地望向被侍卫们扶住的晏南天,弱弱向他求救,“夫、夫君,救、救我……”
她楚楚可怜地摇着头,“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真不是故意的!我、我什么也没做啊,真的是她想杀我……我都受伤了,我……”
晏南天闭了闭目。
云昭冷笑:“我以为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这个人,受不得冤枉气。阿爹!”
云满霜顿时挺直了脊背:“在!”
云昭周身气势沸腾:“你给我盯好晏南天,别让他出手坏我的事!”
云满霜从喉咙里挤出笑:“你放心,阿爹在。”
晏南天动了动唇,想为自己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分说。
半晌,只抬起手背,重重擦掉唇角溢出的血。
云昭提步走向温暖暖。
云满霜挥了下手,亲卫分列左右,挡开东华宫的侍卫。
侍卫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齐望向晏南天。
晏南天神色灰败,蹙着眉心,轻轻摇了下脸。
“阿昭,”他虚弱出声,“我不会阻你。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
云昭只微微侧了下脸,笑道:“说这个。你有能力阻我么?”
此时若想救温暖暖,只能与云家火拼一场。
这边可是有大继战神云满霜坐镇,晏南天他毫无胜算!
云昭步步逼近温暖暖。
温暖暖惊恐地蹭着地面,一寸一寸倒爬:“谁、谁来救救我……救命……救命!我是侧妃!我是侧妃!谁来救救我,我给他荣华富贵!这、这个女人嫉妒我,她要杀我!”
云昭淡淡垂眸:“我其实从来没有把你放在眼里过。”
她踩住了温暖暖的衣袖,禁止她继续后退。
蹲下,拔出插在她右肩下方的匕首。
温暖暖一声惨哼,面容扭曲,额头爬满了汗珠。
“但是怎么办,”云昭歪了歪头,露出和善的笑容,“你既说我杀你,我不杀,岂不是很不给你面子。”
温暖暖瞳仁骤缩。
这一次,不等她眼前闪动走马灯,云昭已手起刀落。
“噗滋。”
她下手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剧痛来袭,温暖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那爆破般的惨叫冲到喉咙口,却软绵绵失了声。
‘痛啊啊啊啊啊!’
她面孔痉挛,嘴唇颤抖。
眼前不甘地闪动着梦中的画面。
明明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云昭,明明胸口被插刀的应该是云昭!
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痛!怎么会有这么痛!
痛成这样,梦里的云昭为什么不挣扎、不抽搐,为
什么只用一双滴血的眼睛盯来盯去,那眼神,好可怕!
云昭她,她还能用口型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好可怕,好可怕……
那么可怕的人,真的会变成厉鬼。
不,云昭她活着就是个厉鬼!
杀人时,她还能,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地笑。
她是厉鬼,是厉鬼……
温暖暖神智涣散,像一尾濒死的鱼,在地上垂死挣动。
很快,这尾鱼不动了。
旁人眼中,地上的尸体缓缓变脸,恢复成温暖暖本来的样貌。
至于云昭……
在她上前捅人的时候,旁人眼里的她就已经是往日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了——她的行事风格足以令人忽略不对劲的长相。
云昭起身,环视左右。
场间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歪了歪头:“看我干什么,破阵。”
众人讪讪假笑:“破阵、破阵。”
*
云昭余光忽然瞥到一个东西。
在这处一片灰白的废墟中,黑底红毛的鹤笔很是醒目。
它从温暖暖的衣袖里滚了出来。
“嗯?”
云昭俯身拾起它。
这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
正沉吟时,忽然察觉身边的说话声离她越来越远。
她怔怔抬眸,发现雾气浓了许多,身边众人就像墨汁落入水中那样,一团一团朦胧散开。
这迷阵有了变化。
环视周遭,只有手中这黑杆红毛的鹤笔愈加鲜明。
忽地,它凭空转了一圈。
云昭:“?”
还没回过神,又见它又倒转了一圈,仿佛有人在用手指转笔杆。
云昭:“……”
上学堂的时候,转笔是大忌中的大忌,会被夫子用戒尺抽掌心。
转得这么熟练,一看就是经常挨打。
这只鹤笔转离了她的手掌,落入另一个人的指间。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熟悉的手。
他娴熟地转动着那只笔。
正转、反转。
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顺着硬玉般的指骨往上看,云昭看见身穿黑袍的东方敛懒散坐在断壁上,百无聊赖地转动那只笔。
“不是吧!不是吧!”一道聒噪的嗓音大喊大叫,“神器烛龙笔,你就拿来画青楼?!出去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老子是你的剑!”
云昭循声望去,见他悬在腰间的黑剑上睁开了一只眼睛。
它喋喋不休:“知不知道烛龙笔只能用三次!三次!啊,啊,你就不会给我画点实用的天材地宝,好好打造我这个绝世神兵吗!你画死人她也不会复活啊!浪费死了!浪费死了!把这么宝贵的神器,浪费在死人身上!你就只为了见她一面吗,啊?!”
云昭的心脏轻轻一跳。
她望向他的脸。
只见他微眯着狭长的眸,神色冷倦。
转了一圈笔,他将鹤笔挑到左手中,右手懒懒向下,扶住剑柄。
刑天剑“嘎”一下没声了。
他道:“吵。”
云昭认出来了,眼前这位不是她的便宜太上,而是曾经的杀神人皇。
这迷阵是三千年前的景象。
他来凉川,画青楼。
是了,她白日就猜测过,他曾经是不是喜欢过一位青楼里的姑娘。
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又咽了咽。
感觉很怪,也不像是难过,就是……不大自在。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
那片废墟中,缓缓浮起一座楼。
很快便有嬉笑声传出。香风阵阵,飘纱翻飞,入目一片繁华热闹。这吃人魔窟,外表看来总是花团锦簇的。
楼外搭起一座绣台,正在选花魁。
他看台上的姑娘,她看他。
他缓缓偏头。
四目相对。
云昭惊奇:“你能看见我?”
他蹙了下好看的眉:“你,青楼的鬼?”
云昭:“……”
“完了。”他转向那座绣台,“她的花魁,又没戏了。”
云昭面无表情盯着他。
他又转了回来:“你放弃选花魁,多少钱,说个数。”
他补了一句,“太多不行。”
云昭:“……”
她若无其事地问:“喜欢的姑娘想当花魁?是哪个姐姐呀?”
他抬手一指。
云昭望过去,看到了一个有几分面善的大美人。哦,他眼光还挺好。
两个人同时开口。
“不是喜欢的姑娘。”
“她长得真好看。”
对视。
他一愣:“你怎么快哭了?”
云昭睁大双眼:“哪有!你瞎!”
绣台上爆发出一阵热闹的哄笑。
“我娘。”他转开头,扬了扬下巴,淡声道,“活着的时候,想当花魁,次次选不上。”
云昭怔住:“哦……”
原来是他娘。
“嫌我拖油瓶,三岁就撵我出去自生自灭。啧,”他用左手灵活地转了下那支鹤笔,“算了,你上去吧,活该她选不上。”
云昭偷眼瞥他。
他姿态懒淡,神情像极了坐在青楼窗台的时候。
“行。”云昭吸一口气,纵身掠上绣台。
她二话不说扯过一道飘纱,将他娘身边另外三个竞争者就地一捆,拎着跳下绣台,扛上肩头,撒腿就跑。
绣台上下顿时鸡飞狗跳。
“就剩一个姑娘选花魁啦!”
云昭掠入青楼,把这些动弹不得的姑娘们找间屋子一关,然后偷偷从后门绕出。
待她悠然回到楼
前时,绣台上的花魁大选已经落幕。
整座锦绣楼阁像水墨般淡去。
三千年前的东方敛懒懒扬起一只手,冲着那位正在消失的新任花魁,轻轻挥了下。
他起身,抛了抛手中的烛龙笔。
“难得啊花魁,送你件贺礼。”
手指一扬,那件神器落向青楼废墟,没入地下。
他转身要走。
刑天剑想尖叫,被他单手摁着剑柄,一声也吱不出。
“哎……”云昭叫他。
他回过头,见着她,惊了下:“你怎么还在?你是个什么鬼?”
云昭:“……”
他的身影也在变淡。
当年今日,他大概已经瞬移出了凉川。
“我是什么鬼?”云昭微微冷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眯了下幽冷黑眸,藏好杀气,摁剑缓缓走近。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垂眸,眉眼冷倦。
视线相对。
他看她,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云昭招了招手,示意他再近些。
他很配合,懒懒俯身,摁剑的手指在剑柄上轻叩。
“嗯?”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杀神。
四目相对,云昭陡然扑向他,偏头,一口咬向他挑着笑的唇。
他的错愕与杀机同时消散在原地。
她贴着他的脸,放肆大笑。
“好好记着,我是你等了三千年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