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妤笙记忆中,在薄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并不算太愉快。
彼时薄霖的母亲还健在,是一个七旬左右,身量不高,微有些驼背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老太太和薄霖不太像,有些不苟言笑,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姜妤笙的时候,总让姜妤笙莫名紧张。
别说姜妤笙紧张,她看得出来,她的妈妈姜眉也有些紧张,尤其是在她讨好地打招呼,被老太太以不甚热情的态度顶回去后。
所以姜妤笙愈发谨慎乖顺,生怕给姜眉添麻烦了。
老太太安排她住楼上,薄苏的对面房间,姜妤笙一个人在陌生环境里住一个房间心底里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不敢反驳,只看了无暇顾及自己的妈妈一眼,就听话地提着自己的小行李箱上楼了。
晚上,吃过晚饭后,老人回自己房间看电视,姜眉和薄霖出门逛街了,姜妤笙无所适从,便也跟随着薄苏上了楼,回了自己的房间,安分地当一个透明人。
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深红色的旧式桌子、椅子,还有一副挂在墙上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外国长胡子老爷爷的画像。
老爷爷眼眸深邃,阴森森、直勾勾地盯着姜妤笙。
姜妤笙关了灯,躺在床上,与他对视几秒,脊背无端地开始发凉。
她有些害怕了。
窗外春雨还在下,电闪雷鸣,吹得枝枝叶叶沙沙作响,树影摇摇晃晃,像随时要破窗而入的吃人精怪。
她不由地想起了以前在乡下,打雷时外婆告诉她的,这雷声和闪电,是天上的神仙来告诫不听话的小孩的,你再不乖,再不让着表哥表弟,再惹他们不高兴了,他们就要驱使着百鬼来把你捉走了。
她那时候害怕得直往外婆怀里躲,外婆吓唬着她,却还是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现在,外婆不在了,没人会护着她了。
她抱着膝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窗外闪电越来越疾,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骇人,甚至,隐约有种越炸越近的感觉。姜妤笙的心理防线到底是崩溃了。
她坐起身子,犹豫再三,下了床,套上最外层的外套,抱着枕头出了房门,去到了对面,隔着一个客厅的薄苏房门口。
怕薄苏已经睡了,她不敢敲门,只轻轻地唤:“姐姐……姐姐……”
四下静悄悄的,房门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姜妤笙弯下腰,看门缝里是否有光。
隐隐约约,门缝里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光亮的,但姜妤笙分辨不清是不是错觉,更不清楚,那会不会是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微光。
她执着地又叫了两声:“姐姐?姐姐……”
薄苏还是没有反应。
有些沮丧,姜妤笙只好抱着枕头准备回房间。
恰是此时,一道惊雷再次劈下,撼得客厅外的树影仿佛都震了震,姜妤笙被吓得跳了起来,回房间的脚步顿了下来。
远远地,黑黢黢、幽森森的门框里,那个长胡子老爷爷的脸被闪电照白,幽森的瞳眸,还在注视着她,姜妤笙汗毛都竖了起来。
回是不敢回去了,她干脆抱着枕头,靠着薄苏的房门,就地坐了下来。
她想,姐姐没有回应她,大概是睡着了。但是,如果真的有鬼怪来抓她,她很大声地呼救,姐姐总该是会听到的。
她会来救她的。
这么想着,她心安了下来,胡思乱想中,困意深沉,不知不觉间,竟然睡了过去。
直到天光大亮,她因薄苏开房门,一下子栽倒到她的脚边。
“你干什么?!”这个姐姐终于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她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声音比姜妤笙想象中的还要好听,只是听上去似乎很不高兴。
姜妤笙摔在地上的肩膀在发疼,刚刚睡醒的脑子还有点懵,她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薄苏索性略过她,蹙着眉头,抱着校服,径直出门,去隔壁的卫生间,合上了门。
姜妤笙呆愣在原地。
她胳膊好疼,肩膀好疼,头也好疼,站起身,才惊觉头晕目眩。
可怕薄苏讨厌她,她还是忍着不舒服,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卫生间门口,软软道歉:“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怕打雷,昨晚想找你一起睡觉,不小心睡着了。”
卫生间内水流声哗啦啦,薄苏没有理她。
姜妤笙站着,后知后觉感到了冷,便又说:“姐姐,我有点冷,先回房间穿衣服了。”
薄苏还是没有理她。
姜妤笙又站了一会儿,实在太冷了,才抱着枕头回了自己房间。
没过一会儿,她就听见房门外一声响,薄苏出了卫生间,好像下楼去了。
应该是到要吃早饭的时间了。
怕给大家留下睡懒觉的坏孩子印象,姜妤笙连忙也去了卫生间洗漱,快跑下楼。
她脸红得很不对劲,但没有一个人察觉,还是早饭快吃完的时候,她自己发现了:“妈妈,我好像发烧了。”
她小声地向姜眉求助,像做了一件很不应该的错事。
果然,姜眉尴尬地看了一眼老太太,怕她误会自己会觉得是她被子给薄了的错,骂姜妤笙:“你怎么回事?你又踢被子了是不是?一天天的,你事情怎么就这么多。”
姜妤笙低垂着头,不敢辩解,她其实从不踢被子的。但她有些担心薄苏会把自己昨晚不好好睡觉,在她门口吓了她一跳的事情捅出去。
可薄苏置身事外,只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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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有卫生院吗?我吃完饭带她去打个针。”姜眉不耐烦地探了一下她的额头,转头问薄霖。
姜妤笙这才小小声地反对:“妈妈,我不想打针。”
她很怕疼。
疼了又不能哭,哭了要挨骂的。
姜眉烦死了:“那你想怎么样?”她今天还要去帮她办转学手续,事情多得要死。
姜妤笙说:“我吃一点药就好了。”
“也是,小孩子嘛,很快就好了,抗生素滥用也不好。”薄霖帮她解围。他问老太太:“妈,家里有感冒药吗?”
老太太不冷不热地说:“不知道,我找找。”
姜眉立刻和声地感谢:“那麻烦阿姨了。”
老太太不知道有应没应,薄苏吃完饭,把自己的碗筷收拾回厨房的洗碗盆,而后背上书包就出门了。
从头到尾,她一句话没说。
姜妤笙感谢她没有揭发自己,在她离开的时候,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姐姐路上小心。”
小奶音甜软。
薄苏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漠然地走出了家门。
姜妤笙生出小小的失落。
下午,她一个人在家养病,记挂着老太太出门打麻将前吩咐她的:“下雨了去院子收下衣服。”根本不敢踏实入睡。
临到傍晚,雨终于噼里啪啦地降临了,姜妤笙不敢耽搁,一骨碌地爬起来就往楼下跑。因为从小就被使唤着做这些事,她已经很熟练了,很快就把晾衣架上的衣服收得七七八八了。
正要收最后两件,院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姜妤笙循声望去,是薄苏背着书包撑着伞放学回来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柔柔笑开,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
她脸上还带着高烧后才有的潮红,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
薄苏薄唇顷刻间抿紧了。
她走近,把衣服从她手中全部取走,把剩下的两件衣服也收了,冷淡地说:“我衣服不用你收,下次别做了。”
姜妤笙小脸一下子煞白,以为薄苏是嫌弃她。
薄苏垂放在校裙旁的五指收握成拳,两秒后,终是什么都没再说,转身进屋了。
姜妤笙呆立在原地,饶是再擅长安慰自己,也察觉到了,薄苏好像很不喜欢她。她在心里给自己画楚河汉界,决定不要再不识趣地惹姐姐不高兴了。
第二天下午,又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到了傍晚,恼人的春雨又来添乱了。
姜妤笙撑着伞出门,想要收衣服,发现今天晒的衣服,只有一套薄苏的校服和内衣裤,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尤记得昨天薄苏冷语说的那一句“我衣服不用你收”的警告,但什么都不做,任由衣服被雨打湿,她也怕挨薄老太太的骂。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情况下,她想了个法子,把衣架上的衣服推到一起,抬高了手,给衣服打伞。
细雨如丝如缕地在天地间飘洒,姜妤笙在雨中打了个哆嗦。
好不容易熬了几分钟,薄苏终于放学回来了。
姜妤笙下意识地扬起笑脸想叫“姐姐”,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只巴巴地望着她。
她明显感觉到,薄苏在望见她的一瞬间,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脸色,一下子凝冻成了冰。
她心觉不妙,怀疑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果然,薄苏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低头睨着她,骂她:“你是傻子吗?”
姜妤笙又冷又慌,委屈得眼泪一下子在眼眶里打转。可她不敢哭,怕惹得薄苏更讨厌她,只贝齿咬着下唇强忍着。
薄苏握着伞柄的指节用力得发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说:“进去。”
冷冰冰的。
姜妤笙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薄苏盯着看两秒,抬手把晾衣架上自己的衣服连着衣架子都提了下来,终于缓和了些语气,问:“去洗澡,会用热水吗?”
姜妤笙诧异地抬头。
薄苏冰雕玉琢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右边是热水,不会跟我上楼。”
姜妤笙一下子破涕为笑。她好像突然听懂了,薄苏藏在冷言冷语下的关心了。
她其实是会开热水的,但她还是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薄苏后面,乖巧上楼了。
那时候年纪小,还不懂得太多,又太缺关爱,于是有人给她丢一点点骨头,给她一点点好,她便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扑上去,加倍讨好,想要加倍的亲近。
薄苏用很多年的时间,养成了她遇事就想依赖她、依靠她的心情,却只用短短的一瞬间,一句话,就斩断了她的痴缠,让她明白,人贵自救,更贵自立。
梦里的雨始终淅淅沥沥地下,梦外的雨,也在滴滴答答地落。
姜妤笙被一阵熟悉的神经痛扯醒。
断指残留的一截指节上,明明已经空荡荡的地方,仿佛留有神经一般,一阵一阵地抽疼。
姜妤笙坐起身,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和梦里的天色很像。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分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走下床,倒了杯水,吃了颗药,而后把那些前尘旧梦和空了的药瓶,一并扔进了垃圾桶里。
换下睡衣,化好妆容,吹好头发,她如常出门,准备新一天的忙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