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皮从头部开始。
茯芍的视线彻底黯淡,她心里着急,频繁吐信,失去视觉之后便愈发依赖嗅觉。
这样的焦灼持续了半刻钟,半刻钟后,她的身体被轻轻放在了草丛中。
蛇腹感知到熟悉的草叶,她扭颈四顾,在陌生的环境下警惕嗅闻着,随即有一双冰凉的手托起了她的蛇颈,将她的脖颈挂在了粗壮的树杈上,为她指明了方向。
树皮正是茯芍急需的工具。
她勾住树杈,向上攀爬,草地上的余身顺着树干缠绕而上。
借住粗糙的树皮,茯芍冲决着旧皮,一路往高处蹿升。
新皮长成,旧皮未退,两层皮交接处麻痒得噬心。
皮肉如此,体内的蛇丹亦在经历一场“蜕皮”。
那颗三千年的内丹已饱胀到了极限,新增的七百年妖力充溢其中,如灌满火.药的爆竹,只差最后一点火星便能将外壳炸碎。
内丹胀痛,几欲爆裂,蛇皮上的麻痒感又挥之不去,无论茯芍如何磨蹭树皮,也只是隔靴搔痒,反被勾出更难耐的痒意。
内痛外痒混合一处,无时不刻地夹击着茯芍,令她崩溃暴躁。
随着时间延续,茯芍的精力越来越差,她看不见、听不到,嗅觉和思绪也越来越模糊,这不上不下的痛苦仿佛无边无涯,永无尽头。
七十二个时辰、六天之后,她的身体持续机械地磨蹭树皮,精神上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芍儿……芍儿……
朦胧的声音似从远天传来,茯芍无力地动了动尾巴,示意她听见了,可是谁在叫她、又为什么要叫她,她已无思考的力气。
混沌的思绪间,一些久远到褪了色的回忆涌现翻出。
也是一个秋天,她受了刺激,提前进入了蜕皮期。
那一次……那一次?那一次怎么了……
茯芍惝怳地回忆着,记忆断断续续,晦暗不清。
她好像听见了一声焦躁的低喝,有人在她耳边喊:「芍儿,你怎能在琮泷门内化出原型,快变回去!」
变回去……她已是原型,还要如何“回去”?
麻痒裂痛间,一注清凉的莲香拂过她的身体,空中的水汽凝沉结珠,在树叶和草尖上压出一颗颗晶莹的水滴。
潮湿的空气进一步润滑了蛇皮,茯芍仰头的刹那,旧皮褪下了整整一尺,她痛快地喘了口气。
清凉感包裹着茯芍,削减了她身上的燥火,安抚了她胸中的腷臆。
蛇.头钻出蛇皮,茯芍的感官霎时恢复了不少。她嗅到了雄性的气息。
不对……不该是这样舒爽清冷的水莲香,该是另一种味道。
一种宛如六月骄阳的盛气。
「茯芍!你发什么疯!大师兄好意帮你遮掩,你为何要出手伤他!」
「蛇吻前泛白,不好,她是进入了蜕皮期,变成了无有理智的妖魔了!」
「
大师兄,你可有碍?师尊,不能放任这蛇妖在门内发狂!师弟师妹们见了必要受惊,若被其他门派知道青天白日下我宗竟有巨蛇肆虐,那琮泷门的颜面就丢尽了!」
「取我镇妖塔来。」
「师尊!师尊……镇住芍儿即可,不要伤了她……」
“芍儿,再忍一忍。”雄性的气味靠近了,有谁在爱抚她,从她的新皮抚至旧皮,在她耳畔缱绻低语,“马上就要结束了,芍儿,静心。”
她忍了,她无时不刻地忍让。
马上是多久?她已忍了几十年,依旧看不到结束的希望。
“再往前一点,到我身上来,只差最后一截尾鳞了。”
“很美,芍儿,新皮很美……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更耀眼夺目的蛇了。”
陈旧的声音、耳畔的声音交替轮现,茯芍的眼眸氤氲湿润,有潮汽在她眼眶旁凝结成水,化作细涓无声流下。
她低落着、悲楚着,又茫然着,被虚幻与现实裹挟于夹缝之间。
蛇丹轰然破碎,磅礴霸道的妖气冲破了束缚,将丹壳挤碎坼裂。
旧丹爆碎裂,新丹凝于丹田。
通体黄玉的巨蛇张立耳鳍,仰头长鸣,以全新的姿态昭告世间——她已练至三千七百年。
感官、理智悉数恢复,且比先前更加敏锐、更加强大。
六人合抱不下的黄玉巨蛇娉婷地竖起上身,耳鳍上的玉骨插在云间,将流过的浮云划割成绺。
她顶天而垂首,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紧盯着地上的陌奚。
雄蛇的气息。
蜕皮完成、内丹重塑,修为蹿升的茯芍嗅到了陌奚身上违和的气味。
甜腻的雌蛇气息里夹杂了一丝水莲气,很淡,但对夜夜觐见蛇王的茯芍而言,只需一缕便能洞察。
她俯视着地上的雄蛇,蛇瞳收束成细线。
陌奚仰头回视着。
此情此景和茯芍砸开韶山结界的那一幕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此刻茯芍看着陌奚的眼神里没有欢喜激动,只有冰冷的怒意。
吼——!
锐利的长啸自巨蛇喉中爆出,她张大蛇口,露出尖锐的獠牙。
磅礴的恫吓声扭曲了周遭空气,惊起远处林鸟,震起脚下砂砾。
这一声愤恨的鸣啸之后,雌蛇扭首便走。
长蛇腾云而游,转眼间便不见所踪。
陌奚眯眸。
茯芍蜕皮前,他便不小心泄露了瞬间气息,那时候茯芍没有反应,为何现在突然察觉……
是蜕皮后感知力变强了?
不应该,他们之间差了四千年的大瓶颈,就算茯芍修为升至三千九百年,也不可能识破他的伪装。
想起那对奇幻仙逸的白色耳鳍,那完全不属于蛇的部分让陌奚心生疑虑。
茯芍,真的是蛇么……
情况超出了预计,不论茯芍是通过何种方法识破伪装的,事到如今都得立刻想办法补救。
也罢,他毕竟不是雌蛇,再是贪恋雌身带来的殊荣,也总归是要回到雄蛇的位置上的。
这件事瞒不了茯芍一辈子,拖延越久,茯芍的怨气便越甚。
长久以来的犹豫,至此该有个了结了。
……
茯芍愤怒地在蛇城上空盘旋,耳边是呼啸的风。
高风强劲,吹干了蜕皮期产生的鳞液,也将蜕皮时那些荒诞奇异的回忆吹散。
如同做了一场旧梦,清醒之后残留了些许,但绝大部分梦境都被遗忘了干净。
茯芍记不得蜕皮时听见的那些声音了,她胸中只剩下对陌奚的怒意。
她想回巢,可她能去的地方不外乎别苑和医师院。
两处都是陌奚的领地,她自己竟没有一根可栖之枝。
云层间时隐时现的黄鳞引发了城内骚动。
蛇城内的百姓纷纷仰头,惊愕地议论起来,“看,那是什么?”
“云从龙,风从虎,看不见首尾,该不会是条金龙吧?”
“怎么可能,最后一支龙脉都消失近万年了,如今世上谁见过龙?”
“顶多是条大黄蛇。”
“以前的龙脉固然消失,说不准是哪里的黄蛇自己修成龙了呢。”
“净扯淡,蛇王都尚未化龙,你以为化龙和换牙一样简单么。”
纷扰的议论中,处于丹宅之内的丹樱亦注意到了天幕上穿云破风的玉蛇。
那金玉般的蛇身没在乌云之间,看不见全身,只偶尔露出庞大的一截鳞,周遭风云波谲,竟令下方的丹樱生出两分心惊。
茯芍驰骋流云之间,忽而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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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首望去,见丹樱乘风追来,“芍姐姐,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你心情不快?”
看着娇媚可爱的小雌蛇,茯芍的心情愈发郁闷。
她憧憬仰慕的大姐姐居然是条雄蛇,不仅如此,还用两种身份同时接近她,把她耍得团团转!
在宫里故意诱她吃蛇毒,然后立刻扮做雌蛇回来兴师问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蛇!
什么窃玉、什么重伤、什么外出行商,全都是假话!
盯着一脸关切的丹樱,茯芍突然想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蛇王是陌奚!”
丹樱一愣,旋即意识到,茯芍蜕皮了。
可即便是她的修为有所增长,也还不至于超越陌奚。她是如何察觉陌奚的身份的……
丹樱惊诧不已,思绪飞转,面上立刻摆出委屈的神态。
“是,我的确知道……”
茯芍刚要生气,就见丹樱双手掩面,低低啜泣起来,“可你也该知道,我内丹里有蛇王留下的蛇毒,只要我说错一个字,他就能在千里之外要了我的性命。”
她仰面抬眸,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颜,“芍姐姐,你是在怪丹樱么……我只是条刚满两千岁的蛇而已,对上深不可测的蛇王,我又有什么办法,我
不想骗你(),但我真的、真的没有选择……
茯芍的怒火被丹樱的泪水灭了大半。
丹樱所言不虚?()_[((),所有贵族体内都有蛇王的蛇毒,她的确是无法违逆蛇王的,自己不该迁怒于她。
“好吧。”她叹气,“你也有你的苦衷。”
丹樱破涕,“我就知道芍姐姐一定会体谅我的。”
说罢,她又迟疑地望着茯芍,“芍姐姐,你现在是要去往哪里?”
茯芍移开目光,望向远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平常不是待在别苑就是待在蛇宫,和陌奚闹僵之后,便没了去处。
这一点丹樱很清楚,却还是故意这么问上一句。
她暗自勾唇,面上小心翼翼地邀请:“芍姐姐,若你还相信丹樱,不若去我家坐坐?”
丹宅?
茯芍偏头看向丹樱,思忖片刻后,点头应下,“好。”
她确定丹樱必是货真价实的雌蛇,自己目下也只有先借住她家了。
浩大的黄玉蛇化出人身,随丹樱前往丹宅。
丹樱显得极其高兴,抱着茯芍的胳膊不放,依恋地倚着她,“丹樱好久都没有和姐姐独处了,姐姐既然信任我,那就只管安心住下,最好再不离开丹樱。”
柔软的身躯包裹了自己的手臂,甜美的桃花香又包裹了她的犁鼻器,茯芍的身心都被一抔松软的桃花覆盖。
听着那撒娇中流露的任性,茯芍沉默地想:这才是雌蛇,再是可爱娇媚的雌蛇,语气也不会像陌奚那样娴淑谦让。
可刚被骗过,茯芍有些杯弓蛇影。
她骤然停下,低头盯向丹樱。
“丹樱,”她开口,“我送你我的旧皮,好不好?”
丹樱先是一愣,随即眼角上挑,唇畔扬起,那张精致甜美的脸如同被点了胭脂一般,洇出了欣喜的笑意。
“当然好。”她扣住茯芍十指,“穿着姐姐的皮,就像被姐姐时刻护在身下一般,丹樱好高兴。”
茯芍想起自己送陌奚蛇皮时,他的反应。
他说,赠皮,是在预定伴侣。
下水之前,他制止自己脱尽衣衫;
此后在她送他礼物时,又说雌蛇不该这样讨好谄媚……
彼时茯芍以为是自己不通外界的交际方式,如今想来,那根本就不是雌蛇该有的反应。
若陌奚真是雌蛇,便该像眼前的丹樱一样,坦然接受,大方泰然。
茯芍放松了心神,挽住丹樱的手,“好,我一会儿就把皮给你。”
丹樱弯眸,仰头舔吻茯芍的唇畔下颚。
少女立在丹宅花园之中,尾如溪涧,面若桃花,比身后的百花更加娇艳动人。
茯芍终于心软,抬手抚摸那雪白的娇靥。
幸好她还有丹樱,还有酪杏——也不知酪杏在外面有没有被狡猾的雄蛇欺骗。
“芍儿。”
正当丹樱要携茯芍往屋里
() 走时,一声熟悉的呼唤自茯芍身后响起。
丹樱猛地回眸,就见雄身状态的陌奚立在花园入口,隔着花树遥望茯芍。
看着只剩下两步的台阶,丹樱恨恨咬牙。
该死,怎么就来得这么快!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将茯芍带回自己的巢穴,离间她和陌奚了!
听见声音,茯芍身体绷紧,没有应答,却也停下了蛇尾,没有再走。
“芍儿……”
“别这么叫我!”她倏地回头,冲陌奚发出嘶吼蛇鸣。
正欲上前的陌奚动作一顿,狭长的桃花眼里划过伤感。
他微微偏头,背后万千青丝如水倾泻,折出泠泠凉色。那股水莲香气变得湿冷,他茕茕独立在苍白的荼蘼前,眉宇间笼罩着哀绪。
是茯芍最见不得的孤寂。
“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给我个道歉的机会,可以么?”他轻声开口,“芍…茯芍,不管如何,我都未曾害过你……”
丹樱恨得毒腺发胀,她的审讯技巧有一大半来自于蛇王的言传身教。
她看出了茯芍吃软不吃硬,蛇王同样洞悉了这一点。
自己才用过的招数,转眼就被蛇王拿去照抄,且扮得比她还要自然漂亮。
这装模作样的可怜相,让丹樱觉得恶心可笑,但她抬眸,果然在茯芍眼中看见了一丝犹豫。
“芍姐姐!”丹樱抱紧了茯芍的胳膊,担忧地冲她摇头,提醒她陌奚是如何欺骗她的。
茯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拍了拍丹樱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没事的,”她小声对丹樱道,“我很快回来。”
丹樱不甘心,但当着陌奚的面,许多话不便明言,只得咽下。
她眼睁睁看着茯芍又一次离开自己,走向荼蘼前的陌奚。
在茯芍朝自己游来的瞬间,雄蛇舒眉展眼,如释重负地恍然一笑。
那一笑,和他身侧的荼蘼一般无二,僝僽苍白,又妍雅至极。
既是被骗了,茯芍好歹要弄清原委,知道个明白。
她没有和陌奚回去,就在附近的酒楼里找了个雅间。
“说吧。”她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雄蛇,早已不在乎什么君臣之礼。
这份硬气,连茯芍都有些愕然。眼前的可是四千多年的大蛇,若真触怒了对方,她必是不敌。
茯芍也不知道为何,对着陌奚发火甩脸的时候没有丁点惧意,只有满心恼意。
这份无端的底气,连她都不知是何来历。
陌奚一叹,“芍儿,我…”“别这样叫我!”他刚一开口,茯芍便愤愤打断,“我说了,不许你这样叫。”
陌奚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他从头开始讲起,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那时身受重伤,韶山结界上又都是令尊的气息。若以雄蛇的身份踏入其中,只怕会引起冲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后来呢!”茯芍不接受这个回答,“后来为什么也不说!”
陌奚抬眸,那双翠瞳间,是茯芍无法理解的深绪。
他苦笑:“茯芍,你果真不明白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