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文
昨日的春宴一直到掌灯时分才散,楚家人坐上大舫回去,朝华依旧去渡头相送。
永秀不肯出来,罗姨娘只好对楚二夫人说:“永秀平日身子也不弱,今儿也不知怎么,这点暑气都受不住。”
杨氏根本就不在意。
她目光在人群里扒拉她儿子,嘴上随意道:“着了暑气要好好将养,我那里有好药丸,改明让人送过来,等佛诞日还要一道去放生呢。”
罗姨娘嘴角就快弯到耳根,笑盈盈送杨氏上船去。
杨氏看上了船就问丫头:“公子哪去了?”
丫头也不知,还是问船上的仆从才知道,楚明忱连午饭也未用过,匆匆到容家渡头边叫了只撑摇儿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六公子带云林回书院了,惠明回家取了趟书,又坐船来送给沈家公子。”
“沈家公子?”就是正跟容朝华议亲的那位?也不知容家怎么想的,竟拿那么个出身的人来比她的儿子?
杨氏深吸口气,回去婆母又要问怎么没把小六带回去。哪里只有小姑子一人受婆家娘家的夹板气,她不也在受婆婆和儿子的夹板气么?
心中着恼,但想到儿子没用饭就走了,吩咐丫头:“回去赶紧叫人去书院给公子送食盒。”
这才几天,小六眼瞅着就瘦了那么一大圈,看得人直心疼。
杨氏心中烦闷,转头望向窗外,就见容朝华正在送袁家夫人和袁家姑娘登船。
朝华对袁琼璎说:“袁妹妹,今日人多,下回我单请你和余姑娘来。”
袁琼璎之前同余世娟并不相熟,今天两人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她连连点头:“好啊,余姐姐还说要请我去她家玩,我自己一个害怕,正好你跟我同去。”
朝华点头应承,与她相熟的女孩儿们,都说她今日看着比往日开怀得多。
容家三房过继的事还没传出去,女孩们见朝华笑意舒展的样子,只当她是因亲事有了进展才开怀。
朝华也不辩解,只目送袁琼璎上船去。
杨氏望出去,就见一溜风灯下,便只有容朝华最出挑。
杨氏一时又气又恨,心里还是那一句,殷氏生什么病不好?偏偏是疯症!
朝华将几位贵客送走,对罗姨娘道:“姨娘辛苦。”
罗姨娘眉弯眼笑:“当不得三姑娘一句辛苦。”
夜间湖风大,朝华拢了拢泥金绉纱披风,转身回东院去。
罗姨娘虽恼女儿躲起来不见人,但今天这场宴会到底也算办得圆满,她得赶紧去竹外一枝轩,把沈聿春宴赛诗得了魁首的好消息告诉容寅。
容寅伤了额角,连日都不出门,一整天都呆在见山楼中,面朝东窗望着和心园。
和心园园中花树盛放,花枝间悬了好些各色彩纸绢布做的春幡春胜。那些春幡一看就是真娘剪的,还有哪家的春幡会剪成猫儿金鱼蝴蝶蜻
蜓呢?
春幡越多(),就是真娘的精神头越足。
罗姨娘等在见山楼下?(),小厮上去禀报时,容寅连看都未看一眼,只是摆了摆手。
没一会儿,就见那花树上点起一盏盏小灯笼,琼枝照雪。
容寅直到看够了,这才转身下楼,见罗姨娘在楼下静立等待,问她:“怎么?宴上如何?”
罗姨娘等了许久,脸上半点有郁愤也无,笑盈盈应声:“老爷,今儿这宴可真是长咱们志气了,沈家公子赛诗得赛诗头筹。”
容寅来了兴致:“几家儿郎都有作诗么?”
“那是当然,沈家公子参赛最晚,但他诗笺上的朱砂点子最多!”
罗姨娘笑着赞叹:“可真是长脸,连我都觉得扬眉吐气呢。”将宴上人人夸沈郎诗作最好告诉容寅,把那张诗笺递了过去。
说得容寅心中熨帖,罗姨娘趁他高兴之际道:“楚家二夫人倒是和气,还送了永秀一只镯子呢。”
容寅听到楚字就皱眉头。
“我说永秀着了暑气,二夫人便要着人送好药丸来。”
“凭它什么药丸家里没有的?”容寅还在翻看诗笺,对沈聿的字大点其头,“诗有定题,到底拘住了,这字却有锐气,极好。”
罗姨娘缓口气,又道:“我也是这样说的,这点子小事怎么好劳动楚二夫人,可二夫人又说,佛诞节放生那日还要请永秀。”
楚二夫人并没特意请永秀,四月初八佛诞日,富室豪门都有放生的旧俗,去山林放生还得出城,若是放生水族,摇着船到三潭印月就成,近得很。
容寅脸上的笑意敛去,他捏着诗笺,看了眼罗姨娘:“她这么说的?”
“当真。”罗姨娘惴惴不安,“老爷说,会不会是楚二夫人她……”
“她什么她?”容寅袍袖一甩,凭楚家二房是如何想的,不是朝朝也绝不可能是永秀,他的女儿难道像篮子里的菜那样,任凭楚六挑拣不成?
罗姨娘没想到容寅的反应这样大,她赶紧收口:“许我想岔了,我寻常也没怎么见过楚家的夫人们,许是楚家不想让外头人以为两家交恶。”
容寅脸色稍回转些,他根本就不想听楚家的事,但他还是道:“两家岂会因为这个交恶,你不知道的事往后不要妄议了。”
这回春宴透个意思给楚家,也让别人知道是容家先不愿议亲的。
罗姨娘闭口不再说,容寅又问:“你方才说永秀着了暑气?请大夫瞧过没有?”
“请了大夫的,宴才刚散,我这就过去瞧她。”
“去罢。”容寅挥了挥手,眼看罗姨娘要走,他又叫住她,“对了,夫人的身子好了许多,你理一理账本送到东院去。”
罗姨娘早已经有了准备,她指尖一紧,指甲掐着肉:“那自然好,用不用我去报账?十来年的年支,还有这两年的明细……”
“不用!”容寅立时拒绝。
罗姨娘一听便了然,殷氏的病虽不知进程如何
() ,但没全好。
“你只管把这些交到东院就行。”真娘还以为他们新婚,新婚的时候不把管家权交给-->>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她该多伤心?
罗姨娘干脆点头:“好,宴也办得圆满了,之后几日我把这些年的账盘一盘,理好了就送过去。”
看她这么痛快就交出了管家权,反而让容寅觉得她不贪图权柄:“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罗姨娘没来由的一阵辛酸,但她点点头:“老爷对夫人的心,我从来都是明白的。”
就是早早明白,知道指望不上别的,她才要钱、要权、要为女儿争前程。
罗姨娘赶到芙蓉榭时,就见永秀缩在被子里,没精打采的样子不像是装相的,像是真的病了。
“这是怎么了?”罗姨娘用手去抚永秀的额角,并不发烫。
永秀人恹恹的:“姨娘。”
罗姨娘拿眼睛去扫百灵画眉:“怎么回事儿?这几天吃什么了?”
画眉低声禀报:“姑娘这几天吃的都是衢州菜。”这个她可不敢扯谎,厨房上的一问就能知道了。
罗姨娘轻啧一声:“我早说了,那些个粗菜哪是你能吃的?闹肚子了罢?”
看见女儿的样子又忍不住宽慰她:“没事儿,后头还有好些宴呢,你不是喜欢素色了么,明儿就叫人送料子来,你选些喜欢的裁了做新衣。”
永秀忍耐了一天,终于忍不住掉泪,伏在母亲的身上。
“哭什么?你还要什么?”
容朝华的嫁妆,容寅他一口气就拨了给两万两,三房拢共才多少家底?一多半的现银子都给了容朝华。
要不是她早早打算,轮到永秀能有多少?
罗姨娘留在芙蓉榭陪女儿睡,永秀趴在软枕上:“我记着还是小时候这么睡过。”
后来老太太指派了教养嬷嬷,母女二人就再没这么睡过了。
罗姨娘也想起那个嬷嬷,何妈妈,到永秀十一岁上,她才终于“病”得自己请辞回去老宅了。
“你也大了,等身子好了,明儿起跟我学管家事。”一直觉得她小,有些事也不能让她知道,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今天。
“我学过管家呀,大伯母教的。”永秀翻了个身,“家里姐妹们都一块儿学的。”
她哪会不藏私?她那点本事都叫容朝华学了个真传!
罗姨娘嘴上并不说,伸手轻轻拍打女儿的背:“大夫人的法子你得学,我的法子你也得学。”
永秀是太不知事了些,现在教倒也不算晚。
母女二人各有心思,一夜倒还算睡得安稳。
天亮即起,罗姨娘打算着要去盘账,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说:“这些天你也该往东院去走动走动。”
永秀猛然回头,头发被篦子扯住了轻叫一声:“哎哟。”她顾不得疼,捂着脑袋惊问,“往东院去?”
“不是让你去……去夫人屋里。”罗姨娘握着篦子,一点点松开女儿的头发,夫人两个字从来都难吐出口,
“我是叫你去你三姐姐屋里。”
那孩子养在濯缨阁,永秀是姐姐,当然要去看弟弟。
“我去姐姐屋里干什么?”她跟姐姐只有在老宅时才会坐在一块儿,说些闺阁闲话。一回到别苑,至多丫环间跑跑腿罢了,就连跑腿都不多。
她们从没去过彼此的院子。
“你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这不明摆着的事?她竟还要问?
罗姨娘耐着性子解释:“你也知道过继的事了,也送了礼了,往后那就是你弟弟,你做姐姐的怎么能不跟弟弟亲近呢?”
“我不是在做小衣裳么,再说我没去过东院啊,爹许不许我去?”
“这话说的,你是姐姐,去看弟弟,你爹当然高兴。”罗姨娘想了想,把金铺的事告诉了女儿,“前几天你爹把金铺的地契房契送到我这儿来了。”
永秀听不明白。
“本来是给你的嫁妆铺子,这么早送来为的什么?就是让你拿利,私底下贴补你呢。”罗姨娘说完,笑意盈盈摸着女儿的头,“你爹待你那么好,你是不是该待弟弟好?”
那倒是,永秀点了点头,四姐姐待五哥六弟都很好,常给他们做针线。
所以她也学四姐姐给弟弟做了针线。
“万一三姐姐不高兴呢。”
“她不会不高兴的。”罗姨娘皮笑肉没笑,容朝华都得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了,过继管家,样样都顺了她的心。
这时候她不会拒绝。
是三房的嗣子,又不是她殷真娘一个人的儿子!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金芍着急忙慌跑来报:“姨娘,沈家公子收拾了行装要走!”
“什么?”永秀刚问出口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罗姨娘眉头紧锁,根本没注意女儿脸上神色有异:“什么时候的事儿?好好的怎么要走?”
他没瞧上容朝华?不应该当啊,他特意写了诗,不就是看中了容朝华么?
“说是要去书院。”
罗姨娘“哦”一声,要去书院苦读也是应该的:“让司书打点些笔墨纸砚,派几个人跟船去。”
容家拿出待姑爷的样子来,万松书院那些富家子弟见了,也不会再打容朝华主意。
罗姨娘话音还没落,几个绿衣仆妇赶到芙蓉榭来,领头的妈妈姓胡,是老宅里跟过来的管事婆子。
见了罗姨娘,胡妈妈先行了礼:“姨娘,五姑娘,老爷吩咐我把画眉带过去。”
罗姨娘不解:“画眉?”
“是,老爷叫咱们把画眉带去问话。”
永秀一下白了脸,她先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了,可转念一想,她抄的经书也并没有送给沈聿啊?
只有画眉本来捧着镜子看姑娘梳妆,一听这话吓得面如土色,手中镜子“啪”的摔在地上。
紧紧扒住永秀的腿:“姑娘,姑娘救救我!”
胡妈妈只说了句:“姨娘,五姑娘,对不住,冒犯了。”
她一个眼色,身旁两个力壮的婆子就把画眉从永秀身上扒下来,塞住嘴,拖出了芙蓉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