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看着苗新秀手发颤的把烟斗从腰带上摘下来,更为发颤的把烟斗点上使劲儿的连续的嘬了好几口。
陆吾他们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这位老兵对自己的深深恨意。
本该毫不犹豫抽刀向前的事,他却真的犹豫了,这犹豫就好像毫无道理,又好像合情合理。
“我想过很多种。”
苗新秀说。
“我二十年来不敢有一点儿松懈,坚持练功,我快五十岁了,可我觉得我应该比三十岁的时候还要强壮还有能打。”
“我想过很多种。”
苗新秀絮絮叨叨的说着。
“被他们杀了或是杀了他们,我下刀的时候应该先砍哪儿,应该怎么去折磨这些人渣败类,他们都该被凌迟。”
苗新秀抬起头,眼神里有些空洞。
“我想过很多种......唯独没有想过,我自己会犹豫,会......没能直接一刀一刀砍下去。”
陆吾拍了拍这位老兵的肩膀,可没能说出些安慰的话。
在看到那些半人半鬼的家伙的瞬间,陆吾也被震惊了,其实当时只有三个人没变化,大奎二奎是不在乎,叶无坷是想到了。
那个情况别说是苗新秀,陆吾在上山之前也一直都在想着面对如此一群凶悍的恶匪厮杀会有多惨烈。
不然的话,他们在山下又怎么会留遗言?
“从始至终,只有叶无坷一个人脸色没有变化。”
徐柯站在陆吾旁边轻声说了一句。
谢长逊道:“他在半路上和苗大哥提起那些凶徒都差不多五六十岁的时候,应该就已经都想到了吧。”
徐柯叹道:“我在长安城,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同龄人服气过,包括你们......”
他说完这句后看向那关起来的门,大奎二奎就站在门口,像是两尊门神一样,可门神看起来真没有那么凶。
谢长逊道:“他不是我们同龄人,他比我们小。”
徐柯苦笑一声:“何必最后一点遮羞布也不留?”
就在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门开的那一刻众人看到那个类似于庭院的山洞里浓烟滚滚。
叶无坷缓步出门,这个总是笑嘻嘻的话痨少年此时脸色依然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
可是,当他脸上失去笑容也不再话痨的时候本身就是不平静的表现。
门被叶无坷又关上了。
“都杀了?”
陆吾问。
叶无坷点了点头。
陆吾又问:“怎么这么久?”
叶无坷回答道:“每个人都有他们该得到的下场,所以时间用的多了些。”
陆吾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那个躺在石床上快死了的家伙,就是当初在双山镇无恶不作的刘隶?”
叶无坷道:“是他。”
陆吾又问:“那两个看起来年轻些的,就是杀害赵先生一家的凶手?”
叶无坷回答:“是他们。”
陆吾道:“我去看一眼。”
叶无坷伸手拉了他一下:“别去了。”
陆吾犹豫片刻,选择听了叶无坷的话不进去看了,那道门不是很严密,烟气还在往外涌。
不必去看,也能知道里边的人都是什么下场,陆吾能想到,刘隶的儿子和侄子一把火烧死了赵先生全家,那两个家伙的下场也一定如此。
因为那少年让大奎二奎关门的时候说过一句......这世界应该很简单,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该怎样就要怎样。
刘隶在双山镇的时候祸害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多少人家的姑娘出阁时候他都会假惺惺拎着些贺礼到场,当天夜里,就会闯进闺房。
不是没有气愤难平的少年去找他报仇,刘隶和他手下数十凶徒会把这样的少年开膛破肚。
“走吧。”
陆吾看着满手是血的少年轻声说道:“回镇子上去,我陪你喝两杯酒。”
少年摇头:“再等等。”
陆吾问:“还等什么?”
少年语气平淡的回答:“等火烧尽,看看灰。”
陆吾心里猛然一震。
不知道过去多久,那道门里边的烟气似乎已经散尽,少年让大奎二奎离开门口,他独自打开门看了看。
待看清楚后,他又把那扇门关上。
“走吧。”
说完这两个字,少年便低着头下山,他的沉默寡言似乎就是在诉说,报仇本该有的快意也绝不可能冲淡仇恨本身带来的悲伤。
报仇,也许连快意都没有。
赵先生一家没了,报了仇也是没了。
走在半路上天就已经黑了,大家寻了个能避风的地方准备过夜。
叶无坷坐在那发呆的时候,苗新秀过来挨着他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苗新秀把腰带上挂着的烈酒摘下来递给叶无坷。
“谢谢。”
他说。
叶无坷接过酒,没喝。
少年觉得,该靠内心去面对什么的时候若靠外力外物能帮自己度过,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都会成为依赖。
他在渤海国的时候就杀了不少敌人,但那样的杀敌和这次的复仇似乎完全不一样。
“很难吧。”
苗新秀自己喝了一大口烈酒后问出这三个字,他能想象出来那少年动手的时候要过的第一关是少年内心的善良。
赵先生不止一次和苗新秀说过,叶无坷是他见过的心中善念最重也最执的人。
赵先生还不止一次说过,这样心性的少年简直就是天生就该做医者的人。
但赵先生从来都没有和叶无坷说过想让这少年叫他一声师父,因为赵先生也说过他总觉得叶无坷的人生不该困在这大雪山中。
赵先生每次路过无事村都会去叶无坷家里讨酒喝,他不是馋那口酒,他是一次一次的去劝老猎户,让叶无坷走出大山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有多大。
这里山连着山看起来很大,和外边的世界比起来也只是一粒一粒沙。
赵先生还说,无事村很好,他这么多年走过那么多地方,都没有见过比无事村更好的村子了。
可再好也只是村。
他说很羡慕无事村里里永远都风平浪静,他还说可少年骨血里就该有风也有浪。
赵先生不求师徒之名,也不想让少年怀太重的感恩之心,所以每次都像是路过一样,去叶无坷家里传授一些医术。
每次都会讨酒喝,他是想告诉少年,那二两老酒,可抵束脩。
我教了你一些东西,也喝了你家老酒,这就不该再有谁欠谁,可算两厢情愿。
赵先生说,孩子你记住,你情我愿,才是这世上最舒服的相处,师徒父子夫妻亲朋,不外如是。
赵先生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才懂得善良的孩子内心之中总是怀有歉疚之心不好。
所以他每次见到叶无坷都会说上一遍......世上对错本该简单,将心比心就不亏心。
他还说你总觉得欠着别人的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事是你会越来越善良,不是好事是,你不该善良的时候也会善良。
赵先生还说,你哥比你强的地方只有一点,那就是在你哥心里,对错之间永远都是一条直线。
苗新秀和赵先生关系极好,每次赵先生喝的多些就会提起那少年,每次提起都会满眼得意,如同那少年是他亲生的一样,又或许,恰是因为每次都会提起以至于每次才会喝的多些。
所以他说,孩子,你哥能直达对错,而你能摆清善恶。
“以后,我大概不会留在双山镇了。”
苗新秀又喝了一大口酒。
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好像是空的。
有些人一开口的时候,就能听出他的喜悦或悲凉。
叶无坷依然沉默。
有些人不开口的时候,是因为他只有悲凉。
叶无坷从来都不是一个吝啬于分享喜悦的人,他只是不分享悲伤,这大概就是懂事的孩子从一懂事就学会的东西。
苗新秀一口一口的喝着酒,这一壶老酒很快就见了底。
见少年不说话,苗新秀准备起身离开。
手刃仇人这种事如果是在故事里讲出来应该会有些爽才对,可十五六岁的少年满手鲜血哪会有这样的爽?
“苗叔。”
叶无坷忽然叫了一声。
苗新秀停下,他问:“怎么了?”
叶无坷抬头看向那眼神落寞的络腮胡汉子真心问道:“能做我师父吗?”
苗新秀的眼神在这一刻骤然就明亮起来,像是夜晚云层后边的那颗星突然就飞到了云层外。
“你想学什么?”
他问。
叶无坷很真诚的说道:“我听闻明年东疆武库要招收第一批学员,我想进。”
苗新秀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道:“以你的本事,不难。”
叶无坷道:“该更稳妥些才行,苗叔是老兵,经历过那么多生死之战,知道怎么把我变成一个合格的兵。”
苗新秀问:“你是突然想做成为一个兵的?”
叶无坷道:“东北十万山,山山有贼寇,就算我进不得武库,当不了兵,也该做些该做的事。”
苗新秀点了点头后说道:“我不会留在双山镇了......以后你去哪儿,师父跟去哪儿。”
叶无坷起身,先是肃然一拜,然后跪下来叩首,行认师礼。
陆吾看到这一幕后心中感慨的无法平静,他声音很轻的说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叶无坷心地更善良。”
谢长逊点头道:“这件事有个了结之后苗新秀心里都空了,离开双山镇,不管走到哪还有什么信念,多半是活不长,叶无坷此时拜他为师,是再给他一份信念。”
徐柯道:“这样的家伙若是不拉他到长安去,以后回想起来可能悔的肠子都青了。”
谢长逊道:“越是这样的家伙,越是不容易被我们拉走,他不想欠人情,好在是靠他自己也一样能走到长安。”
三人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欣慰。
下山之后叶无坷帮苗新秀收拾东西,苗新秀则准备亲自去一趟县衙将此事详细说明后再走。
“我还是得问问......”
苗新秀道:“杀害赵先生一家的那两个人......”
叶无坷回答:“烧死了,绑在一起烧死的,师父说过先生一家是被绑在一起烧死的,其他人是先斩首,然后烧成灰。”
苗新秀眼神里都是心疼,他抬起手拍了拍叶无坷肩膀:“难为你了。”
叶无坷又怎么会不明白,师父想问的并不是要告诉县令大人的,师父想问的也不只是刘敢为和刘敢做那两个凶徒的死法,师父更想问的是刘隶的死法。
因为刘隶不是师父亲手所杀,所以他终究是心里有些空荡。
所以少年语气平和的诉说:“是凌迟,陆大哥问我怎么会那么久,是因为刘隶该凌迟,我下刀再快,也得够足刀数。”
苗新秀怔住,片刻后喃喃自语道:“那恶贼病入膏肓撑不到你割够刀数再死,也是这狗娘养的最后的运气。”
叶无坷回答:“他撑到了。”
苗新秀再次怔住。
叶无坷看起来依然平静:“我和先生学过些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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