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再不走就不好回宫了。”
何钊握着她的手未松,谨慎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陈清煜把灯提起来,往他面上送:“看什么?”
“泓洄!”
陈嘉沐压低了声音叫他,陈清煜瞥了她一眼,才把灯往回收了收,偏过头,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陈嘉沐着实有些尴尬。她没想到陈清煜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外。就像小孩会偷看情侣接吻似的,她这个做姐姐的应该捂着他的眼睛说“小孩不要看”才对。
可惜被看的就是姐姐。
何钊倒是没在意这个“陌生人”身上的敌意。他低下头,在陈嘉沐耳边小声道:“等我的信。”
旋即松开手,手掌在陈嘉沐腰间轻轻一推:“回宫吧,路上小心。”
熟稔如一对爱侣一般。
兔子灯颤了两颤。
一路无话,直到出了书院,陈清煜才开口道:“皇姐吃了什么?”
陈嘉沐说什么都没吃。她只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给人当模特,专心听何钊的故事,也顾不上饿不饿。
上了马车,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陈嘉沐如感官回笼似的,忽觉饥肠辘辘。
车厢里的小桌上已经摆了两菜一汤,一碟清口的小菜,桌边两碗白莹莹的米饭。
陈清煜把兔子灯交给他带来的那个太监。马车摇摇晃晃,没走一会,似乎找了个隐蔽处停下来。
陈嘉沐:“不回宫吗?”
陈清煜摇头:“时辰太晚,已经回不去了。当班的侍卫并非与我熟识。”
“那我们往哪去……”
“马车边是我的宅子。”陈清煜推了推桌上的碗盘,“皇姐想在哪里吃?”
陈嘉沐心说你都摆好了,再端到房间里去也太麻烦了一些。
“就在这里吃吧。”
陈清煜满意地点点头。坐在他身边小太监条件反射似的站起身,与寒梅双双下了车。
窗帘挽起一点,透进些冷甜的空气。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嘉沐被突然下车的两人吓了一跳:“他们怎么走了?”
陈清煜笑了:“皇姐说的什么话,桌上本就没有他们的吃食。宅子要人打理,主人吃饭,下人自然要去收拾卧房。”
陈清煜板了一路的脸,此时此刻面色才稍有缓和:“皇姐,我选了些宴宾楼的招牌菜,先吃一点。”
陈嘉沐这才想起,自己走前答应陈清煜,一定会早点回来陪他吃饭。
这孩子花心思挑了一身喜庆的衣服,又等了她大半天。若是换作自己来等,指不定要把爽约的人骂过几个来回。
“是我的过错……”陈嘉沐面上如火烧,“何钊他屋内未开窗,我也没注意时辰与天色。”
“无妨,皇姐的事办妥了就好。”
陈清煜低着头给她布菜,陈嘉沐只能看清他的睫毛与高而挺的鼻梁。没一会,她碗里就堆满了鱼肉与青菜。
“皇姐先吃饭。”
陈嘉沐只得应下。陈清煜不像是消了气的样子,但追着问免不了让小孩厌烦。食不言寝不语,这条规矩终于管住了一个满心愧疚的姐姐。
陈嘉沐昨日刚被人掐得脖颈淤青,喉咙还没习惯吞咽,饭菜虽然可口,但也吃不下太多,一碗饭吃了小一半,就不得不停下筷子。
陈清煜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鱼刺。
似乎是察觉到陈嘉沐不再夹菜,他低着头问道:“不合皇姐的口味?”
陈嘉沐说不是。
“我胃口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已经吃饱了。”
陈清煜这才抬起头。
桌面上的蜡烛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本就是橄榄绿色,一颗宝石一般,离得越近那只眼睛的颜色便越明显。
他眨眨眼。
“我给皇姐买了兔子灯,”陈清煜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儿时我们一起出宫,正是中秋前几日,街上好多卖花灯的人。”
“几个皇兄出宫时都有下人跟着,没人管我,我就跟在皇姐身后。走了半条街,你说想买个兔子灯,让我在街边等。”
陈嘉沐见他不说了,好奇道:“然后呢?”
然后?
陈清煜笑了。
他当然已经猜到陈嘉沐把这件事忘了。
无论是“这个陈嘉沐”,还是“那个陈嘉沐”,都不会记得。
陈清煜只是说:“没什么。就是在街上见了,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想买一个送姐姐。”
那时他的腿还是完好的,不高的小豆丁,跟着陈嘉沐到处跑。
他太小,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厌恶,把陈嘉沐表面的热情当做亲近,一点都察觉不出她的推拒。
他真的相信了陈嘉沐的话。
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等到自己身边的铺子已经关了。
老板热切地问他在等谁。
他说在等姐姐。
在等姐姐。但他的姐姐早就找了个理由把他甩在街上,一点也没关心他的安危。他在外苦等了一夜,照顾他的人巴不得他死在外边,没有宫人注意到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消失了。
只有天边圆盘般的月,满溢出清冷泉水的月色。
巡城的士兵发现了他,要带他走,他说:“我再等等姐姐。”
他等了好久,等到的只不过是第二日回宫时下人的责骂,还有陈嘉沐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她宫中并没有花灯。
没人想让他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陈清煜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可是没有。陈嘉沐的怜惜就像高悬的一块蜜糖,勾起那么一点贪念,他不可能只品尝一次就心满意足。
他可以再等,等陈嘉沐推开雅间的门,笑眯眯地问“泓洄是不是久等了”,等陈嘉沐眉飞色舞地点上几道感兴趣的菜品,他们一起共度一个姐弟间亲密无间的傍晚。
他可以把儿时的兔子灯递给他的姐姐,递给现在的“陈嘉沐”。
他也有机会炫耀一份亲情,一点惦念,只属于他们姐弟的亲昵与关心。
他的姐姐太纵容他了,把小小的贪恋的口撑得无限大。
陈清煜甚至能自信满满地断定,他和姐姐身体里流着半份一样的血,这就注定他们要比他人更亲近。
她可以否定自己的全部身份,但不能否认他是她的弟弟。
可是没有。
他还是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