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啊,木兄,你也来了这唐山村。”清风上前几步,拍了拍前面素白衣袍的男修。
男修回过头,见是认识的人,也露出了个笑,“清风,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世外桃源、志同道合的友人,那是段无拘无束的自由时光。
大楚宫廷里年轻的小皇子偷跑出宫门,凭着初初步入炼气期的修为,十分顺利地甩开凡人护卫,离开了皇城。
多新鲜啊!
修者的世界在未经世事的小皇子面前,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且有趣。
修仙界修者和凡人并存,许多修者结合生下的后代并无修炼天赋,但父母不忍心幼子幼女流落在外,故而悉心教养。
等他们长大了,娶妻生子,又诞下许多无修炼天赋的后代。
一代又一代,修仙界里的凡人数量逐渐远超修士的数量。
他们以城池为界,以修者门派为依靠——其实也就是保证不被魔兽侵害而已。
凡人多聪颖,他们凭自己的力量修建了宫城、建立了军队、建立了朝堂,拥护他们的贤者为王为帝,称王称帝。
他们建立了自己的秩序,拥有自己的法度;四处开书院,培养了大批的学子,学子又反哺朝堂。
他们还兴水利、开山修路,农事兴盛、军事强大,他们的大王和皇帝很好地统治着凡间,一切秩序井然。
修仙界万万载,沧海桑田,除了修者以灵力构筑的城墙不倒、门派尚存,凡间早已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朝代。
以西袈佛门为例。
西袈佛门原本建立于凡间最繁华的都城,但经年过去,佛门还是那个佛门,但他们周遭早已经过不知几次大变化。
正门不远处原本是块平原,凡间之人喜欢在那里盖屋搭棚、建立集市,吸引的人多了,后来便逐渐发展成那块土地上最兴盛的城池。
佛门史籍静默又悲悯,它沉默着,无声地记录着这方天地的变化。
记载从平原到山川,到雪原,又到湖泊,如今那处成了座孤峰,山脚下仅剩寥寥人烟,佛子们出入时人声寥落,安静得很。
清风是那偷跑的小皇子,他从皇宫珍藏的古籍中获知了西袈佛门外缘的变化,兴致昂扬地孤身一人从遥远热闹的皇城跑到了这样清苦寂寥的佛门脚下;从已经长满杂草的土地上一点一点探过,找寻着那些曾经见证过沧海桑田变化存在的点点痕迹,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自那之后他便对隐藏在十万大山之中数不清的小山村起了兴趣。
唐山村是他走过的不知道第多少个小村庄了。
他像个孤独却快乐的旅者,探寻着每一方土地,留影珠用了一个又一个。
刚送走回信的灵鸽,他在信里向挂念他的父母、大楚帝后细细描述了他去过的每一处地方,向他们描绘繁华皇城中见不到的景致,新奇而动人。
他说,见信如晤。
但文字终究不及影像,他在信里详细地写了凡人如何使用灵力激活留影珠,告诉他们,打开留影珠会有惊喜——他将自己的身影和想说的话也都封存进了留影珠里。
留影珠被他小心地一同放进信封,留了一束灵力供他们激活留影珠,再细细封好封口。在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在雀跃,父母见到这样的景致肯定也如他这般欣喜。
大楚帝后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儿子留不住,修者和凡人,寿数相差太大了。
这个小儿子不过二十岁,就能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凭自身天赋修炼至炼气。
凡人寿数最长不过七十岁,修为达到炼气期,寿命增加三十年。
他还这样年轻,以后修为继续增加,寿命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了。
他们因着自己的不舍生生将他在凡间困了二十年,已经不忍心再将他拘束。
他们耗费灵石从修士手中换取了这只灵鸽,告诉这个儿子,他们的思念。
同时告诉他,不必急着回宫,他可以四处游历,等父母双亲到了弥留之际,灵鸽会再次找到他,他到时候记得赶回宫再见他们最后一面,全了他们的亲缘才好。
凡人男子十六岁便可成家,父母双亲留他到十六岁,提也没提成亲的事情。
到了十八岁,朝臣不断上书请求为小皇子娶妻而被父皇压下,他便明白双亲的意思了,他们不愿意让他在凡间多留羁绊。
二十岁,他陪父母度过他们的生辰,然后留下书信,逃出了宫——他不愿意亲眼面对离别时父母眼中的不舍。
但灵鸽找来时,他还是感受到了父母强烈的眷念。他握着书信,满腔的感情无处宣泄,他何其有幸,有这样慈爱又开明的双亲。
他深吸口气,将满腔情绪落在纸上,他的见闻、他的修炼、他的友人……,厚厚的书信里记载了他的思念,最后一笔落下,有透明的水珠从他眼中落下,打湿了信纸。
送走灵鸽,他站在小山丘上眺望远方,那是大楚皇城的方向。
直到一身素白衣袍的男修引起了他的注意。
清风和木兄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初见时只是点头之交的二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再后来,他们离开了唐山村,相约四处游历,修仙界各大无主的秘境、凡间四方土地,都留下了两人的身影和足迹。
彼时正年少,友人相伴正意气风发的小皇子将一封又一封报平安的书信和一颗又一颗带有祝福的留影珠寄回皇城,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父母。
这样轻快无拘无束的时光很快便被打破。
离开皇城的第五年,灵鸽带来了一个覆灭性的消息:大楚皇城遭袭,帝后危。
小皇子毫不犹豫地告别友人,坐上耗费灵石无数的灵舟,飞速赶回宫中。
迎接他的却是同族兄长们的箭矢,铺天盖地,修为堪堪炼气的他抵御艰难。
他身中多箭,奄奄一息时得知一个又一个让他心痛的消息。
帝后情深,后宫无妃,多年来恩爱如初,也仅养育了他这个有修炼天赋的小皇子。
朝臣们在后宫中安插不进自己的人,便将目光投向被帝后收养的几个义子。
义子是从皇族中精挑细选,经帝后养育、并由大学士授课多年,只待他们展露自己的才能和心性,帝位将从中择贤而立。
不知是被朝臣挑拨,还是他们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小皇子的同族兄长们,根本就不相信帝后愿意将帝位拱手相让。
明知小皇子是名修士,却不让他离开皇宫,养到足以执政的年纪。
哪怕小皇子离开皇宫五年,但一封又一封书信和一颗又一颗留影珠经由灵鸽跨越千山万水送至皇宫,惹得帝后时时挂念,谁会放心呢?
分明是想让他当这天下第一个修士皇帝。修士寿命多长啊,这样一来,大楚就将永远掌握在他手里。
小皇子气息渐微,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他请求族兄们,让他们见见自己的父皇母后。
许是见他濒死,族兄们起了恻隐之心。
帝后是被人抬着出来的,因为拒不配合将小皇子骗回来,他们被灌下了慢性毒药,此时二人状态极差。
见到心爱的幼子倒在血泊中,两人扑了过来,想抱他却又怕箭镞扎得更深,只能手足无措地跪坐在地,颤抖着手抚上他的面颊。
“对不起,皇儿,是父皇母后害了你。”
帝后本还年轻,先是被下毒,再亲眼见到爱子遭难,浑身的气息都开始衰弱下来,仿佛瞬间被抽干了生气,变得萎靡起来。
小皇子呼吸都在痛,他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血腥之气,安慰着父母,“父皇母后何必自责,是那些人狼子野心,防不住的。”
他才知道,他以为的志同道合的友人木兄,是族兄们请来监视他的修士,他和父母的通信,每一次都被记下,送到族兄们手上。
他为尽孝心而写的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书信和寄的一颗又一颗留影珠,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他闭了闭眼,掩住里边的痛色,“是孩儿害了父皇母后,对不起。”父母中毒已久,已没有多少时日,是他害了他们。
刚跟父母说不必道歉的人转眼便成了那个开口道歉的人。
帝后拼命摇头,泪水簌簌落下,“不是你的错,你有什么错?”
小皇子的气息越发微弱,帝后痛不欲生,他们甚至趴到了儿子旁边,对着他絮语。
监视着他们的侍卫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皇儿,知道为何母后要给你取名清风吗?”皇后身子比皇帝更弱,强撑了这么久,她有些撑不住了,声音细弱,呼吸也微不可闻。
清风低低地唤她,眼里都是痛色,“母后。”
“是清风明月的那个清风,你是自由的风,清扬自在的风,谁也困不住你。”皇后露出一个笑,残阳映着她的笑脸,很暖却又很残忍。
“儿子知道,也记住了。”清风艰难地握住母后的手,感受着她身体逐渐变得冰凉,心里一片寒凉。
皇帝眼里溢出泪,“皇儿,父皇很快就要去陪你母后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记住你母后的话。”
皇帝捡起地上的乱箭,清风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他化开脉管,鲜红的血液无比刺目。
皇帝将手递到他嘴边,“喝下去。”
血色慢慢发生了变化,大股魔气从不断溢出的鲜血中溢出,遮住了刺眼的红。
清风目光一凝,想起父皇书阁中藏着的那本古籍,“以身饲魔,仙魔不分。”
他参悟了二十多年都没能明白的话,被他父亲以这样的方式解读出来。
父皇呼吸已经弱不可闻,他的手却还稳稳地放在自己嘴边,清风抬起头,看到父亲无声地重复“喝下去,活下去”。
清风只觉得自己也要死了,身体无比僵冷,他艰难地将手抬起、捂住父亲的伤口,带着黑色魔气的血流了他满手,魔气却被他逐渐吸入体内。
他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对上父亲殷切的目光,告诉他,不必喝下去,修士只需要将魔气摄入体内即可。
皇帝欣慰地笑了,在儿子的泪眼和痛心中缓缓闭上了眼,艰难地呼吸着。魔气仍不断从他身体中溢出,被清风摄入体内。
“阻止他。”
很快有人发现他们的异样,想要阻止。
但是,已经晚了。
清风身后有魔气不断溢出,周遭的魔气也源源不断进入他体内,置换灵力、炼气、筑基,他一举冲破了桎梏,修为停留在金丹期,一个黑色带着金光的圆溜溜内丹出现在他丹田里。
雷劫立至。
皇帝最后一丝呼吸已经断绝,唇边笑意却仍在。清风将他和母亲的手放在一起,交握,一如他们生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在周遭骇然的目光中,进境金丹的劫雷已经将整座皇城覆盖住,并狠狠劈下。
族兄们想要逃走,侍卫们拥护着他们,想往反方向逃去。
但是,怎么逃得掉呢!
清风迎着劫雷露出一个笑,有些讥讽的;浓郁的魔气仍在他身上盘旋,被劫雷劈散后很快又聚拢起来。
魔修的雷劫声势浩大,似是要将人置于死地,在一片哀嚎声中,这座皇城化成一片废墟。
雷劫过后,满目疮痍。
昔日繁华的皇城,只剩下他一个活人,只有他身旁的帝后尸骨完好,而远处尸骨无存。
清风转修魔之后的第一个雷劫,是问心劫。
古籍有言,问心劫,心思清正则生,反之则死。
偌大皇城,只有他活下来了,也只有他父母的尸骨尚存。
清风起身回望这座已经没有一点熟悉样子的昔日皇城今日废墟,眼里有些空茫,灵鸽从远处飞来,落在他手中。
熟悉的灵鸽,但是已经没有需要送信和回信的人了。
他摸了摸灵鸽光滑的羽毛,轻轻道:“你走吧,去山间,去田野,不要再到凡间来了。”
不管是修者还是凡人,都不要被捉住了,做自由飞翔的灵鸟便好。
灵鸽听懂了他的话,在他头上盘旋几圈,而后朝远方飞去。
灵鸽在天边逐渐变成个小黑点,最后再也看不见,清风才收回目光,慢慢蹲下去。
“父皇、母后,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他声音很轻,但这样的话像是在承诺,很坚定。
他亲手葬了父母,在他们坟上种上一株刺柏——听说这种树在极为恶劣的条件和环境下还能存活并茁壮成长,且极为长寿。
传闻不知真假,但他希望这棵树可以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让这世间有多一点眷念。
问心劫下,当初那名友人木兄也逃不过雷劫。
清风当时抱着父母遗体,目光对上悄悄潜入皇城的“友人”,很平静,眼里没有恨,却也没了当初的欣赏。
他只是很冷静地看着当初无话不谈的好友被劫雷劈得魂飞魄散,化为清气散逸空中。
都结束了。
清风最后看了一眼大楚国界,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修者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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