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十三。
不论穆瑾冠生死如何,今日正午时分,墨林应召入宫见驾。
这一天,狄江倾再次出现。
他在宣隆门鲜红的门前,神情严肃,举止庄重。
然而墨林和宁远差点错过时间,两人身上都带着酒气,宁远踉跄前行,墨林则神态清醒。
临行前,墨林对宁远做了交代。
“我进宫后,你要照顾好拐子马,喂它们多汁的草料,不限量。
城外的金镛子弟,全部带进城,给他们找点活计,以防万一。
这里有封锦囊,你妥善保管,回去再打开,照我的话去做。
”
宁远点头答应,墨林微笑离去,宁远看着宣隆门,内心有些不安:“道长,你进入陵阳,还没作诗,宫中危机重重,若道长有事,务必给我传信。”
“不急,回来再作,先按我说的去做,其他不必多言。”
墨林说完,走近狄江倾,墨旋和文般若已静静等候。
文般若持剑双掌,墨旋则手扶瑶琴。
墨林环顾背后,未寻得他的桃花剑。他瞥了宁远一眼,随即抱起那只肥硕的白猫,轻柔地抚摸着。
狄江倾提醒:“各位,进宫面见陛下,不得携带兵器。”
文般若闻言,理解地点点头,将剑递给了狄江倾:“此剑名为巨阙,由赤阳子以南岭寒铁铸就。剑身宽一尺七,全长九尺五,开锋五年,回炉重造两次,已斩十七人,左刃柄稍有损毁。”
狄江倾吩咐侍卫收起巨阙,又看向焦尾龙弦:“阁下精通音律?”
墨旋回答:“略知一二。”
狄江倾接着说:“紫宸国公素爱音乐,若能得到他的赞赏,也是你的幸运。”说完,他转向墨林:“道长,为何带着这只猫?”
墨林答道:“自小养至如今,入宫难道不允许携猫吗?”狄江倾面露为难:“并无此规定,只是未曾有人带猫上殿。”
墨林微笑:“那么,从今往后,我就成为这先例了。”
狄江倾轻叹:“罢了,宣隆门后是三千琉璃大道,踏上台阶就是长乐仙宫,紫宸国公此刻正安居其中。各位需遵守琉璃大道的规矩,切勿破坏传统。一旦踏入,非王命不可擅自离宫,进入深宫,生死由天,除非凤旨。”
墨林闻言淡笑,点头默认,转向孤零零的宁远,微微一笑。宁远满面愁容,忧心忡忡,看到他的笑容,也勉强回以苦笑。
墨林抬眼望向宣隆门外:“将军,我在离开前给你留下一个问题,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你看这陵阳江山,何等壮丽秀美?但你是否思考过,这尘世中的第一朵花,是如何散播种子,遍布中原的呢?”
宁远明白他的用意,挤出笑容摇头:“这我还真不清楚。”
墨林微笑着说:“所以,我要是没回来,你就一直想这个问题。”
“我没回来,你就一直想。”
墨林毅然回头,文般若和墨旋整理衣襟。他们都知道,宫中发生血腥之事,紫宸国公又病重,此刻入宫并非易事,就连一向洒脱的文般若也显得比平时紧张。
宣隆门启,山风呼啸,吹动衣襟,众人衣袖翻飞,仿佛羽化登仙。三千琉璃铺就的碧玉阶直通天际,消失在云端,这是北戎州独有的景象,西梁也未曾有过。文般若见此情景,放声长啸,墨旋亦胸怀激荡,唯有墨林抱着瑟瑟发抖的归去来兮,问:“天气真是冷,上面能提供热酒吗?”
狄江倾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邀请:“三位,请上山吧!”
说完,三人起步登山,宣隆门徐徐合拢,仿佛将外界的繁华世界隔离在外。
宁远凝视着那扇朱红的大门,目光停留在门上的金色铆钉,许久未能回神。狄江倾悄然离去,他独自伫立片刻,掏出锦囊,似乎做了个决定,然后迅速沿着山路奔下。
中原的第一抹春色,究竟是何时开始绽放的呢?
宁远心中无解,而提出这个问题的墨林,此刻正踏上朝见皇帝的漫漫长路。这条路遥不可及,三人步履不停,足足走了三天三夜。
行进中,三人并肩前行,交谈多由文般若发起。墨旋对墨林有所顾忌,故而不愿过多交谈,他深知与这位道士对话,只会让自己憋闷,得不到半点好处。
文般若感慨:“长乐仙宫本是陵阳的美景,只因紫宸国公的喜爱,才改建成了皇家宫殿。否则,陵阳这片官绅之地,定会增添更多的欢乐。”
墨林反问:“为何称为仙宫,难道是帝王自封的吗?”
“并非如此,据传这里曾有一位老神仙造访,原本也称作山宫。称呼如何并不重要,毕竟传说只是传说。”文般若解释道。
墨林静静看着他:“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神仙?传说中的神仙是什么样子?”
文般若回答:“世人皆如此说,但我未曾亲眼见过。传说中,他们应与两位道长无异。所谓的神仙,或许就是道士,毕竟在这大北戎国,道教如同中都府一样盛行。”
墨林冷笑:“难怪这个国家的未来堪忧,你看我和师弟,像能成就大事的人吗?”
墨旋冷哼:“你竟敢轻视道尊,你说你的,别扯上我!”
墨林淡笑道:“不扯上你,那还真是有出息了。”
墨旋稍稍远离,不再理睬墨林。墨林毫不在意,继续与文般若交谈。周围雾气渐浓,薄雾缭绕,上方宫殿的轮廓隐约可见,宛如沉睡的巨佛。空气中弥漫着湿润,伴随着猿啼虎啸,突然一声尖锐的啸声划破天际,凄凉而悲壮,引得群声共鸣。三人登山途中,面面相觑,却并未停下脚步。
上方云雾中,一个黄门小吏惊恐地跑出,双手抱头,直冲下山!随后,一队士兵护送着几位老臣慌乱逃窜。墨林喜欢热闹,见到这一幕颇为兴奋,但眉宇间已略显忧虑。文般若心情烦躁,身形瞬间升入云端,片刻后如大鹏般归来,脸色苍白,如同遭遇了巨大的悲伤。
墨旋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文般若沉重地说:“刚才,紫宸国公去世了!”
四小时前,在宣隆门外,夜已深沉。
宁远坐在崇光阁的二楼,独自倚栏品酒,夜幕降临,星辰闪烁,街头熙熙攘攘,市民们穿梭其中,笑声鼎沸,一片兴盛景象,丝毫未染忧郁气息。
宁远举杯询问:“小厮,你们那位武陵公子何在?我记得他已经离家十多日了,他到底去做什么了呢?还有,为何楼下这般喧闹?”小厮摇头道:“二掌柜从不向我们透露,就连老爷也一无所知。至于这热闹,客人您真会开玩笑,陵阳城夜夜歌舞升平,哪里有什么稀罕之事?”
“难道不知边境正遭受苦难,人们被迫逃离家乡?”宁远侧目看他,小厮却笑容更深:“那是边陲的痛苦,不是陵阳人的痛苦,千里之外,与我们何干?”宁远听后惊讶不已:“我们都是北戎的子民,怎能如此漠不关心?”
小厮闻言轻笑:“我倒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活着就应该逍遥自在。”
宁远挥手让他退下,接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越喝心情越是动荡。突然,他起身向店主索要笔墨,握着笔在墙边站了许久,墨水吞咽了不少,笔杆也咬断了几根,却依旧未能写下一字,只好懊恼地回到座位继续饮酒,酒入愁肠,醉意更深。宁远眼神迷离,恍惚间,对面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来者一身书卷气,身形略显瘦削,年岁不小,但尚未老去,手中捧着半个破碎的砚台,上面还沾着鲜血,腰间插着一支细长的毛笔,笔尖上的墨汁虽未干涸,却已破损不堪,砚台上的血迹斑斑,洒满了他的衣衫,但他毫不在意。宁远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多看了几眼,突然心头一震,酒醒了几分,脸上流露出莫名的激动!
“你是梅岭的状元郎?”他惊讶地问。
那人微笑着点头,正是那天在金墉城骑驴的梅岭状元,也是三天前在兰陵山路浴血奋战的温楼主!
然而,宁远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温楼主也没打算提及他是如何从山谷中生还的。宁远注意到他浑身的血迹和伤痕,他们在金镛城曾有过一面之缘。墨林曾说过,此人假借草探花之名,实则与西梁暗中勾结。此次意外相遇,让宁远不知所措。
温楼主:“适才见将军在题诗墙上驻足良久,未曾落笔,是否思绪未定?”宁远闻言有些惭愧:“本欲直抒胸臆,无奈学识浅薄,思来想去只得作罢,毕竟腹中空空,只好无奈,若是墨道长在此,定能赋诗一首相赠。”
提起墨林,宁远又忧虑起来。温楼主:“是那位身着青衫的少年吗?”宁远点头:“你想做什么?”
温楼主摆手:“将军勿要误解,我只是代道长送给将军一首诗,别无他意。”
宁远闻言,看向墙壁,果然多了一首七言绝句,字迹俊逸,意境深远:断戟沉沙百日花,边关老将梦天涯。
陵阳不识边疆事,街头饮酒忘琅琊。
宁远看完,轻轻摇头,又斟满一杯酒。
“我这诗,是否触及了将军心底的思绪?”温楼主微笑询问,丝毫没有病患的憔悴,宁远撇了撇嘴,心中清楚这家伙的诗词功底不在墨林之下,只是他心有所偏,嘴硬不肯承认:“道士的诗作看得多了,阁下的确平淡如湖水!”
温楼主也深藏不露:“那位青衣道士确实才情出众,我不如他,将军所言甚是。”
宁远:“别兜圈子了,你来找我,是不是另有所图?我直问你,金墉城的危机,是不是你暗中煽动的?”
温楼主毫不回避,竟然轻轻点头承认:“我骑驴经过,难道犯了大忌?不过是求一口饭吃,在这乱世中求生存罢了!”
宁远:“你竟敢承认,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么说来,不顾家国大义,与敌通好的,就是你这小子?”
温楼主闻言气势不减:“家国大义能让我不死在金镛吗?将军如此强硬,那些在蚕洞前无辜死去的百姓又该如何解释?世间多的是你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整天讲江湖道义,满口忠孝节烈,百姓无辜丧命,为何那道士能安然无恙?三万军队在金墉城外阵亡,为何偏偏将军你存活下来?你口口声声的正义,为何现在与我这个卖国贼勾结的,正是你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呢?”
一番话直刺心扉,宁远悲痛不已,却又无法反驳,捶胸顿足也无法宣泄。温楼主起身告辞,下楼去,一头强壮的新驴在楼下,梅岭状元倒骑驴,宁远倚栏望去,心情如波涛般起伏不定。
温楼主临行前看了他一眼:“将军,那天道士送我时,我说了一句,如今话已挑明,我无需再隐瞒,你告诉他,我的立场依旧。”
“什么立场?”宁远低语。
“驴马各有道,各自过桥林!”温楼主说完离去,毛驴消失在人群中,宁远环顾四周,全是陌生面孔,熙熙攘攘,繁华的街头,他看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半杯冷酒,更加孤寂。
他趴在桌子上饮尽残酒,随即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店小二唤醒他,宁远醉眼朦胧,店小二满脸惊恐:“将军,该醒了,不能再睡了。”
宁远费力起身,有些不耐烦,看到小二的表情,立刻警觉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店小二不答,只是侧身指向栏杆外,宁远推开他,趴在栏杆上望向陵阳街,震惊地发现一夜之间,这座繁华的城市已经白雪皑皑!
宁远揉了揉惺忪的双眸,凝神细察,察觉这片雪花的排列颇有规律。定睛一看,竟是冥币,目光所及之处,繁华的城市仿佛披上了素裹,市民们身着丧服,酒肆牌楼挂满了寿带,旗帜无风自动,一片肃穆。一夜之间,整个城市似乎瞬间老去。
“道士,这人世间的第一抹哀伤,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整个中原?”宁远喃喃自语,自那次遇见温楼主后,他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然而这预感的具体含义,他却一时难以言表。
此刻,三千琉璃大道上,墨林三人已到达长乐仙宫门前。紫宸国公去世的消息不知被谁透露,全国沉浸在悲痛之中,而这场风暴的漩涡,无疑是huangdi离世的长乐仙宫。三人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在宫门前等候了一整夜。宫内不时传出诡异的声音,人群躁动,人心惶惶。直至黎明,一队士兵包围了他们,一位太监从人群中走出,手持圣旨,趾高气昂。
“dangjinshengshang遭刺身亡,尔等此刻入宫,意图昭然若揭,待定日期,当众问斩!”闻此,文般若愤怒不已,墨旋目光犀利。唯有那青衣道士淡笑吟吟,看着士兵束手束脚地绑住他,猫咪被缠在颈间,他的笑容更加灿烂:“这场景倒新鲜,从未体验过,如此有趣,早些日子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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