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格精壮的男子, 一身随便穿着的葛布粗衣,甚至有些不能敝体。乱糟糟的头发大半披散下来,轮廓清晰的下巴上满布着青色的胡茬。方才在外头喝过了酒, 身上还沾着浓重的烈酒的味道, 这般看上去竟是有些落拓颓唐气。然而那一双锋锐的眼浑无半点应有的醉意, 利得像是出鞘的刀剑。
手里提着寻常的一柄朴刀。
不寻常的是刀尖上滴落犹带余温的血。
此刻的孟阳俨然一尊杀神!
先才动刀的那天教教众一双眼还兀自朝天瞪着,人却已经扑倒在地, 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几声, 片刻后气绝身亡。
众人见之不由胆寒。
一闪念间便想起了有关孟阳的种种可怕传闻, 纵他们人多势众, 却也不是什么大恶之徒, 一时间都吓得立在当场,竟没跟着扑杀过去。
直到此刻,张遮才站起来,衣袍上溅了鲜血, 他瞧见也没皱下眉头, 只是将那椅子往旁边拉开些许, 给自己挪出条道来,向孟阳淡声道:“有劳了。”
孟阳也不回头, 洒然得很:“客气。”
这架势实在有些旁若无人。
若说冯明宇等人先才是骇多,眼下便是怒多, 火气窜上已是拍案而起,沉声喝道:“你孟阳什么意思?!”
孟阳关在牢里久了,有些时日没舒展过筋骨, 暴起杀了一人, 四肢百骸上都有久违的快慰与隐约的战栗醒来。
人若放弃人性,便只剩下兽性。
他手腕轻轻一转, 刀尖上那沾满的血便都抖落在地,沙哑难听的声音依旧粗粝,笑道:“没看出来吗,老子与你们不是一条道儿的!”
“好,好!”
冯明宇一张脸已然阴沉至极,心里只想小小一个孟阳杀了也不足道,毕竟他们天教这边人多势众,料他小小一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于是把手一挥又叫众人动手。
然而孟阳既然站了出来,又知道这一回乃是深入龙潭虎穴,这天教更非善于之辈,哪里能没有半点准备?
几乎在冯明宇喊人动手的同时,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竟是向门内一侧喝道:“愣着干什么?抄家伙!”
要知道,这一回天教劫狱可跟着跑回来一帮江洋大盗,黄潜、冯明宇这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救了这帮人,这帮人就要归服于天教。
可谁人放出来不是凶悍的一匹狼?
区区一天教岂能让他们服气?
这些人里,他们唯独就怕孟阳一个。一路上虽然不说,可事事都要看看孟阳脸色。方才张遮身份败露,天教猝起发难,孟阳出手,他们是看了个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可现在孟阳都开口说话了,谁还敢傻站在那里?
天教这些年来再发展再壮大,也不过是从平民百姓之中吸纳信众,即便有些身强力壮的入了教也不过就是普通的丁卒,更不是乱世,他们撑死了也就是聚众闹事打打架,搞出人命的是少数。
牢里出来的这帮就不一样了。
几乎个个身上都背着人命官司,狠起来别说是别人的命,就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是以人数上虽然劣势,可真当他们夺来刀剑,冲杀起来,气势上却有了压倒性的优势。
整座道观虽然依山而建,可殿内观中就这小小一片地方,打斗拼杀起来时,天教人数再多,大多也只能在门外干着急,根本挤不进来。
于是里面局势几乎立刻乱了。
刀剑挥舞间,白光红血,人影纷乱,连冯明宇、吴封这边都险些遭了殃。张遮有了这帮天牢死囚的保护,加之前世也是历经过谢危燕临谋反、看过周寅之人头高悬宫门这等大场面的人了,倒是这混乱场面中难得冷静镇定之人。
旁人都在拼杀,他却是忽然想起什么,于乱局中,他却是眉头一皱,向原本右上首的位置看去。
可哪里还有萧定非人影?
在一句话揭穿张遮的时候他就已经暗中准备着了,眼见着两边打起来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个跑路的好机会,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没在他身上,当即混入人群,嘴里发出点含混不明的声音,挨着墙根偷偷摸摸就从门旁边往外溜。
老早在那破庙外头听见张遮说度钧山人隐居山中的时候,萧定非就知道这人绝对和度钧没有太深的关联。
毕竟度钧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
只是一抬眼看见当时旁边还有个小宝,想起多少在度钧那边见过,心里便直打鼓,琢磨小宝儿这王八羔子都没出来说话,他何必置喙?
万一是姓谢的有什么谋划,自己无意之中破坏,岂不又闯下一桩祸事?
直到瞧见那封密函。
萧定非于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不管前面到底有什么谋划,在这封密函送到天教的时候,度钧是不想留下张遮这个人的!他闯下的祸已经够多,唯恐被姓谢的记恨。
这种时候哪儿能不卖个乖呢?
万一哪天落到他手里被他翻起旧账来,自己好歹也拿得出点东西来抵赖,是以方才才话锋倒转,捅了张遮一个猝不及防。
他是惜命的人,一怕死在这里,二怕落到度钧手上,是以早就练就了一身滑不溜秋的逃脱本事。
一路从观内往外蹭,竟是有惊无险。
上清观大门就在前方,跑出去就安全了,萧定非一见之下便是一喜。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才挂出一刻,原本守在门口的几个道童忽然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朝廷带人围剿来了!”
这声音一出,观内所有人耸然一惊。
萧定非更是直接愣住,没呆上片刻,外头山呼海啸似的喊杀声立刻传进了耳朵。
“砰”地一声响,观外那两扇扣着黄铜门环的大门被外头大力撞倒,砸落下来,溅起满地烟尘!
紧接着便是潮水似的人涌入。
来袭者身上所穿竟非衙门官差的皂服,而是寒沁沁一身兵甲,抬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竟是摄人无比,使人胆寒!
前方兵士冲杀过去。
稍后方一些却是萧氏父子高坐马上。
萧远都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简简单单就直破了天教老巢,只道自己拿这帮乱党乃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一时得意大笑:“胆子大了竟然敢到京城劫狱,今次犯到本公手里,一个不饶!统统杀个干净!”
萧定非还不知道这傻货是谁,只是听见这声音已经知道朝廷真是围剿来了,心里面顿时大叫了一声倒霉。原本他已经快跑到门口,眼下非但没能逃出去,反而将首当其冲,一时没忍住骂了起来:“操了你个奶奶的腿儿!”
但骂归骂,转头就跑的机灵他还是有的。
在天教中他地位高,只管把旁人拖了来挡在后头,自己径自朝人少的地方逃。
天教这边的教众原本只在对付孟阳那帮人,哪里料到骤然之间竟然有朝廷的兵士来围剿?
一时间都多了几分慌乱。
人人骇然不已。
“朝廷怎么会知道这地方?”
“果然是有内鬼啊!”
……
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人人都变得面目狰狞。
然而冯明宇与吴封,这时竟有几分诡异地对望了一眼。
出人意料,没什么慌乱。
黄潜同他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便是口哨吹出,震声向众人大喝道:“兄弟们勿要慌乱,边打边退,我们往后山退去!”
往后山?
天教这般反应可不在张遮意料之中。
他遍寻萧定非不见,便知这滑不留手的“定非世子”只怕已经跑路,神情已现凛冽。再听外头朝廷来援,声音竟透着点熟悉,分明是那定国公萧远,眉头更是紧蹙。
眼见冯明宇、吴封要带着人后撤,他直觉有地方不对。
然而此刻局面实在太乱。
原本是孟阳一帮人与天教起冲突,早已混战成一团,萧氏这边带来的兵士哪里分得清哪边是哪边?更何况萧远早说了统统杀掉一个不留,便只道他们是出了内乱自己打起来的,要么是天牢里跑出来的死囚,要么是犯上作乱的逆党,完全不需要分辨,提刀砍杀就是。
这一来何其骇人?
想要抬高了声音交涉,却被淹没在喊杀声里,无人听见。
朝廷援兵这边的攻势节节攀升,极其猛烈,逼得张遮孟阳这边的人往后退,转眼就包夹在了朝廷与天教中间,竟成腹背受敌的劣势!
孟阳杀了十来号人了,“当”地一声将旁边一名天教教众砍来的剑挡开,一刀把人搠死后,那刀收回来刀口都卷了刃,咬牙道:“你们朝廷真有意思,怕是连你这官儿的命都不在乎!”
这帮死囚打天教还成,还压对方一头。
可朝廷援兵一来,便不免左支右绌。
张遮虽非会武之人,此刻却也提了一柄刀在手。只是他心电急转,正考量天教这边后撤的目的,不想一时分了神没注意身边,被人一刀砍在左肩之上,顿时血流如注!
孟阳见机得快,趁势一刀戳到那人心口。
这边厢又倒下一个。
冯明宇与吴封那边却是虽惊不乱,神情间隐隐然竟还有几分兴奋:度钧先生既然已经提前警告过了随他们回来的人里有内鬼,又岂会不知朝廷的动向?
先才他们拿出来的密函不过是同时送来的两封密函之一罢了。
另一封密函早将萧氏带兵来剿的行程告知!
到底是瓮中捉鳖还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就看大家本事!
天教这边带着人迅速往上清观后方撤去。
冯明宇眼看着孟阳张遮那边要支撑不住,心里便起了歹念,阴森森道:“那张遮一路上随我们来,探知了教中不少秘辛,如若不杀后患无穷!”
他直接吩咐左右:“去,务必取了此人项上人头!”
守在他们几名话事者旁边的都是天教里武艺高强的好手,一听便逆着人潮往张遮那边去。
孟阳等人防守的压力顿时更重。
眨眼间地上七零八落都是尸体。
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没成想观后的山林之中竟传来一阵喊杀之声,萧氏、死囚、天教这边三方人马听见都愣了一愣,竟似都不知道这方人马的来历!
仓促之间,三方都起了警惕。
可这方人马乃是从上清观侧翼抄上来,切的是近路,正正好截断前后,狠狠地楔了进来。身上穿的都是差役皂服,手里压着朴刀,领头的乃是个身材五短的胖子,穿着的官服差点被沿路来的枝条刮破,头上戴着的官帽都歪了几分,口中却偏偏义正辞严大声地喊道:“通州府衙剿匪来了,你等乱党还不速速投降?张大人何在,下官带人救您来了!”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人嘴角都不由微微抽了一下。
一眼扫过去便知此人腹内乃是草莽。
可架不住他带来的人实在是多,一拥而上之时,天教这边的人立刻有些支持不住,往后方败退。
嘈杂的人声中,隐约竟能听见那胖子问:“哪个是张大人?”
有道娇俏的声音夹在刀剑的声音里急道:“这么乱我哪里看得清?”
张遮听见时浑身一震。
他豁然回首向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那帮差役也不知是不是横行乡里惯了,下手皆是极不留情的,砍杀之间已冲出了一条血路,于是便听得一声惊呼,一道窈窕的身影飞也似的朝他奔来。
她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已没了先前送她去永定药铺时的惨白,还因一路奔来染上几分红晕,从上清观侧翼的山上抄近路,让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了几道枝条划破的细细血痕。
可她浑无半点知觉。
一见着他,一双潋滟的眸子里顿时满盛灼灼光华,到他近前来时却差点连眼泪都掉出来,巴巴带着颤抖的哭腔唤他:“张遮!”
张遮左肩的伤处已淌了不少的血,染得半边衣袍深红,见姜雪宁没有离开通州而是跟着人一道来救,胸臆之间便有一团火轰然炸了开,数日来未休息好,眼底爬着血丝,竟是少见地发了怒,厉声斥她:“你回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