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是都灵国际电影节的颁奖典礼兼闭幕式。
12月8号是星期日,各项活动人山人海, 之前Bill说获奖电影一般会在这时出场也是因为容易造势, 而谢兰生以及莘野则必须要更换酒店——因为寄送拷贝迟了,谢兰生订房间也晚了, 那个时候, 酒店说,8号周日早就没有剩余房间可以订了。莘野订的另个酒店在市中心, 也是五星,莘野自己花钱享受, 谢兰生是蹭蹭而已。这电影节的组委会只给报销三天住宿, 而谢兰生若想看完就必须再自费四天,如果是他自己的话肯定会选最便宜的, 50美元的motel, 虽然连这200美元可能都要管朋友借, 甚至说, 他可能因囊中羞涩而选择提前回家。谢兰生觉得, 幸好莘野喜欢热闹非要看完颁奖晚会……
于是,7号的一大早谢兰生就去退房间,按照莘野的指示把行李寄存在了前台, 告诉对方六点来拿,便去观看电影展映了。
然而十分乌龙的是,六点钟,谢兰生一回到酒店,就冷不丁在大门口看到了组委会的人!似乎还是正在等他!
他们一见谢兰生便齐刷刷地走了过来。
谢兰生懵了。
“谢导, ”组委会的一个男人说,“您是打算去机场吗?今天就要回中国了?”
“啊……?”
“我们知道,资金不足的电影人不会留到最后一天,但是,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参加明天的闭幕式。”
谢兰生:“???”
“资金要是实在困难……我们会再报销两晚。”
“不是,你们误会了。”谢兰生赶紧解释,“我订酒店下手晚了,那时周日就满房了。现在是要换一家住,并没打算离开都灵。”
“哦哦哦哦……”组委会的人松口气,“那太好了,咱们明晚再见了!”
“嗯,明晚见。”
送走几个人,谢兰生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转过头面对莘野,十分茫然:“组委会来……就说这个?还是说,对每一个要走的人组委会都会挽留一下?咱们正好是最后一个,所以他们说完就离开了?”
莘野两手插在兜里,似笑非笑,“谢导,恭喜,你要拿大奖了。”
“啊?”
莘野迈步走向前台:“如果没奖,他们不会故意过来叫你参加颁奖典礼的。”
“是、是这样吗。”谢兰生想装作冷淡,然而脸上却没绷住,在弯腰看行李签时嘴角用力地弯了弯。他把笑容藏起来,不想让莘野看了笑话。
而后兰生有些开心,又有一些因为太好的东西还没有兑现而生出的紧张忐忑。他带着东西,坐莘野租来的车一路到了新的酒店,进去发现竟是个套房——外间可以会客、办公,里间用来休息睡觉,盥洗室里还有一个超级巨大的按摩浴缸。
他们出门吃了晚餐,回来以后谢兰生就钻进浴缸大泡特泡,感觉自己在演电影。中间有回莘野突然拉开木门去上厕所,兰生赶紧扯过旁边的白毛巾盖在腰下,感觉还挺不好意思。虽然说吧,他也经常去澡堂子,大家互相看没所谓,但那个是互相看,跟这个单方面看不一样。莘野好像瞥了他一眼,又好像没有,谢兰生也不太清楚。
他们俩在官方酒店就是住的“2 Queen”的房间,这回还是两张床的,一夜下来相安无事。
…………
而第二天晚上就是电影节的重头戏了——颁奖典礼兼闭幕式。
谢兰生又穿上那套莘野买的西装皮鞋,还人生中头一回用吹风机吹了头发,觉得自己这堆头发都一瞬间变金贵了。
因主会场水泄不通,谢兰生与莘野先乘计程车到官方酒店,又从酒店一路走去。谢兰生穿着新买来的西装,顶着吹过了的头发,漂亮地走进场地,又漂亮地坐下身子。
7点,都灵国际电影节闭幕式正式开始。
一个声音十分低沉:“Ladies alemen, wele to the……”说完英语,又切换成意大利语。接着,女主持人款款台,观众席上掌声雷动。女主持人风格幽默,开场白上笑声不断。
因为主持人的英语明显带着意大利口音,谢兰生听不大明白,只能呆呆地坐着看。
一项一项地走流程,所有嘉宾都很能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闭幕式才终于到了颁奖典礼的环节。
而谢兰生因为事先已经知道要拿大奖,一切期待全都没了。
他只觉得特别紧张,心脏一直咚咚地跳,空气放佛有存在感,让谢兰生呼吸困难。他不断地在心里面背诵他写的致谢词,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因为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这样多的注目。
而同时,谢兰生也忍不住猜:他会得的是最佳影片?还是最佳导演?还是评审团奖?还是小奖?又或者是……莘野说错了,他今晚要空手而归?那可真是太操蛋了。
他回想着他这几天在电影节看的片子。唔……昨天一个美国片子十分感人也很深刻,比自己强,前天一个意大利的本土片子也非常好,也比自己强,那,它们俩一个拿最佳影片,一个最佳导演?《生根》获得评审团奖?大约如此……
都灵国际电影节的奖项其实并不多。在纪录片单元,每进入到一个奖项,谢兰生都希望可以花落森田他们的《人生》,然而最终事与愿违,各大奖项一一揭晓,没有《人生》。一个一个高兴的人走上舞台接受荣誉,“失败者”的苦涩只能他们自己心里咂摸。也许只是差之毫厘,可灯光只属于“第一”。
国际剧情片单元中,第一个被开奖的是“最佳剧本”,给了一部西德片子……不,应该说是德国片子,谢兰生想,西德东德去年统一了。
接着是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一个来自苏联,一个来自捷克斯洛伐克。
到这,都灵国际电影节还剩的只有三项大奖了。
先公布的是评审团奖“Fondazione Sao Re Rebaudengo Award”。都灵国际电影节与奥斯卡金像奖不同,并不针对每个奖项专门设置提名影片,也就是说,所有入围的片子对所有奖项自动角逐。一个嘉宾缓步上台,打开信封,谢兰生的一颗心脏顿时砰砰地跳起来!!!
会是《生根》吗?
结果,他念出了美国片子。
谢兰生:“……”
接着公布最佳导演。
心里再次咯噔一下,谢兰生真希望是他。若再没被念到,他就只剩一次机会了,唯一一个机会——因为除了“最佳影片”所有奖项都有得主了。他的希望太渺茫了。
莘野看出他的不安,捉过他的右手,一手攥着细瘦手腕,一手拍拍的手背,而后握住他的指尖。谢兰生只关心奖项,没注意,却觉得暖。
结果,那位嘉宾红唇轻启,却说出了来自印度的《舅舅》的名字!!!
谢兰生则在一瞬间感觉全身如坠冰窟。
什么啊,竟是《舅舅》?!
意大利片呢?
在谢兰生的心目当中,《舅舅》《生根》一个水准,是要竞争“评审团奖”的。
他觉得,他真不如意大利片,看来,最终大奖会是那部意大利的本土电影,而《生根》则注定是要铩羽而归一无所获了,输给那个《舅舅》了。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谢兰生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卖掉《生根》的版权了,也收获了好的结果,他应该觉得满意才是,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他渐渐又平静下来,继续观看台上颁奖,打算不管怎么样都好好享受这一盛会。
最佳影片即将揭晓,一位绅士的男演员大步迈向了主持人,与之握手,接过信封。
他把信封轻轻打开,凑近话筒,英语也是不怎么样:“The best film,for Torino Iional Film Festival,goes to……”
观众们都静静等待。
他又说:“Root,from a。”
谢兰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
怎么可能会是自己?!
不对啊,这完全不对啊。
在他心里《生根》《舅舅》不如美国片和意大利片,可结果在评委心中,美国片和意大利片不如《生根》还有《舅舅》?!审美能差这么多吗?
谢兰生是晕头晕脑地走上去致感谢词的。
本能般地走上舞台,谢兰生对着话筒竟卡壳了。
因为刚才已经放弃,一直念叨的感谢词被丢到了爪哇国了。
第一句是什么来着……糟糕,想不起来第一句了,也顺不下来后面的了。
他强撑了十来秒钟,遵循本能地说出“谢谢主席和众评委”之后就又没词了,下边观众全都发出十分善意的笑声来。
然而就在这时,谢兰生在观众席看到有只手挥了一瞬,他凝神望过去,发现手的主人竟是莘野。莘野温柔地看着他,两只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冷静。
谢兰生便深深呼吸,挺突然地就平静了些,他不看观众,而是看看脚下,专心地想,终于是想起来了。
“抱歉,太紧张了。”谢兰生笑,“感谢主席和众评委。这是一个莫大荣耀,能拿到它我很幸福。嗯,大家知道,我是来自中国的独立电影人。我们经历很多困难才拍出了《生根》一片,每个人都非常孤独,每个人也都非常勇敢。因此,我衷心地感谢摄影师祁勇、录音师岑晨,助理甄红、贾绿,还有演员莘野、欧阳囡囡,还有……我尤其要感谢莘野,在《生根》的摄制当中他提供了很多帮助,不仅仅是本职上的,还有其他各方面上的。比如,多亏他的500美金我才能够站在这里。当主席Matteo De Sciglio说参赛要意大利语字幕时,我想的是完了完了,我没有钱。”
众人都笑。
“总之,”谢兰生又说,“感谢都灵,感谢莘野,也感谢大家。”
谢兰生把奖杯举举,与主持人示意告别,下了台子。
他看到莘野眼睛很亮。这番话是自己写的,并没有请莘野翻译,他希望,到这一刻时,莘野可以亲耳听到他对《生根》有多重要,对自己这一路有多重要。
本来,谢兰生还有点害怕“独立电影人”这个词,觉得自己只是想拍片而已,然而现在也不遮掩了——又有什么可遮掩呢?他就是“独立电影人”,无论如何只能接受。
下来后,谢兰生又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能拿这个奖项还是因为“来自中国”。中国正在受到关注,而自己拍了一个家庭。电影节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政治因素,引导观众关注它们认为应该受关注的。
当然,作品实在差也不行。
可是,《生根》有好莱坞的摄影师,有北广毕业的录音师,有影帝莘野,有澳大利亚的ABC LAB,还有……呃,池中鹤冲完片子剩下来的冲片药水。而且,因为海关扫x光,他反而把几个片段给拍到了接近完美。
如果不是罗大经、张继先同时跑路,如果不是澳大利亚海关自以为是,还未必有这个结局。
也许一切在冥冥中都有天意也说不定。
…………
在谢兰生胡思乱想之间典礼结束了。
谢兰生也跟着人流一步一步走出大堂。
今天都灵一直有雪。意大利的大半地区都是从来不下雪的,只有北部几个城市比如都灵以及米兰,会下雪。
顶着雪花,谢兰生把自己带的大羽绒服翻出来,披在身上,一边穿,一边下台阶。
结果,巨突然地,就有一个年轻男人很大力地扯他脖领,谢兰生没任何防备,手里头的衣襟没了,一下就被那男人把大羽绒服剥下去了!!!
“!!!”谢兰生想:神经病啊!!!
刚要骂,哗啦一下,他就感觉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被罩上来,与此同时,身后那个声音吼道:“谢导!!!我是中国的留学生,正在这边当志愿者!!!有记者在下边等你!!!你的大衣太破旧了,会让人家看笑话的!!!咱们两个身材差不过,你穿我的大衣过去,做完采访再换回来,我给你先拿着衣服!!!”
“……啊!”谢兰生恍然大悟,谢谢对方,让男生穿上羽绒服,匆匆忙忙下台阶了。
果然,一众记者在等着他。
他磕绊着回答问题,被堵了近一个小时,被闪光灯给晃到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而等最后应付完记者,谢兰生再找到那个中国来的留学生时,却发现对方并未穿他带过来的羽绒服,而是在雪花中发抖,一个一个地打喷嚏。
谢兰生还挺感动的。
他努力地向前奔跑,路上总有这样的人。
把大衣换回来后已是晚上10点半了。
谢兰生并不想睡觉,望着眼前飘飞的雪,就对莘野说;“莘野,咱们沿着波河走走?”
莘野听了,略一颔首:“好。”
波河是意大利最长的河,发源于阿尔卑斯山,在威尼斯注入大海,它流经都灵,清澈美丽。
莘野走进路边小店,买了一把黑色的伞。
因为波河距离不远,莘野、兰生一路走过。因为已经要十一点了,小巷里边空空荡荡,他们撑伞在人行道上走,两边都是欧式建筑,华丽、庄严。黑伞并非折叠式的,而是直把的,伞面很大,伞柄下是“J”形把手,莘野此时正在握着,漂亮的手骨节分明,充满男人的力量感。因为姿势,衬衫露出一截袖子,上面袖扣闪闪发光。
终于走到波河上了。一边是河,一边是树,他们走在波河河岸上面,踏着无比柔软的雪,听着脚下温柔的声音。雪纷纷地落在伞上,再化去,河对面的远方就是巍峨的阿尔卑斯雪山。
山体像被蚊帐笼罩起来一般,又好像裹着糖霜的糕点。
波河上面有座大桥,两人随意地拐上去。
桥很长,横穿波河,上面还有有轨电车。
两人走到一半左右,一辆橙色的有轨电车缓缓地经过他们。有两个窗口是开着的,两个当地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在向外看。
终于见到人了,谢兰生很高兴,就喊:“嗨!!!”
他们两个也笑着回:“嗨!!!”
谢兰生吼:“e!Get off!Walk with us!”
两个老人则大声回:“NO————!!!”
谢兰生:“哈哈哈哈!!!”
莘野转眸轻轻看他。
兰生真的……像个精灵。他拿到了“最佳影片”,是出色的新人导演,有天真的一面,又有圆滑的一面,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竟然能完美统一。
在白雪中,在无人的大桥上,在阿尔卑斯山的前方,莘野真想箍住他腰,和他接吻——他找到他的舌,紧紧攥住,用舌尖的味蕾品尝对方甜美的味道,而他则是站都站不住,在他怀里意乱情迷,嘴角甚至流下银丝。
当然,只能想想罢了。
两人一路悠闲地走,一边随意聊天,到了大桥尽头的时候,谢兰生蹲下身子,挺失落地小声念叨“明天就要离开了啊……”而后伸出手指,用食指在栏杆下面干干净净的雪上写:“谢兰生到此一游。”
莘野一看,笑了,也半蹲下来,在“谢兰生”三个字后画了一个添加符号,加:“与莘野”。
谢兰生又傻乎乎笑:“嘿嘿嘿,这样呢,等到明天,它化成水,渗进土里,这个字就永远留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了。”
莘野说:“……嗯。”
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他们两人又在对岸撑着雨伞继续闲走。皮鞋鞋尖上面沾满了雪,洇湿一片。
“莘野,”谢兰生又文艺病发作,说,“咱们把伞收起来吧?就在雪里走一会儿。”
对谢兰生提的要求莘野自然没有不从,他颔首,收起黑伞,却没握紧,而是挺闲散地勾着伞把,拖着它在河岸上走。
雪还在下。谢兰生把双手张开,让雪落在掌心,融化,再落在掌心,再融化,觉得自己能温暖一切似的。莘野只是微微笑着,偶尔看看一侧深沉的阿尔卑斯山,或另一侧温柔的波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知不觉便白了头,地上的雪被雨伞尖拖出一道长长的痕。
一直到了12点半,谢兰生才觉得够了,对莘野叹:“行啦,回去吧!”
“……嗯。”
他们从河床走上大路,莘野拦下一辆车来,看看兰生,掸了掸他头发上的雪,又将对方额上脸上的也一并扫了。因为看见谢兰生的长睫毛上也有几片,他便用手捏着,一顺,一捋,把小雪花都摘下来,让眼睫毛干干净净。他左手拿伞,右手拇指食指捏着,摘掉左边睫毛上的,而后,因为食指沾了雪花,便换成拇指中指,摘了右边睫毛上的。
摘完,莘野一手捏着伞,用空的手去拉车门。
然而当他即将触到车把手时却挺住了。
看着很脏。
他指尖上还有刚才谢兰生睫毛落雪化成的水珠。
不想蹭在这种地方。
莘野想想,把食指送到唇边,嘬了。
而后是中指,而后是拇指。
而谢兰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有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兰生的熊猫妈妈:你他妈的就是想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