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地动山摇过后是一片死寂。
神容整个人都伏在坑下, 人还清醒着,只是耳中嗡嗡作响,像被狠狠敲了一记闷棍, 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直到再也感觉不到那阵摇晃,耳朵里才渐渐清静,她勉强动了一下,一只手缓缓摸到腰上。
她记得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有条手臂勒住了她的腰, 垫了她一下, 才不至于叫她一头栽落到底。
当时视线里一闪而过了男人烈黑的衣角, 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的确什么都看不见, 一点光都没有, 黑洞洞的一片。
就在她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的时候,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胳膊。
后面几声衣动轻响,她听见山宗的声音:“别乱动, 受伤没有?”
神容怔了一下,原来没记错,的确是他搂了自己一把。
她轻轻动了下脖子,被周围漂浮的灰尘呛到,低咳一声,软绵绵地说:“我不知道。”
山宗那只手用了力,一拉,将她扶坐起来, 另一只手伸过来, 在她臂弯处捏了一下,又移到她肩上、颈后, 往下利落地一滑,停在她腰上, 收了回去,才说:“应该没事,缓缓就好了。”
没摔坏什么地方,大概是落下来的时候被震了一下。
神容完全由着他的胳膊撑着,半边身子都倚在他身上,黑暗里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坑口被埋了。”
所以才这么黑。
“嗯。”山宗手臂在她腰上一携,就将她带到了边上,让她靠墙而坐。
顶上被埋,随时可能会再落下什么,换个地方比较稳妥。
也不知这下面塌陷了多深,其他动静一点也听不到,像是与世隔绝。
神容往他身上看,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他身形轮廓,他似掖了下衣摆,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一手搭在膝头,脸朝着她:“坐着吧,等你缓过去再说。”
神容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何能缓,往前一倾便想动。
山宗一只手扣住她肩:“你想干什么?”
“我的书。”她伸手在身侧摸,顺着纷乱的土尘和坚硬的山石,摸到了男人裹着马靴的小腿,手指刮过靴筒上硬实的皮革。
山宗腿一动,顺势也扣住她那只手腕,不客气地笑一声:“还好意思说,为了卷书连命都不要了。”
神容动弹不了,黑暗里蹙起眉:“这书比我的命都重要。”
“你说什么?”山宗差点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卷《女则》比你的命都重要?”
神容下意识回:“谁说这是《女则》?”
“那这是什么?”
她顿一下,声低下去:“你不明白。”
山宗又笑一声,被她给气笑的,为了一卷《女则》连命都不要了,他的确很难明白。
他松开手,伸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去摸左右山壁查看情形,腰间刀鞘划过山石,一阵响。
神容抬头看他,虽看不清,但也大概猜到他此时必然矮着头,施展不开,这里面已经塌陷,坑道会更低矮。
她抿了抿唇,为了书卷,还是开了口:“你帮我找找……”
“一卷《女则》而已,”山宗说:“出去不就又有新的了。”
“我说了那不是普通的《女则》。”
“哪里不普通?”
话又绕了回来。
神容眉头蹙得更紧,轻声说:“只有我们长孙家的人才能知道,你与我又不是一家的。”
山宗听见了,身一停,忽而说:“勉强也算做过半年一家的,也不能知道?”
神容立时眼神飞去一眼,只可惜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做过半年一家的,他是故意膈应她不成。
山宗感觉她仰着头,便觉得她一定是盯住了自己,看来恢复得还不错,还有力气不快,提醒道:“都叫你别找了,你我现在重要的是保命。”
神容咬住唇,扫视左右,心里已经焦急万分,虽然他说得不错,但书卷万分重要,她绝不能不管。
犹豫了一下,她又看了眼身前男人模糊的身影,终于说:“我若告诉你,你就肯替我找么?”
力气没回来,尽管语气认真,她声音也是虚软的。
山宗听在耳里,像有什么在耳廓挠了一下,蹲下,重新在她旁边坐下来,也认真了几分:“说说看。”
神容想了想,郑重说:“你不能说出去。”
他嗯一声:“我应当没有传扬《女则》的嗜好。”
神容听他口气没有平常那样玩笑,才开始思索如何起头。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这要从我长孙家祖上长孙晟说起。”
山宗略一思索:“就是那位前朝赫赫有名的将领长孙晟?”
神容在黑暗中点头:“没错。”
长孙晟天纵英才,十八岁便为前朝司卫上士。
传闻当年突厥南侵,形势危急,他却临危不乱,口陈形势,手画山川,便定了突厥虚实。
据说他对所述山川河流皆了如指掌,分毫不差。
当时的人都说那是因为他潜伏突厥多年搜集情报的缘故,但其实与他本身所知大有关联。
那是长孙家世代累积成就的所得,被他发挥出了另一番作用。
后来,改朝易代,到了今朝。
其女文德皇后长孙氏,在后宫中留下了一部亲笔写就的书籍,名为《女则》。
据说此书问世时有三十卷,又有人说是二十卷,然而外面刊印流传的却只有十卷,记述的是历代女子的卓著事迹。
但只有长孙家的人知道,那些外人看不到的余卷都已汇成一卷,就是神容手中这一卷,里面不是什么女子事迹,皆是长孙家关于山川河泽的绝学。
长孙一脉数代起伏,光是手口传承的经验已经足以让如今的长孙家独树一帜,另辟蹊径,开山寻矿。
这一卷书尘封了数代,直到神容手上,她勘透了这一卷书,也得以继承了这一卷书。
所以这怎会是一卷普通的《女则》,这是长孙家世代先祖传下的心血。
她既然请出了这卷书,来了这一趟,就决不能丢了这卷书。
“你现在知道了。”神容说完了,看向身旁黑黢黢的男人身影。
山宗的脸始终朝着她,静默一瞬,才说:“所以你才说你懂山。”
“没错。”神容说:“我还会骗你不成。”
山宗仍盯着她黑暗中的身影,长孙家的本事他曾有所耳闻,但从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
难怪她为了那卷书如此奋不顾身。
她拿着这卷书在山中寻人镇山时,原来握的是柄无上利器,还是只有她一人才能用的利器。
“我已告诉你了,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找?”神容追问。
山宗却坐着没动。
她不禁有些急了,坐到此刻也觉得没那般无力了,扶着山壁就要站起来。
“把手伸出来。”山宗忽然说。
神容顿了顿:“做什么?”
“你不是要书?”
她将信将疑地伸出去,也不知他能不能看见。
手心一沉,熟悉的黄绢触感,她立即握住。
接着又反应过来,看他身影:“原来就在你身上,你骗我?”
山宗是搂着她摔下来的,那卷书就落在他手边,她连命都不要也要追回来的东西,他自然就捡了。
“我是叫你以后学乖点,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说完,又站了起来。
神容将书仔细收入怀里,失而复得,便也不在意他这使坏的一出了。
她看看左右,也想跟着站起来:“我们得尽快出去,这里被埋了,久了便会闷。”
一只手拉了她一把,山宗看出她想站起来,就伸了手。他站起来就是想走的意思了。
“去哪儿,听你说。”她既然懂,自然听她说。
神容一站起来又被呛得咳两声,坑道里塌陷后到处都是漂浮的尘灰,她只能捂着口鼻,闷闷说:“只能往里走了。”
山宗往前:“跟着我。”
神容只感觉出他的胡衣蹭着她身侧过去,扶着山壁缓缓跟上去。
坑道到底,没了路。山宗在前开道,到了尽头停住,一只手摸过两边,没有塌陷其他地方,这里走不通。
他回头看一眼。
神容扶着山壁的身影跟在后面:“怎么,竟没塌空?”
“嗯。”这里还有根木柱未断,居然还算完好。
她拧眉,捂着口鼻又被呛得咳一声,低低自语一句:“那就糟了。”
山宗接话:“糟什么,莫非这坑道就是你我葬身之处?”
神容一听就说:“不可能,我不可能找不到路。”
山宗听到她这语气,想到的居然她意气风发的那一刻,现在才知道她有这个底气的原因。
他不禁低笑:“长孙家竟然……”
神容只听到半句,下意识问:“长孙家竟然什么?”
山宗想说长孙家竟然愿意将她这样一块宝交到了他手上,但话刚说出口就戛然而止。
他没答,凝神听了一下动静:“外面一定在找我们。”
镇山的和镇人的都没了,恐怕已经乱作一团。
神容也猜他们肯定已在想法挖开这里,但到现在没有动静传下来,只说明塌得深了,埋得也深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这里还有一条路。”
山宗几乎瞬间就回味过来了:“你是说他们被卷走的那条路?”
神容点头,怕他看不到,又说:“对,就是那条路。”
山宗抽刀:“退远点。”
神容扶着山壁退开几步,一片漆黑中,只大致看到他站立在那里的挺拔身影,刀尖拖过山石的声音尖锐。
“说吧,在哪儿?”他一个指挥过千军的人,此时在等她指挥。
神容说:“坑底会活动的地方,那块山石必然有裂缝。”
话音刚落,山宗就找到了地方,身影一动,送刀入缝,用力撬下去。
刀差点被折断才听到大石活动的声音。
山宗不再用刀,徒手扣住山石,黑暗里也能看出他肩头手臂寸寸绷紧。
沉闷的一声,带动那根仅剩的木柱也晃了一下,终于挪出了道缝,只能容一人通过,已是极限。
山宗毫不迟疑地说:“我先下去。”
他要先去探路。
神容走到那里,仍是一片漆黑,但有风能指引那道缝口所在。
没有水吸卷过来,山摇之后地风终于平息了,这时候正是走的时候。
山宗在下方oo@@的衣响,渐渐远离,随即没声了。
神容两手扶着缝口往下看,心里紧跳一下,不确定地唤:“山宗?”
下方传出沉沉的一声:“这儿。”
她悄悄舒了口气。
他说:“下来。”
神容将碍事的披风脱掉,准备下去前又找了他一遍。
山宗似察觉了,说:“我叫你直接下来。”
“什么?”神容还不知下方是何情形,难免谨慎,但也只好往下。
下去的瞬间就到了底,一双手臂稳稳地接着她。
她下意识攀住男人的肩,觉得他方才用力挪石的劲头还没过去,肩上也如石绷得紧硬。
她有点后怕地抓紧他肩头:“你竟叫我就这样跳下来?”
黑暗里,山宗的脸正对着她,手臂稳稳将她托着:“怕什么,我还指望靠你出去呢,岂会让你有事?”
她心才缓缓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