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一间客舍, 门朝街大开。
日头正浓,街头远处,一辆宽敞的马车驶来, 车旁一人骑马,一同缓行。
“哥哥,你实话告诉我,回程这一路可是与山英有了什么?”车中, 神容轻声问。
长孙信打马在窗格旁, 身着绯色衣袍, 衬得人面如冠玉, 偶尔有百姓目光看来, 端着十足的派头, 低声道:“哪有什么?”
“没什么你会起这心思?”神容自窗格里瞄他一眼。
长孙信一不自在便忍不住低咳,手拢在嘴边清了清嗓道:“无非就是寻常赶路罢了, 到了洛阳后待了一阵子,还在驿馆里遇上了父亲。”
“那从洛阳到长安呢?”
长孙信又低咳一声:“都说了没什么。”
神容觉得那就是有什么了,靠近窗格,声更轻:“那她对你如何?”
长孙信闭上嘴,侧脸对着她,不答话了。
神容想起山英那性子,心如明镜:“若是连她对你是何意思都不明了,你那般闷着又是做什么?”
“我本是想直接选个人定了亲事的。”长孙信压着声没好气道:“哪知对着那些描像又迟迟定不下去!”
神容挑起眉, 笑了笑:“人家都还不知道你心思, 你现在想那些有何用。既然勉强不来,也只能先推迟这事了, 如今幽州暂停开矿诸事,待到恢复如常, 你少不得又要去那里,便能避开这些了。”
长孙信叹一声:“那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说者无心,神容听了笑便没了。
至少要山宗的事解决了,幽州的事才会恢复。
她不多想了,一手支起腮,朝窗格外望,车已到了那客舍外,忽而说:“好了,停下吧。”
长孙信不禁勒住马,朝她看一眼,顺着她视线转头看去,就见那敞开的客舍大门里,身着圆领袍的女子走了出来,身上配着剑。
不是山英是谁。
“我叫东来找到她在此落脚。”神容说:“哥哥自便,我还有事,要去官署一趟。”
紫瑞坐在车外,东来护在车后,马车径自往前而去,就这么走了。
长孙信左右看了两眼,又有些不自在,往客舍看去,到底还是打马过去了。
山英一手提着剑,另一手还提着只包袱,走到客舍院中,刚解了马,听到两声轻咳,转头一看,顿时一喜:“星离?可算见到你了!”
长孙信从马上下来,听到她这话,脸上露了丝笑,负着手在背后,缓缓踱步过来:“听说你在赵国公府外等过我?”
“是啊,我想问问你我大堂哥的事。”
长孙信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山英说着感慨:“可惜这长安不够自在,连见你一面都难,他日待你再出长安了,我要找你就方便多了。”
长孙信这才重新露出笑来,又施施然负起手道:“说的也是,你可莫要只是说说。”
“我向来一言九鼎,自然不是说说,往后时日还长,若有空我一定去找你。”
他心里舒坦了:“那就好,时日还长。”
山英说完去牵住马:“好了,下次见面再说吧,我得赶紧走了。”
长孙信刚有点愉悦,话还没说完,不禁皱眉:“这就走了?”
山英点头:“洛阳来人知会过我了,我大堂哥此番遭逢困境,这些年好似一直背着什么事,我要赶回洛阳去见我伯父。”
长孙信嘀咕:“他能背什么事,抛妻弃家的事还差不多。”
山英正色道:“我是说真的,莫非神容没告诉你?我大堂哥差点连命都没了,却还要被带来长安受审。”
长孙信一愣:“什么?”
山宗差点没命?
他转头朝街上看一眼,想起刚刚离去的神容,说是要去官署,她什么时候需要去官署了,莫非是要去打听山宗的动向?
……
幽州已进入冬日,大风寒凉,一阵一阵呼啸呜咽,横掠过幽州城。
赵进镰一袭官袍,自官署入了官舍,走进那间主屋里时,看见山宗已经在屋中好好站着,身上胡服穿得齐齐整整,一手紧紧一扯,系上了束带。
“崇君,你可还没好透呢。”他好心提醒。
山宗又拿了护臂在绑:“有禁军队伍护送,我应当一路都可以慢慢养,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赵进镰看他说得轻巧洒然,心里却没松,毕竟去长安一趟前途未知,无奈道:“长安眼下倒是风平浪静。”
山宗看他一眼:“你有长安消息?”
“也就听到了一些。”赵进镰道:“据说长孙侍郎回都后大受恩赏,如今长孙家可比矿山刚现世时还要荣宠,你那泰岳家正当是高不可攀之际了。”
山宗闻言只提了下嘴角:“料到了。”
明白他意思,长孙家又高了一阶,而自己如今却还是戴罪之人。
赵进镰低叹一声。
一个兵卒到了门口,抱拳报:“头儿,胡十一百夫长和你点名的那些铁骑长都到了。”
山宗已整装妥当,往屋外走:“走吧。”
赵进镰忙跟上他:“你要带他们一起去?”
“嗯。”
刚到门外,广源从廊下来了,身后还带着个人,离得尚远就在唤他:“郎君且慢。”
山宗止步,看着他快步到了跟前,身后跟着的是军医,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药箱。
“怎么?”
广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郎君不能如此走,要出这官舍大门前,得由军医诊治了,确认无事才可以。”“我自己岂能没数,不必如此麻烦。”山宗越过他便要走。
广源连忙追上去,将他拦住了:“可这是夫人临走前的交代。”
山宗脚下停住:“真的?”
广源用力点点头:“夫人那日走时特地嘱咐我的。”
山宗脸色未变,嘴角却慢慢勾起了笑,看了眼那军医,伸出手:“那便来诊吧。”
赵进镰在旁看得生奇,感叹地摇了摇头。
除了长孙家那位女郎,谁都拿他没辙。
官舍门外,胡十一领头站着,往边上瞄。
边上站了十来人,庞录打头,神色沧桑,旁边是骆冲,脸色和平常一样阴沉不定,后面是换上了军所甲胄的薄仲和其他一众铁骑长。
正对着大门的,却是一队披厚甲执精枪的禁卫军。
无一人说话。
山宗自大门内霍然走出,一手提着直刀。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赵进镰和广源脚步匆匆地跟了出来。
“头儿!”胡十一忍不住唤了一声:“咱都准备好了。”
骆冲和庞录盯着他,薄仲忍不住往前一步,众铁骑长皆静默。
山宗扫一圈众人,看向领头的禁军,将手中的刀递过去,归案。
……
风自北吹至长安,尚未至寒凉。
神容走出院落,身上披着紫瑞刚给她搭上的披风,她手指系着领口,走去前院,忽被叫住了。
“阿容。”裴夫人站在前厅外,看着她,细细的眉微微拧起:“你这阵子怎么总往外跑,听闻你还去了一些官署?”
她身后厅中走出身着黛色圆领袍的裴少雍,玉冠束发,朗朗眉目,看着神容:“阿容,听闻你回来了我便来过府上,好几次了,今日才见到你。”
神容不禁瞄了瞄左右,紫瑞和东来都垂首在后不吭声。她笑了笑:“母亲有所不知,矿山上原先开采的人用不得了,准备另请工部安排人去接替,我近来时常与哥哥一同出门,是跟他走访工部去了。”
恰好长孙信从对面一株花树下而来,她顺口道:“不信可以问哥哥。”
长孙信抬头看来,彼此一个眼神就懂了,冲裴夫人笑道:“是,母亲,我是带阿容去过工部。”
裴夫人摇了摇头:“那又何必着急,多的是时候慢慢安排。”长孙信道:“是我着急,下回不急了。”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一眼神容,上前去,笑着将裴夫人请回厅内去了。
裴少雍看着神容,走到她跟前来:“我正好要走了,既然阿容要出门,那一道走吧。”
神容看他一眼,先转身往外走。
一直到门外,裴少雍也没提起山宗的事,本也不能多提,只问了句:“你先前在幽州,一切都还好吧?”
神容点头:“二表哥放心,我很好。”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话可说,上一回见还是他赶去幽州告诉她山宗是罪人的时候。
直到车边,裴少雍牵着马,看她登车,抬手虚扶了一把,才又道:“马上就又要到天寿节了,阿容,可还记得去年的天寿节?”
神容自然记得,当时还是山宗送她回来的。
那一晚他在街头暗巷里狠狠按着她亲了许久。
她神思晃一下,脚踩在墩上停了一下:“嗯,记得。”
“听闻今年会比去年热闹,我方才正与姑母说到这个,不知你今年还会不会再去。”
神容心不在焉,便要登车:“再说吧。”
裴少雍拦她一下,低声道:“官署便不要再去了,阿容,长孙家先前受赏,表哥又御前获赐受封,如此恩宠,你此时当不要插手的好。”
“我不曾插手什么。”神容坦然地看着他:“二表哥多虑了。”
裴少雍对着她艳艳夺目的脸笑了笑,声更低:“我只是担心你罢了。”
神容看一眼左右,应无人听见,提衣登车而入:“那就多谢二表哥。”
裴少雍见她仍是要出行,抿住唇,默默让开两步。
忽有一马而来,马上是个青衫小吏,骑马到了跟前,凑近向裴少雍禀报了两句。
神容将走,朝车外看去一眼,快速几句,唯一听见的只有一句:叫他办完了近来几日都不必入宫听宣了。
裴少雍忽而朝窗格里看来一眼,脸色似变了一些,一面上了马,一面说了句:“圣人交代了些事要办,阿容,我就先走了。”
“二表哥自便。”她说完,马车也动了。
上了大街,神容想起方才裴少雍的模样,又想着那是帝王突来的安排,揭开车帘:“东来,转向,去我二表哥走的方向。”
东来领命转向。
日头微斜,城门已闭,街上行人开始减少。
神容的马车当街而过,忽而察觉有马蹄阵阵,一队人自车外经过。
她朝窗格外看了一眼,一怔,又揭帘看去。
那是一队禁军,赫然严整,密不透风,从她视野里毫不停顿地往前,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退避……
长安官驿里,裴少雍走至院内,看着刚到的禁军队伍,又扫了一眼队伍里押着的一行人,直到队尾,目光停了一停:“人既然都到了,圣人会亲自过问,名册给我验一下。”
他说完,盯着队尾站了片刻,先入了馆内。
领头的禁军跟着他进去。
他刚走,就有人入了官驿。
神容走入时,正好看到一行人被带入馆中,一闪而过的几道身影,领头的似乎是胡十一。
她顿时心口跳快起来,转头看着四下。
有禁军看她走近,上前询问,东来抢先迎了上去,亮了赵国公府的身份,低声说:“我们是随兰台郎来的。”
那群禁军一时没有阻拦,但也看得很严密。
神容已趁机走至队尾,那里停着驾车,窄小而密闭。
她不确定,伸出手指,在封上的窗格上摸了一下。
没有动静。
刚要拿开,忽而一声轻响,开了,她的手被一把捉住。
男人沉黑的眼盯着她,英朗的脸半明半暗。
她心跳更急,果然是他。
张了张唇,却看到他抬手掩唇,轻嘘了一声。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一凝。
他手上有锁镣。
神容看着他,他似笑非笑,嘴动了动:我来了。
“少主。”东来低低提醒。
手上一松,窗格合上了。
神容手指不自觉伸了一下。
一切已归于平静,快得仿佛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