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十楼,窗外就是环城河,点缀得豪华璀璨的游船不时驶过,加上两岸高楼灯火,组成一道不错的都市风景线。
商牧枭没骗我,这里的确安静,不是年轻人玩乐的地方,更像是商务会客之地。
服务员得知我是来找人的,立马将我引到了外面露台。
外头不比室内,没有可以遮挡的事物,冷空气一下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所幸酒吧给每个卡座旁都摆了个功率强大的立式暖炉,大理石材质的茶几也从中间的缝隙冒出屡屡篝火,尽己所能地为每位顾客提供更多的温暖。
不远处有一支四人乐队,身着晚礼裙的外国女歌手正用浑厚婉转的嗓音唱着慵懒的蓝调。
商牧枭坐的那桌临着河,我过去时,他站在护栏前,手肘撑着栏杆,脑袋微微低垂,正百无聊赖看风景。
到底是年轻,夜里这样凉,他竟然只是穿了件黑色的薄毛衣,外套就那么随意地丢在一旁椅背上。
服务员问我是不是这里,我正要点头,商牧枭听到动静转过了身,我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有拿东西,一只威士忌杯,以及一支刚刚点燃的烟。
“你终于来了。”他懒洋洋靠在护栏上,看神色已经喝了不少。
服务员替我搬去一把椅子,让我轮椅可以入座,接着又把酒水单给我,问我要喝什么。
“给他来一杯橙汁吧。”威士忌杯中只剩一块巨大的球冰,商牧枭将它递给服务员,随后在我身边落座,对着烟灰缸弹落一截烟灰,“还是说你更喜欢苹果汁?”
他的问话没有问题,脸上也带着并不让人讨厌的笑意,可我总觉得他语气不对。这语气不像是对着比他年长的成年人的,反倒更像是对着比他小的幼童的,透着些许纵容,和一点无可奈何的宠溺。
“不用,给我来杯乌龙茶,热的。”我将酒水单还给服务生,对方点点头,转身离去。
商牧枭笑了:“老师,你还挺养生。”
如果你不叫我出来,我现在已经在床上酝酿睡意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问。
“晚上没有事做,有点无聊,又不想找周言毅他们胡闹,就跑这里来了。”商牧枭望向黝黑宁静的河面,缓缓吐出一口薄烟,“这里很适合一个人喝酒。”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异样,不由蹙眉:“你和你家人又吵架了?”
他身体一僵,像是被我戳中了心事,再回过头表情便有些懊恼。
我忙道:“知道了,不提这个。”
他面色稍缓,瞥了眼我的腿,忽然扯过外套丢到我身上。
“盖上,外面冷。”
又来了,那种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的语气。我都觉得这话好耳熟,似乎每次带杨幼灵出去玩,怕她着凉我也是这么说的。
心里这样想,表面我仍是冲他道了谢,淡定地收下他的外套。
服务员很快托着托盘送来了热茶和又一杯威士忌。
两个人短暂地双双沉默下来,我拿起杯子抿了口茶,注意力被正在演唱的女歌手吸引。
对方穿一条闪亮的粉色珠片紧身裙,大v领,高开衩,将一副凹凸有致的好身材展露无疑。赏心悦目的同时,我又不可避免地替她感到寒冷。特别是在我看到她一双手都冻红了后,实在很想让她进屋换件暖和点的衣服。
“好看吗?”
我一怔,回头看向商牧枭。
他本也在看那名女歌手,留意到我看他,便也收回目光与我对视。
“她好看还是我好看?”指尖夹着烟,靠进柔软的沙发里,他语气很淡,说话间,下巴朝女歌手的方向抬了抬。
这算什么问题……
我错开视线,看回那名女歌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她唱得很好。”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细微响动,商牧枭越过我朝女歌手走去。
我下意识拉住他,怕他乱来。
“你干什么?”
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手很热,好似一团燃得正炽的火焰。只是几秒,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烫伤了,急忙又松开手。然而指尖脱离的瞬间,商牧枭追上来,更紧地回握住我的手,完全不让我抽回去。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砸场子吗?”他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把我僵冷的手指都捂得温热起来,“说了唱歌给你听的,等着。”说完他松开我的手,缓步走向露台中央的四人乐队。
也不知他是怎么沟通的,女歌手连连点头,却没有离场,一边的钢琴师倒是起身让了位。
商牧枭在琴凳上坐下,调整了下话筒位置,弹了几个音感受音准,等准备得差不多了,冲其余人点了点头,按下第一个音。
享誉全球的《小星星变奏曲》在露台上幽幽响起,轻快的曲调充满童心。但两段后,曲风突变,他再次重复开头,调性已经由轻快短促变得悠扬懒散。
吉他与鼓慢慢合了上来,形成一支独特的,带着浓浓蓝调风情的……《小星星》。
商牧枭的声音带着点轻微的烟嗓,日常说话时不明显,唱歌时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被他改编得面目全非的《小星星》忧郁地根本不似一首纯真童谣,更像是一首成年人的悲伤情歌。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女歌手适时加入和声,并不喧宾夺主,完美契合商牧枭的嗓音。
露台上的顾客纷纷停下交谈,因着熟悉又陌生的曲调好奇地看向正中央的演唱者,一看便再也没有移开视线。
“then the traveller in the dark,thanks you for your tiny spark……”
不少人对着商牧枭录像拍照,他全不受影响,只是专注于掌下的琴键。
《小星星》这首歌本就不长,改编成蓝调前后也就三分钟时长。当商牧枭敲下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演唱时,女歌手也慢慢落下尾音。
而就在此时,不和谐的玻璃碎裂声骤然响起,靠近舞台的的一桌情侣争吵了起来。
“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告诉我好吗?我不要分手,你别走……”女孩苦苦挽留,男人只是冷漠地甩开她。
“别再烦我了,我们结束了。”他振了振西装,将两张钞票塞进闻声赶来的服务员怀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女孩捂着脸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忌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服务生上前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女孩抽泣着摇头,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拿起包包追了过去。
商牧枭唱完歌回到座位,脸上是浓浓不爽。
这本该他的主场,却被人抢了风头。
“烦死这些哭哭啼啼的了,再找下一个不就好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许是唱歌唱得有些口干,他一口将自己那杯威士忌喝完,扬手又要叫服务员。
“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谈恋爱,不是在搞一夜情吧。”虽然我希望人人都以理性为先,但我知道这种理想状态并不存在,人类终究是感情生物,很容易便被情绪左右。
商牧枭不明白:“难道每一场恋爱都要奔着一生一世吗?”
“那奔着什么?”
“当然是开心就好,如果不开心了,就果断抽身走人。藕断丝连,当断不断才会产生痛苦。”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难得的与他的观点一致。
服务员很快来了,商牧枭刚要开口,我抢在他之前道:“上一杯柳橙汁。”
商牧枭闻言一挑眉,服务员也有些迟疑。
僵持须臾,我仍然坚持:“柳橙汁。”
不知道我来之前他已经喝了多少杯,但威士忌度数高后劲足,一向只适合细品,这样一杯接一杯的喝法不正常。
商牧枭将威士忌杯还给服务生,最终还是妥协。
“算了,橙汁就橙汁吧。”点燃一支新烟,他徐徐吐出白雾道,“我明明是叫你出来喝酒的,结果你只喝茶就算了,还强迫我点果汁,那我们来酒吧的意义是什么?”
不知道。
没有意义吧。
我都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见烟灰缸里已积满烟头,我忍不住道:“你才二十岁,少抽点烟,对肺不好。”
他看了看我,忽然摁灭长烟。
“你不喜欢我抽烟?我还以为你喜欢的呢,我每次抽烟,你看我的时间总会格外多。”
我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别开了眼。
“你的错觉。”
果汁上来后,商牧枭喝了一口,嫌弃它太过酸涩,再没动过。
不能抽烟,没有酒喝,他显得兴致缺缺,开始努力从我身上找乐子。
“老师,你有恋爱过吗?”
我端起茶杯的手不自觉一顿,又若无其事接上:“三十二岁,我又不是和尚,当然也会谈恋爱。”
早几年,我其实不乏追求者。
那些人无一例外被我的皮相所惑,忽视我残疾人的身份,展开热烈追求。然而,只是几次约会后,他们便会猛然清醒于我是个怎样的存在,尴尬地与我道歉,一个个离开我的世界。
他们只是想要尝试,尝试一个没试过的新鲜玩意儿。一旦意识到这个玩意儿只是虚有其表,不仅一点不好玩,还需要很多照顾,照顾起来也很麻烦,种种不便就会使他们迅速厌烦这段感情。
二十多岁时我还有精力给对方机会,也给自己机会,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了此余生。
所以,如果算上这些短暂的约会,是的,我当然谈过恋爱。
“男的还是女的?”商牧枭又问。
我不再回答,他却没有就此打住。
“发展到哪一步?”
“你带他们回过你家吗?”
“他们也和你一起看过星星吗?”
这些问题越听越奇怪,我忍不住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他撇撇嘴,举起双手往后一靠,升了个懒腰,倒是没再说些不该说的。
又听了两首歌,商牧枭招来服务员买单。
“老师,你家有酒吗?”商牧枭问。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图,便老实回道:“有,不过都是葡萄酒。”
“那走吧,去你家喝酒。”他皱了皱眉,似乎惊诧于自己才想到这么个绝妙的好主意,“早知道直接去你家了。”
我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在跳,脑袋都开始疼起来。
“……这么晚了,不方便吧。”
“你家有别人吗?”
“……没有。”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更久地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实话——你去就会不方便,怎么都不方便。
买完单,我们走到电梯口,他靠住墙壁,又问我:“我想去你家看星星,用那个望远镜,不行吗?”
“……”
我怀疑他已经摸透了我的脾性,看准我是吃软不吃硬,所以每次试过硬的不行后,总会转换语气。
陈述句让人反感,但如果换成柔软的问句,便会让人难以拒绝。
“好不好?老师。”
电梯这时正好到了,我率先进入轿厢,回身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丢回给商牧枭。
“到外面把衣服穿上。”
他低笑着“哦”了声,穿好了衣服,跟着我下了停车场。
虽然我什么都没答应,什么也没说,但他已经知道我的答案。
他以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坐进副驾驶,扣安全带时小声嘀咕了一句。
“以后这个位置只有我能坐。”
我一下看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什么什么?”他扣好安全带,打了个响指道,“准备好了,出发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