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提琴课被安排在每天下午,金元宝小少爷上完英语课之后。
他这年纪学琴其实有些晚了,但金家让他学琴,想来也不是奔着学成音乐家去的。学得怎么样是其次,陶冶情操、培养艺术鉴赏力才是主要。
起初一小时,金小少爷对大提琴兴趣正浓,我教得尽心,他学得高兴。可随着时间推移,重复的动作多了,他便开始不耐烦起来。
学琴并非一蹴而就,一开始的新鲜感消失后,就必须靠着勤奋与汗水支撑,热爱与毅力维系,才能很好地坚持下去。小少爷显然既没有毅力,也缺乏爱,大提琴并不是他非坚持不可的事物。
在他撒泼耍赖手疼肚子饿要吃小点心后,我不得不停止今天的教学,让冯管家给他呈上点心和牛奶,暂作休息。
可能也知道自己做法不对,他有心讨好我,特地将点心盘里最大、最漂亮的一块蛋糕给了我,还主动与我聊天,似乎想拉近彼此的关系。
也是到这会儿我才知道,他长这么大竟从来没有离过岛,甚至也没去过学校,所有教育都在这座城堡里进行。
“爸爸说,出去会被怪兽抓走。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哥哥就被怪兽抓走过,到现在肩膀上还有个好大的疤呢。”金元宝晃荡着双脚,吃着小饼干,嘴里含糊道。
“怪兽?”这事我好像听南弦说过,金辰屿七八岁的时候遭仇家绑架,虽然后来被救回来了,但金家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金大公子也受了重伤,在医院住了许久。
大儿子差点遭遇不测,在小儿子身上谨慎点,也就不难理解了。
“多亏了铮叔,要不是他救了哥哥,哥哥就要被怪兽吃掉了。”怕我听不懂,他又多补一句,“铮叔就是老幺的爸爸。”
端起茶杯的动作微微停顿,我怕自己理解错了,特地问了一句:“老幺……就是高高的,头发短短的,这里有纹身的那个吗?”我指了指自己脖子的位置。
“对啊,就是他。铮叔是我爸爸的好兄弟,他为了救哥哥死掉了,哥哥说,老幺以后也是我们的好兄弟。”金元宝撅了噘嘴,一脸惆怅,“但他都不和我玩,我不喜欢他。”
冉青庄的爸爸为了救金辰屿死了?
我好像有些明白冉青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合联集团的高层人员了。
铮叔是冉青庄的父亲,他早年便依附于金家,与当时合联集团的“教父”金斐盛称兄道弟混江湖。后来金斐盛可能风头太过,遭了仇家报复,让人绑去了他儿子。
中间如何不知,想必是经过一番激烈营救,最终铮叔为了救金辰屿不幸身死,冉青庄至此成了孤儿。
冉青庄一定是靠着这层关系受了金斐盛的另眼相看,金辰屿也因此才会扶持他成为亲信。
如此看来,因为我的关系他才会走了歪道,这个猜测基本就坐实了。
如果我没举报他和林笙,他不会被退学,他毕业了能去考警校,能成为他想成为的人,根本不会再和金家有关联。
是我害了他,真的是我害了他……
没滋没味地陪金小少爷吃完点心,他突然就困起来,一个劲儿打呵欠。冯管家不等小少爷吩咐,便让女佣带他回去睡觉。
我头一天上班,琴弦还没拉热乎就下班了,多少让人有些不安。
冯管家可能看出来了,宽慰我道:“季老师不用负担太大,一切以小少爷高兴为主。他喜欢您就教他,他不想学了,您安心休息就好。”
果真是大户人家,花巨资请家教,不为学有所成,只为开心乐意。
“季老师刚上岛,这两天可以让人带你多走走,熟悉下环境。”
冯管家说完,亲自送我出了门。
一个多小时前送我过来的黑色商务车仍停在老位置,陈桥正在车里打瞌睡。被我敲了车窗,慌里慌张惊醒,嘴角还留着哈喇子。
“柠哥,这么快就好啦?”他下车帮我将琴塞进后备箱,掏出手机看了眼道,“不是说要五点吗?这才三点。”
“小少爷困了,去睡了。”我道。
想到冯管家的话,上了车后,我询问陈桥是否能充当向导,带我游览下狮王岛的景观。他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叫我保管放心,他一定做好向导工作,让我乐而忘返。
第一个景点,便是岛上最高处的一座灯塔。
灯塔高耸在陡峭山崖上,望下去是一片青翠山林,这个高度,登上灯塔想必可以望得更远,巡视整座岛屿,甚至周边海域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晚上,灯塔上的探照灯就会亮起。柠哥你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会拿望远镜一遍遍地检查海面和岛上,确保不会有耗子上来。”陈桥指着灯塔上站岗的两个人道。
我当然不会傻傻以为他口中的“耗子”是真的生物学上的意思。光头也将冉青庄称为过“耗子”,这应该是那些在夜晚乱窜、目的不明、试图躲避岛上巡查的人的代称。
我忍不住问:“如果发现耗子,会怎么样?”
陈桥双手环胸,认真思索片刻,道:“应该会抓起来沉海吧。”
我心中一凛,顿觉这个景点索然无味起来。
“开玩笑啦,柠哥你表情好严肃哦。”陈桥忽地哈哈大笑,“我瞎说的,我也不知道,我纹上这串数字才一年,还没有见过谁不要命地偷摸上岛过。”说着,他背过身,提起上衣,冲我露出腰间的四个黑色数字。
1113,和冉青庄的0417并不一样。
我裹着外套,迎着海风,往灯塔边上的一座小教堂走去。
“你这个是什么意思?你们每个人的纹身都是自己选的数字吗?”
陈桥放下衣摆,追上我道:“对啊,自己瞎选,反正也没人管。我的是生日啦,其他人有的是幸运数字,有的是家人生日,还有结婚纪念日的,反正什么的都有。”
陈桥说,一开始他们其实并没有需要纹身的硬性规矩,只是金斐盛虎口有个数字“8”的纹身,其他人为了拍老大马屁,便都去效仿,在自己身上纹上数字。一传十十传百,到后面就成了他们组织约定成俗的一样传统,也成了一种标志。
“冉青庄脖子上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陈桥惊讶道:“幺哥没跟你说过吗?”
我将手轻轻按在教堂的木门上,闻言用着尽可能自然的语气道:“他不太和我说这些。”
“也是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说就不说吧。”陈桥道,“那个好像是他加入公司的日期。”
是他成为“老幺”,成为曾经最痛恨不屑的那类人的……日期。
教堂不是很大,统共也就六排座椅,可能太久没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陈桥打了两个喷嚏,受不了地推开了耶稣像旁边的一扇小窗。
气流立即穿过小窗往门外涌去,狭管效应下,发丝被狂风吹乱,我眯着眼看向窗外,发现它正对大海,外头是一幅油画般的湛蓝海面。
“远远看着像不像墙上挂着一幅画?这幅画很有名的,是岛上的网红打卡点呢。”陈桥介绍道。
能在死前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可能是老天对我诚心悔过的奖赏吧。
我对着小窗拍了张照,打算集齐九张发个动态。
看完了西边的主要景观,陈桥本还想带我去东边的赌场长长见识,但我看天色已晚,就约着下次。
陈桥也不勉强,下山后便驱车将我送回了红楼。
我一进门,发现冉青庄已经在家,正在客厅健身。
他并不关心是谁进来了,也没抬头,始终心无旁骛地做着俯卧撑。身上的黑色背心已经湿透,汗水不断地从他毛孔中渗出,随着肌肉纹理缓慢行走,跨过山丘低谷,最终因地心引力砸向地板。
“啪”,好像都能听到声儿。
怕打扰到他,我放轻动作,蹑手蹑脚背着琴进到卧室,将大提琴放好后,又以同样小心的姿态开门出来,去到浴室。
这套房只有一个浴室,所以我和冉青庄是共用的。他的洗漱用品放左边,我的就放右边。
揉搓着肥皂,仔细洗完手,忽然瞥见洗手台左边摆放着一枚戒指。是昨天才看到过的,冉青庄用皮绳穿着戴在身上的银戒指。
我知道我不该碰,但鬼使神差地,当我回过神时,那枚戒指已经在我手里了。
银色的戒身微微泛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有一圈复杂的花纹,内圈……
我缓缓转到内圈,两个嵌刻进戒身的字母映入眼帘——l.s。
林笙。
照理说,他该受到与冉青庄一样的待遇,甚至……对他我应该比冉青庄更愧疚才对,毕竟我那样下作是为了抢夺了他的名额。
但我没有办法……
怔忪地抬手按在心口。
没办法什么?脑海里像是有一团恼人的雾,牢牢遮住正确答案,怎么驱赶都不散。
“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叫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戒指落进洗手台,骨碌碌滑向下水口。
洗手盆是最原始的那种用橡皮塞的款式,平时不蓄水时,便将塞子放到一边,要蓄水了再塞上,也没有防漏网。戒指要是掉下去了,就再难找回。
我徒劳地伸手去捞,反应却还是慢了一步,戒指落进下水口,转眼没了踪影。
我傻在那里,心里正乱作一团,冉青庄扯着我的后领把我粗暴地掀到一边,急切地将手指探进下水口,似乎是想确认戒指有没有卡在水管里。
但他注定失望,戒指早就顺着水管掉下去,除非砸开洗手盆,破开管道,不然绝无可能找到。
他掏了一阵,也认清现实,双手颓然地撑在洗手台两侧,垂着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我这就去联系维修工,让他把管道砸开。所有的损坏我来赔偿,你先不要急。”
我慌忙去掏口袋里的手机,陈桥给过我大楼维修工的联系方式,我记着的,马上打给对方,很快就能把戒指取出来了……
“季柠,你到底要做什么?”在我翻找电话号码的时候,冉青庄忽然叹了一口气,用着堪称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握住手机,一下愣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又有点害怕,总觉得他现在这个状态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恐怕随时随地下一秒就会爆发,把我撕成碎片。
“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诚恳地向他认错,指尖犹犹豫豫,颤抖着想要碰触他的胳膊。
然而还没碰上,暴风雨就来了。
手机甩出去老远,冉青庄反扣住我的胳膊,五指抓住我的头发,用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将我揿在了洗手台上。
“你他妈到底要做什么?”冉青庄又问了一遍,语气截然不同,显是已经怒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