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分环节还没结束,姜尔就压低了脖子贴着门边闪了出来。
他疾步往前走,只想躲开追在身后审视的目光与无边的斥责,可才走出几步,他的去路就被人堵住。
闻雁书放下拦在姜尔面前的手臂:“抬头。”
姜尔垂在腿侧的双手将裤子抓了又抓,将埋了许久的脸抬了起来。
从提交报名表的满腔雀跃,到上午签到进入活动现场的忐忑不安,最后眼见评委带着怒容一锤定音,他的调香生涯恍如才刚开始就被钉上了耻辱柱。
闻雁书比他高一点,面无波澜垂眼看他时双眸仿佛夹着冰碴子,姜尔躲避不过,嗫嚅着低声唤了一句“闻组长”。
若不是闻雁书离对方近,在场内未平复下的阵阵喧哗中,这一声几乎要被覆没。
他重新把两只手揣进了衣兜,不藏起来的话,他止不住的轻颤恐怕会暴露情绪。
今天来这一趟,闻雁书单纯是心存侥幸用亲眼所见来否定自己多日来的直觉,如今想法验证,也没必要在现场待下去,他转过身,寒声道:“走吧。”
直到坐进车里,僵直好几个小时的后背靠上座椅,闻雁书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右侧的门也合上,姜尔在副驾上抠着自己配方本的边缘一声不吭。
闻雁书调整好情绪,目不斜视朝旁边摊出手:“配方本让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姜尔垂头丧气,“是我能力不足,把比赛搞砸了。”
闻雁书没说话,手也顿在那里没动。
分秒流走,他的掌心一重,姜尔把配方本放入了他手中。
冬季的黄昏来得格外早,闻雁书翻开配方本的第一页,正逢晚霞透过窗缝扑打在姜尔的签名上,橘黄的一道,很美。
假如没有发生今天的事,那这一片颜色便会成为姜尔的朝霞,可惜此时已成将至暮色。
闻雁书翻看得很用心,这个本子是从姜尔跟随他的时候开始用的,上面记载姜尔自进纳斐利以来的知识所获,第一次于格拉斯出差更是记录了满满十多页。
翻到后面,一股熟悉感朝闻雁书扑面而来,那是他在自己的配方本上记录过的字句,尽管数据相差无几,可用料基本一致。
闻雁书合上本子递还过去,右手搭在扶手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姜尔在他看似气定神闲的状态中首先沉不住气:“我不懂。”
闻雁书看着窗外街景,问:“哪里不懂?”
姜尔吞咽好几次唾沫,才勉强压下漫上嗓子眼的哽咽:“这个配方是你花了好长时间研制出来的,怎么可能会出错?即使它香料用量有些微差别,但不影响挥发顺序的情况下最终呈现效果是不会改变多少的,怎么会被评委全盘否定?!”
越到后面,姜尔的语速越急,最后一句近乎是吼出来的,以至于话尾收住,车厢陡然陷入寂静时,闻雁书仍觉得耳畔嗡鸣。
他弯身将脚边的包拎上来,从里掏出几份A4纸递过去:“这是我在综合档案室查到的,你看看有没有出错。”
一号调香室被哪个员工刷出入证使用多少时间,在上面白纸黑字都有记录,最初闻雁书规定姜尔每天只能用六十分钟,可在闻雁书偶尔外出的日子里,以他为名义进出一号调香室的时间远超过六十分钟。
姜尔不敢置信道:“所以你一开始就怀疑我了?”
“不是怀疑,是我习惯留心眼,这是我一贯的作风,跟对象是谁无关。”闻雁书终于扭头看向他,“换种说法,这是我对你的第二次考验。也许你之前瞄见过我的配方而因此起了歹心,没落实做法我都可以装作不知情,但从出发飞往格拉斯的那天起我就特意换了新的配方本,你再犯错便是你的问题。”
旧配方本被他留在了家里,新本子充斥的是他设定了不合理数值的糟糕配方,为之他故意在中转到广州时和姜尔待在一个套房,并在进卧室前把装有假配方的包留在客厅;回国后也多次将出入证夹在这个配方本里,每次姜尔借用或归还都能偷窥并牢记里面的数据。
姜尔还僵在副驾上愣神,闻雁书重又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和你重复过多少遍,你的能力没问题,你的创作很有想法,我帮你修改过的作品拿去参赛绰绰有余,可你还是宁愿选择投机取巧。”
他们在车里坐了太久,不远处的酒店大门有三三两两的人群离开,稍作思考边能推测出今天中国区的调香活动已经结束。
几十分之一的概率,总有人欢喜有人愁,然而这些全都与姜尔无关了。
尽管不忍,但闻雁书还是公事公办,他解开车锁,示意身旁的人下车随意:“实习考核结束,你的成绩不合格。”
姜尔慌忙抬头:“闻组长……”
“明天照常来公司,”闻雁书系上安全带,“记得今晚把辞职申请填好,以及你今天的做法给纳斐利的声誉带来了很严重的影响,我不可能帮你兜着,你自己想好补救方法。”
他的口吻称得上是平和,疏离之外听不出半点嫌恶,可但凡长点脑子的都能读透他话语间的失望至极。
外面人正多,此刻下车只会再度引起各地调香师的注意,姜尔抓着车门把手,还企图亡羊补牢:“闻组长,对不起。”
闻雁书耐心告罄:“不用向我道歉,你没从我身上取走过什么。”
引擎点响,他目视前方:“下车。”
临近下班时间,闻雁书踩下油门汇入大路车流,沿附近路段漫无目的兜了一圈,被红灯逼停后掏出手机,给郑乘衍发了个消息,说今天不回家吃饭了。
灯色跳转,他打右灯驶向金桥俱乐部,出示会员证后径直乘坐电梯上了四楼,进射击馆后点名要下了那支他扛惯了的贝雷塔双管猎枪。
上次来还是因为在钟白英面前遭了冷脸,但他母亲预感得没错,他自认能亲手带出一名合格的高级调香师,结果两个月不满,终究还是落得一地鸡毛。
带着心事射击得到的成绩依旧不尽人意,子弹用尽,闻雁书疲惫地坐在原地,把脸埋进交叠搭在膝上的双臂里。
自我消解的效果微乎其微,闻雁书觉得他需要回家抱抱摩卡。
手机贴着大腿轻振,他掏出来,郑乘衍在发来多条消息未得到回复后给他打来了电话。
闻雁书边撑着地面站起边接听:“喂?”
“加班了?”郑乘衍问。
从下午持续到现在的消沉心态在听到郑乘衍的声音时舒缓了一些,闻雁书将枪带在自己小臂缠了两圈:“没有,准备回家了。”
刚旋身要离开射击区,闻雁书从反光的镜面墙壁上看到自己裤子上碰过地面的那一片被蹭上了明显的脏污,发作的洁癖攻击着隐隐崩溃的心理,闻雁书感觉这一瞬的自己不单单需要回家抱抱摩卡。
镜子里的脸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露出了委屈的表情,他无助地向电话里的郑乘衍发出求救:“怎么办,我裤子脏了。”
挂断电话,郑乘衍看着闻雁书发来的定位无声地笑了笑。
同留在公司加班的尤琳敲门进来放下一摞整理好的文件:“这些推到明天看就行。”
“辛苦了。”郑乘衍看她把包也挎肩上了,“顺便下班?”
“嗯,到食堂蹭一顿就走。”尤琳看看手表,“您还没忙完?”
“还剩一点,一并推到明天吧,雁书刚催来电话了。”说这话时郑乘衍挺有优越感,谁知跟男友恋爱长跑八年的尤琳并未因此感慨,道别过后踩着高跟鞋利落地离开了办公室。
郑乘衍进休息室换了身休闲的运动装,翻出健身包往里塞了两三套衣服,和公文包一起提在手里驱车离开了IDR大楼。
闻雁书正坐在俱乐部一楼的沙发上等他,抬眼看见他推门进来,闻雁书立马站了起来,似是想到什么,又匆忙坐了回去。
郑乘衍眼尖,在闻雁书起身的刹那间便瞅见对方浅色长裤沾上的灰黑,走近了,他把手伸给闻雁书:“在这换?”
“上二楼健身馆,那里有更衣室。”闻雁书将手搭上去,“你怎么穿这样了,公司趣味运动会?”
“年关哪来这闲心。”郑乘衍说,“看你需不需要一个陪练,运动服也给你带来了。”
在射击馆本就没打过瘾,闻雁书依言起身,把郑乘衍往自己身后扯了扯:“帮我挡一下。”
郑乘衍的衣服穿在闻雁书身上略微长了一点,袖口和裤脚往上折起一圈刚好,闻雁书短暂地抛掉烦心事和郑乘衍从无氧到有氧来了一圈,大汗淋漓从器械下来时被郑乘衍托住手臂扶了一把。
这个点健身馆人多,一排淋浴间将要被占满,就在闻雁书犹疑时,郑乘衍拎着包把人往余下的一个淋浴间里一捞:“来这里。”
两人的衣物在壁架上堆积,彼此身体被头顶浇下来的温水淋湿,隔壁还有哥们在哼着曲儿冲澡。
谁都无心去取沐浴乳,郑乘衍屈指蹭掉挂在闻雁书胸口的水珠子,压着声儿问:“光低着头做什么,我那个很好看?”
不足一平米的淋浴间塞下两人略显逼仄,水声吞掉大半呼吸声,闻雁书耻于应对这种话题,何况心里还想着回家找摩卡要抱。
可是他最想要的安抚只有面前这个人能给,闻雁书上前一步,湿淋淋地抱上同样湿淋淋的郑乘衍,撩起一双缀着湿润的眼睫:“郑乘衍,我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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