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晚会来红麓斜街,明明黄莺已经请了新驻唱,这一个月以来他都没怎么来过这里。
那条消息秦青卓还是没回,应该是不会回了吧。
明明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向手机屏幕?
还有,明明一根烟已经咬在嘴里半小时了,为什么还是没点燃,到底还在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塞着耳机,烦躁地、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打火机的盖子,看着对面那只间隙朝自己叫两声的流浪狗。
继而他察觉到不远处好像来了人。
昏黄的路灯将人影拉得很长,于是人影过来了,人却还没走过来。
江岌没转头看,他现在不希望任何人来烦自己。
但那人却不识相朝他走近了,只离他几步远,停下了脚步看着他。
本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着,这下他想不转头也不行了。
他蹙起眉,正想语气不善地问一句“干什么”,在转头看到那人时,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站在几步之外的那个人,居然是秦青卓。
江岌蹙着眉心,脸色也不佳,嘴里还咬着一根烟,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就这么愣在那儿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在做梦,否则大半夜的,秦青卓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红麓斜街?
难不成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对视片刻,秦青卓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来。
一直走到了江岌面前他才停下脚步,抬手把江岌嘴里衔着的那支烟拿了下来。
“又抽烟啊……”秦青卓看着手里的那支烟,是微微叹息的语气。
江岌站直了些,微低着头看他:“没抽。”
他看到秦青卓今天在耳骨上戴了耳钉,银色的,路灯下看上去闪着光。
他意识到这好像还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秦青卓带耳钉,很好看,比想象中还要更好看一点。
他有点想抬手去碰一下,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把手指插回了兜里,轻轻地攥紧了。
“怎么不抽?”秦青卓抬眼看向他。
眉眼略深的少年比一个月之前瘦了一点,头发也稍稍短了一点,但眼神却没变。
直白的,黑沉沉的,好像有重量似的。
“不知道。”沉默片刻,江岌说。
秦青卓捏着那支烟,过了几秒,又问:“在听什么歌?”
江岌把右耳的耳机取下来,抬起手塞到了他的耳朵里。
手指触碰耳廓,有点凉,秦青卓忽然就想到了第三场比赛时,他在卫生间里帮江岌处理背后的咖啡渍,江岌也是这样,动作很轻地把耳机塞到他耳朵里。
只是这次耳机里的歌却不是他的,是一首英伦摇滚,秦青卓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有些失落的。
许是因为喝了酒,大脑不太清醒,他继而听到自己已经把这想法说出了口:“不是我的歌了啊……”
江岌看着秦青卓,说着这话的秦青卓看上去有点难过,但江岌又觉得这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秦青卓把手里夹着那支烟放到了唇间,伸出手向他讨要打火机。
江岌怔了怔,这还是秦青卓第一次在他面前抽烟。
手里握着那支被拨动了不知几百次的打火机,江岌却没递给秦青卓。
他抬手打着了火,将跃动的火苗靠近了秦青卓嘴唇间含着的那支烟。
秦青卓微微低头,凑近了那蹙燃着的火苗。
江岌看到秦青卓的嘴唇很红,泛着水光,看上去像是喝了酒。
烟点着了,秦青卓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了白色的烟雾。
——就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总不过分吧?
隔着烟雾他看向江岌,说了句“一起走走吧”。
他们沿着红麓斜街附近的巷子,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耳机里的歌一首接着一首,但谁也没注意听,谁也没听进去。
到底还是江岌先开了口:“生日快乐。”
“谢谢。”秦青卓轻声说。
“还有,这个送给你。”江岌把手里拿着的唱片盒递给秦青卓,“是给你写过的歌,算不上什么生日礼物,留着做个纪念吧。”
秦青卓接过来:“嗯。”
“你会听么?”
“会吧。”
这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往前走着,先前那只巷子对面的流浪狗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一米多长的大黑狗蹿过来时,秦青卓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许是察觉到秦青卓的惧怕,这条龇牙咧嘴的狗忽然变得耀武扬威起来,停下来朝着秦青卓嚣张地“汪汪”叫了两声。
江岌握住秦青卓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的另一边,俯身捡了块石子朝那条狗扔过去,语气挺凶地骂了句“滚远点”。
那狗色厉内荏,遇强则弱,意识到江岌比自己还凶之后,很快就撒开腿跑走了。
“你是怕狗么?”江岌问。
“家养的不怕,”秦青卓说,“这种没牵绳的流浪狗……有点。”
“那就走远点,”江岌仍没松开秦青卓的手腕,握着他往另一处巷子走,“往那边走吧。”
拐进另一处更暗的巷子,江岌的手指沿着秦青卓的手腕向下,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江岌的手指很长,把秦青卓的手整个覆住了,他觉出秦青卓的手很凉,又觉出秦青卓没有挣开自己的意思,于是便握得紧了一点。
很长一段路,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往前走着,秦青卓开口说:“你最近……”
恰好江岌也出声,说的是跟秦青卓一样的话:“最近你……”
先前两人都没说话,这一开口,却撞到了一起,然后又同时沉默。
顿了顿,江岌说:“你先说。”
秦青卓没推拒,继续刚刚的话说了下去:“最近怎么样?”
“积分赛比完了,”江岌说,“我们是这个赛段的第一,可以跳过半决赛直接晋级决赛了。”
秦青卓点了点头。
得知这个结果他并无意外,他早知道江岌很厉害,糙面云也很厉害,本应拿到这样的成绩。
“你呢,最近怎么样?”江岌问,“耳朵好点了么?”
“嗯。”
往前走了几步,秦青卓又说了一句:“其实也不完全是耳朵的问题。”
江岌有些意外地侧过脸看向他。
“是咽鼓管异常开放症。”秦青卓继续说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起这个,来之前他完全没有这种打算,甚至都没有打算见到江岌,但现在他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想法,要把这件事告诉江岌。
“双耳持续性耳鸣和耳闷,发作的时候会自听增强,耳朵里有明显的胀满感,严重的时候还会伴随尖锐的脑鸣和强烈的眩晕感,完全听不清任何声音,因为治疗不及时,后续还并发了声带受损、听力受损和神经性耳聋。一直断断续续地间歇性发作,有时候好,有时候坏,但从来都没彻底消失过。到底能不能根治,医生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答案。”
虽然一早就对秦青卓的病情有了猜测,但听着他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描述着这些事情,江岌还是觉得心脏的位置隐隐传来了钝痛感。
“多久了?”
“四年多了吧。”
“很痛苦……是不是?”
“刚开始的时候,想死,”秦青卓说,“后来……也就习惯了。”
秦青卓说这话时音量很轻,语气很淡,淡出了一种云淡风轻的意味,江岌脑中却倏地浮现出了很多画面——
得知季驰出轨后的宿醉次日,几次听不清自己说话,频频看向自己嘴唇的秦青卓;
一个月前站在舞台上,面色苍白、站立不稳地面对着几百人质问的秦青卓;
自己冲动拦车之后,在卫生间里干呕后,坐在沙发上难受地揉着耳朵的秦青卓;
光是严重发作的应该就有这几次,还有一些时刻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与此同时,网络上那些刺耳的声音也在他耳边聒噪地响了起来——
“失望透顶。”
“别出来污染大家的耳朵了。”
“活该,你应得的!”
“但凡你对音乐还有一丝热爱都不会放任自己变成这样。”
那场演唱会之后,秦青卓到底是怎么在这种长久而间歇的折磨下走过来的?
原本对四年前那场演唱会的种种细节充满了疑惑,但此刻江岌却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了。
不忍心问,也不忍心让秦青卓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
那种钝痛感越来越强烈,江岌收拢手指,把秦青卓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指尖夹着的烟即将燃尽,秦青卓抽了最后一口,呼出的白烟很快就随风飘到了身后。
“都过去四年了,”秦青卓看着那支烟,“居然这么久没抽过烟了……”
巷子尽头光线很暗,不远处的路灯遥遥照射过来。从江岌的角度,能看到秦青卓低垂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了一道晃动的阴影。
从刚刚秦青卓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江岌就觉得今晚的秦青卓跟以往不太一样,有点落寞,有点难过,又有点脆弱。是他从未见过的秦青卓的另一面。
“那为什么今天会抽?”江岌问。
“我不知道。”
秦青卓垂眼看着烟头一明一灭的火星,几秒之后,声音很轻地说:“大概是因为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