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摆脱了那群围着他喋喋不休的谋臣,打了个哈欠,缓步出门来,见属衙门口已经候着数百精锐卫士,均手持火把,整装待发。陆慎一身褐裘,翻身上马,道:“先生,我此去十日必归,在此期间,此地庶务,均叫先生受累了!”
十日必归?这么几天,剿灭那深山老林的残兵败勇,又岂够用?
德公心知肚明,却不好再调侃,正色:“老臣领令,愿君侯早归。”
陆慎一路快马,不过三日便到了宣州,在渡口弃马换船,加上连日阴雨,秋汛渐至,不过一日一夜便到了泊门渡,正好是十月十四的入夜时分。
泊门县令许有涯早就接到行文,说是因为汝阳王妃被乱兵抢劫的缘故,君侯听了大怒,要亲自带兵来剿灭,正好是明日到。只他谨慎小心,提前一日便候在码头,直至戌时三刻,便瞧见上游出现亮光,定眼一瞧,见是七八艘军用舟舸,急速驶来。
此处地形狭窄,夹在两面山涧之中,又正值秋汛,江流越发湍急。那几艘舟舸船速又快,靠岸时,险些撞在石壁上。
船夫忙乱了好一阵,这才稳住船桨,不多时,船上出来一位褐裘锦袍的公子。许有涯此前并没有见过陆慎,见那人面冠如玉,神采风姿浑然世家公子,却瞧不出来是战场上无一败绩的白马银枪,迟疑了片刻,见那赵孟怀已经上前,便三两步跟了上去,跪下:“臣泊门县令许有涯,拜见主公!”
陆慎略扫视一周,除许有涯之外,便是赵孟怀及江州军士,独独不见那妇人的身影,一时脸色便沉了下来,不过也不好问。
一行人下船至行院,许有涯便奉上数封文书:“抢劫汝阳王妃的那群残兵败勇,一共二百四十五人,都散在深山之中,那领头的副将,听闻主公威武之名,吓得胆裂,昨日便递上了请罪书,言道,此前并不知是汝阳王妃,愿意盗罪立功,沙场杀敌。”
陆慎弯起唇角嘲讽:“我雍州军也不算什么人都收的。”
赵孟怀自觉自己是武将,这种剿匪的事,更应该上心,指着墙上的行军图道:“主公请看,泊门县虽群山环绕,险要颇多,可那群残兵败勇缺衣少食,虽可打猎充饥,但是这群人浪荡惯了,是绝不会长时间待在山里的。届时,我等布下眼线,按图索骥……”
赵孟怀唠唠叨叨小半天,自觉这番话还是小有见地,主公从前常令自己多读书,多谋多想,现如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岂不料说了半晌,也不见陆慎回应,试问:“主公,卑职的这剿匪三策,可是有何不妥?”
陆慎这才笑笑,道:“你如今于韬略上,倒是很有见地,学会用脑子了,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赵孟怀是极不容易从陆慎口中听到夸奖的,当下只觉得飘飘然,道了一声喏,也顾不得夜色渐深,兴冲冲回去调兵遣将去了。
陆慎屏退诸位臣属:“退下吧,明日再议。”
沉砚站在门口,见众人陆续都退出来,皱着眉想了会儿,上前一步,拦住那位许有涯许大人:“不知可否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谁人不知沉砚是陆慎身边的红人,许有涯望了望四周,点点头,两人转过一道弯,到一面僻静的院墙下站定。
许有涯笑着拱手:“不知君侯有什么吩咐?”
君侯倒没有吩咐什么,只是沉砚自己揣测罢了,只是这种揣测君上是犯忌讳的,不敢点得太细:“不知夫人那里,许大人今日可有前去问安?”
许有涯脸上的笑凝住,自己今日一大早便等在码头接驾,自然是没有去山上问安的,再说了,自己是地方官,又非家仆,哪有不干正事的,日日谄媚贵人也绝非他的风骨。
沉砚接着道:“许大人人情练达,明察微末,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虽很不客气,可许有涯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当即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夫人缠绵病榻,正合该时时问候。我马上就上山去,给君侯夫人问安。”
许有涯连夜打马山上,夜间山路难走,也不敢骑马太快,到林容暂居的别院时,已经是半夜了。
除了巡夜的护卫之外,别院里已经熄灯了,这夜无月,越发显得黑漆漆一片。急迫地敲门声惊醒大半的丫头婆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乱着穿了衣裳起来,见门口是县令许有涯跟几个长随,问:“许大人,深夜前来,出了什么事?”
许有涯拱手:“也并无大事,只是来同夫人问安。”
凤箫半夜叫人吵醒,还是这个缘故,说话也是不客气:“许大人这时辰来请安,也不知是真的请安,还是巴不得人不安!”
翠禽把人请进来,另奉了茶:“许大人请宽坐片刻,奴婢去禀告夫人,要是没醒,也实不好打扰。”
明日就是十月十五了,林容哪里睡得着,不过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外面的动静,就怕出了什么意外,问:“外头谁来了?”
翠禽忙进来,回禀:“是许县令,奇奇怪怪的,大半夜敲门,说是给主子问安。哪有这时辰问安的,人都睡了,反折腾起来?这些日子这位许县令瞧着也是个老成的人,竟办这样不着调的事?”
事有反常即为妖,林容想了想,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蒙在鼓里不知道,那才是最可怕的,吩咐:“是有些奇怪,不过,反正我也醒了,你请他到门口说话,听听他怎么说。”
不多会儿,许有涯便被请到门口说话,隔着厚厚的金丝藤络盘帘子,躬身问安:“臣许有涯问夫人安,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茜纱窗上映-->>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着个纤细的人影:“劳大人问候,我今日好些了,却还是不能下床。你夤夜前来,是否有什么要事?”
许有涯道:“夫人之疾,下官本应日日问安,只今日去码头迎君侯的驾,这才耽搁了。虽则夜深,不说当面问夫人安,便是来一趟,也是应尽之责。”
林容听了他这番话,脑子里一片轰隆,陆慎……陆慎那厮也到泊门渡了?他不说在青州吗,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越想越头疼,抚额好半晌才道:“君侯也到泊门县了?”
许有涯回话:“是,前两日行文,是为了汝阳王妃被抢劫一事,率兵剿匪。”
林容心里哀叹,这汝阳王妃又是哪位啊?她一面揉着自己刺刺发疼的太阳穴,一面思索,自己来泊门渡,本就是撒谎,这些日子来回传信,陆慎那厮肯定也知道了,搞不好命人一早便会来人押送自己下山去。
不行,不行,明日午时去云台,从云台上跳下去,谁也追不到,只要能拖延半日的功夫就行。可是,怎么拖延呢?当不知道肯定是不行的,陆慎那家伙及其小心眼,又吃软不吃硬。
许有涯见里面默了大半晌,清了清嗓子:“不知夫人有什么吩咐?”
林容道:“我身子不好,没能去码头迎君侯,多有不是。这时候也不便下山了,这样吧,我写一封手书,你带回去给君侯。”
许有涯闻言大喜:“是!”
林容叹气,命丫头准备笔墨,抓着头发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这才勉强写出一封干巴巴的请罪书来,又拖延了好一会儿,才叫丫鬟们送出去。
那许有涯等在外厅喝了好几杯茶,接到信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他赶忙下山,往陆慎的行辕而去,刚进门,便瞧见陆慎在树下练剑,一袭白衣,翩若惊鸿,剑气如虹,只身旁那颗槐树叫这利剑东劈西砍,落了一地的枝叶。
许有涯上前禀告:“臣今日上山问夫人安,夫人言道,自知罪过颇多,亲笔写了一封请罪书,请君侯宽恕。”
依陆慎的脾气,那妇人的信也没什么好看的,拿去烧掉是正经,只听有请罪二字,勉强接过来,瞧了一通。
见那妇人言词间一派楚楚可怜的姿态,认错也干脆,包庇的错也认了,私自出宣州的错也认了,还说她本想前去青州认错的,却不敢去。想着去姑老太太哪儿,却病在泊门渡,日夜咳血不止。明日好转些,必定亲自下山来,脱簪待罪。
读完了信,陆慎的气已经消了大半,那妇人说自己咳血,眉头紧皱,立刻唤了赵孟怀进来,斥责道:“崔氏患病咳血,你为何不早早禀告?”
赵孟怀大惊:“卑职三日前就去信青州,禀告夫人的病情,君侯未曾收到信吗?”
三日前,陆慎已经出发离开青州,又哪里会收到什么信呢?他在青州时收到的信,见那妇人游山玩水,还以为是装病,烦躁地挥手:“请诊脉的大夫来?”
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大夫便被请来,一一详述脉象、药方:“夫人的病实在奇怪,照着脉象开方,却一点用也没有,仿佛不曾用药一样。开始不过咳血一小口,后来竟然有一小碗那么多。没说几句话,便喘息艰难。”
陆慎听了,心道,她一个小女子,倘有糊涂蠢笨之处,自己再教就是。自古大丈夫妻不贤者多也,自己何必同她一般见识,枕边教妻,堂前训子,那日说话重了些,又当着下人的面,想必她也是因为这个才病的。
这样一想,再也坐不住,吩咐:“备马,上山!”
陆慎快马加鞭,往林容山上的别院而去,只是行到半路,下起绵绵秋雨来,山路很不好走,耽搁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时分了。
那妇人一向爱静,仆妇都在外面候着,见着他来,具是又惊又喜,纷纷行礼:“君侯!”
陆慎问:“你们主子呢?”
凤箫福身答:“昨儿夫人没睡好,这时候正歇午觉,叫我们候在外头,都安静些,用晚膳的时候再叫她。”
陆慎闻言,放轻了脚步,悄声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果见天水碧的丝罗帐子已经叫放下来,把那拔步床遮得严严实实。
陆慎坐在一旁的藤凳上,本不欲打扰,想着叫那妇人多睡一会儿。不料刚坐下,便听得床帐内微微的呜呜声,还以为是那妇人做噩梦了,掀开帘子,竟见翠禽那丫头被绑得严严实实,口里塞着一大团手绢,正呜呜叫个不停。
陆慎第一眼见此,还以为那小妇人叫人掳走,一想又不对,这里层层把守,外人没有通传,哪里进得来,拔剑挥断那婢女身上的绳子:“出了何事,谁把你绑在这里,你主子呢?”
翠禽取出口中的手绢,抖抖索索扑在地上,泪流满面,拉着陆慎的袍子下摆,泣道:“求君侯去救夫人,夫人要去云台跳崖,寻短见,奴婢百般劝说,终生是无用。夫人说,绑了我在这里,也免得连累我。君侯,夫人纵犯了天大的错,也罪不至死啊。”
这丫鬟说话颠三倒四,陆慎挥剑抵在翠禽脖颈处,轻轻用力,便渗出血来,他满面寒霜,沉声道:“说实话!”
翠禽实在是个忠仆,又感念林容平日里的好,这时候还想着替她遮掩,不肯说出实情,断断续续道:“县主说,士可杀不可辱,君侯一味的冤枉,实不能受。她还说,自己病入膏肓,还不如一死,绝不肯再见君侯了。”
陆慎闻言一震,面色煞白,只不肯轻信这婢女的话,提剑疾步往外来,吩咐:“备马,去云台。把这婢女看押起来,等我回来再审问。”
说罢,打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