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这一睡便足足睡了一日,等她见到陆慎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日了。
她醒来的时候,耳边尽是打着旋的北风呼啸而过,天色未明,颠簸的车窗叫北地皑皑积雪映出几分微光,略一偏头,便瞧见车壁内间小几上的错金博山炉发出幽幽龙脑香。
林容略一动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里暗骂:这两个臭丫头,便是给她喂安神药,也不能下这样重的手!正想唤了翠禽、凤箫两个丫头来问清楚,那茶里到底加了多少粒安神的药,自己又睡了多久了,伸手抚开层层湖碧色的垂帐,还未出声,便听得头顶陆慎阴沉沉道:“舞阳县主,终于肯醒了?”
林容闻言呼吸一窒,手上顿了顿,终是掀开帐来,略抬眼便见陆慎一身锦带貂裘,背光坐在榻沿上,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只玉冠上反着些雪光,叫人丝毫瞧不清他的面容,不知是怒是喜。
他食指正勾缠着女子的几缕青丝,略微一动,便被尽数扯落:“你倒是好睡!”
林容是最怕疼的一个人,可是如今这么一大缕的头发被扯落,也不过轻轻蹙了蹙眉。也不知为什么,大抵是真的豁出去了,她此时见着陆慎,连往日的半分害怕都没有,嘴角反勾出笑来:“君侯如此喜爱这一头青丝,我可尽数剪下来,赠与君侯。只不过,倘若知道君侯你在,我倒是宁可长睡不醒。”
陆慎抬眼,见那女子许是睡得有些久了,脸庞上微微印着些残睡的红痕,衣衫略散开,隐隐露出一抹雪脯,红绡色肚兜微微隆起,一对儿圆浑直欲遮不住,这样撩人的睡容,偏偏此时配上的是一副极刚毅的眉眼,和一贯刺人的伶牙俐齿。
林容见他忽地定定瞧着自己,顺着视线望过去,心里冷笑,面上却柔和了几分,低头浅浅唤了一声:“君侯!”
那声音仿佛一时从远处烟雨蒙蒙的湖面上传来,缥缈之极,陆慎终是叹了口气,俯身去抚那女子的脸,几乎拥了那女子在怀里一般:“我有话问你,你要如实答。”
话毕,还未说要问什么话,陆慎忽见那女子拔掉发鬓上的金簪,恨恨朝自己脖颈间刺过来。
陆慎到底是个长年征战的男子,林容用尽全力,又自以为出其不意,这样锋利的金钗,就算不能取了陆慎性命,也能在他脖颈上狠狠划上一道,算不上够本,至少能少亏一点罢了。
可惜,在陆慎看来,不过轻轻一推,便卸了林容的力道,叫她摔在车壁上,却是一脸地不可置信:“崔十一,你放肆!”
林容被摔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手臂顿时麻了大半,偏头望着陆慎:“在青州的时候,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成全我,不再为难我,允我大归江州,安度余年。便是市井上的黄口小儿,都知言出必践诺的道理,你陆慎一方诸侯,昂藏男儿,竟然言而无信?你再三再四地愚弄我,折辱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怎么摆布我就怎么摆布我。却不知妇人也是有血性的,既然你不叫我好活,那我便先杀了你,再自尽便是,总好过日日受你折辱。只可惜……”
说到这里,林容本不想哭,却控制不住流出泪来,随即摇摇头,自嘲般叹息:“可惜,我真是个废物……”
折辱?往日床笫温存在这妇人眼里,竟然只有折辱二字。陆慎依旧是面无表情,只紧紧握住那支夺过来的金嵌珠石兰花蝈蝈簪,狠狠扎进血肉里,几乎是咬牙问道:“我问你,你来雍地,可是并非处子之身,反而与人有染?你从前可与那梁祁有过肌肤之亲?”
肌肤之亲?梁祁是谁?林容虽然知道崔十一娘原身是私奔不成,跳崖自尽的,却不知她究竟同何人私奔,便是听到梁祁二字,也没能霎时便同崔十一娘私奔之事,联系起来。
林容并不正面回答,只微微吟笑,撑手慢慢坐起来,望着陆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君侯贵人事忙,大抵是忘了,在泊门渡云台之上,我就同君侯说过,你是我此生睡过的男人里最差劲的一个,肌肤之亲那自然是有的,不过这个粱祁,我倒是不大记得了……”
即便不是梁祁,还也有别人,又或者还不止别人……
只可惜陆慎的忍耐也的确是有限度的,林容刚说了半句话,便叫他抓着脚踝拖到身边,一只手微微用力捏着林容的喉咙,顿时叫她脸色胀红,呼吸困难:“好,崔十一,你想自决,我成全你!”
他此刻的声音忽变得既冷静又理智,仿佛说着家常话,倘若不是此刻正捏着林容的喉咙,是决计让人瞧不出他的怒气来的。
陆慎手上渐渐用力,生理上的缺氧疼痛,叫林容不自觉流出泪来,眼前一片模糊,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快窒息而去。
面前陆慎暴怒的面容忽变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渐渐模糊,渐成白茫茫一片,似乎有人在远处唤她:“十一,十一,这丛千尺雪又开了,这样难得,来,拿竹剪刀来,剪一支,我替你簪上,日后必能得个好夫婿!“
一时又仿佛听见父母的声音:“等你放假回来,叫你爸做给你吃……”
过了一会儿,陆慎微微松开些力气,林容神思回转,这才能够开口,声音嘶哑非常,望着陆慎定定道,眼角划过清泪:“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有机会,却是一定会杀你的。”
陆慎闻此言闭眼,好半晌才睁开来,指着车窗外的茫茫白雪道:“本侯不杀女人,你既要自绝,便冻毙在这白茫茫一片里吧。”
说罢,陆慎不再瞧林容一眼,掀帘下车,接过一旁侍卫手里的一匹俊马,打马而去,不过一会儿便只能在雪地里隐隐瞧见一个黑影了。
不过一会儿,便有沉砚在马车外回话:“君侯吩咐,请夫人下车,北上南下,皆任由夫人。”
林容抹了抹泪水,略把头发绾成个髻,又穿戴好,这才走下马车,见翠禽、凤箫已经叫几位军士拿着刀叉隔在一旁的马车上,眼泪汪汪:“县主,出什么事了,怎么不叫我们回县主马车上侍候?”
林容问沉砚:“这些丫头呢?”
沉砚道:“君侯只吩咐,叫夫人一人下车。旁的,倒是没有再吩咐。想来,翠禽、凤箫姑娘是可以继续北上的。”
林容呼了口气,本想着鱼死网破,结果网破了,鱼儿毫发无损。现在不用连累别人,那是再好不过的,她转头对翠禽、凤箫二婢宽慰道:“我没事,你们跟着车轿先走。”
翠禽、凤箫哪里肯呢,直欲要跳下车来,叫沉砚一挥手,几位护送的军士立刻抽出白刃来,生生将二人逼了回去。
林容站在一尺深的雪地里,见那蔓延数百米的队列遥遥而去,叫北风一吹,立刻打了个寒颤。她环视一周,视野所极,皆是白雪皑皑,脸上的表情倒是颇为平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林容并不跟着雍州铁甲军的车队而去,反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而去。时值冬日,天大寒,河水也干枯了,林容解下大红猩猩毡斗篷,蹲在一块儿青石上,见自己水中的倒影,一脸泪痕,额前发丝凌乱,脖颈处被掐红了一大片,一副十分狼狈的模样。
她蹲在那青石上好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块儿白绢来,细细梳洗了一番,这才起身,满意地点了点头。
林容从河床上爬上来,慢慢往前踱步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双腿已经叫冻得麻木了一般,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等到林容身边时,为首的一人猛然拉缰停住,放肆地打量一番,轻浮地吹了吹口哨:“哟,这天寒地冻的,小娘子孤身一人往哪里去?不如叫俺老胡稍上小娘子一段?”
这人带着大狐皮帽子,身上却只穿着一身青衣棉袍,一脸的络腮胡子,瞧着四十来岁的模样。林容来这里也有两年了,这样的人,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大宅门里的豪仆,她缓缓摇头:“不必了。”
那马上的几人闻言相视大笑一番,那络腮胡子又道:“哎呦,小娘子,我老胡一片好心,这里离城还得十几里路呢。不是吓唬你,这天一黑可就有狼出来了,这冬天的狼觅不到吃的,寻到猎物的时候,可不会一口就咬死,得慢慢喝血呢。”
他这话一出,林容便立刻闻得几声狼叫。林容暗自忖度,冻死也就算了,叫狼咬死,一想想就觉得疼,她抬头冲那几人笑笑:“不瞒几位壮士,我是叫家主赶出来的,你们搭救我,我只怕连累你们。”
那络腮胡哈哈大笑,一把把林容拉上马,抵在她耳垂边道:“小娘子莫怕,俺们家主是此城县令,连累不了。”
又去环林容的腰,掀开锦裘,一只手贴着里衣:“小娘子身上这是什么香?”
林容捉住他的手,勉强笑笑,低声道:“太冰了,你搭救了我,我自然无以为报,等进了城,怎么样都行,这雪地里,又冷又叫人看着。”
说着闭上眼睛,往那人鬓角轻轻一吻:“我到底是个妇道人家,这样叫人难为情。”
那络腮胡本想强掳去的,谁知这小娘子这样知趣,顿时酥了半边身子,几乎栽下马来,连连点头:“很是很是,是俺老胡冲撞了小娘子。等到了城里,俺整治一桌好酒好菜,请小娘子才是。”
言罢,一挥马鞭,呼喝着其余人往城门而去。
只,快到城门的时候,旁边一人凑过来道:“胡哥,你瞧,后面那两个人一直跟着我们呢,瞧那马像是军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