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自此大病了一场,昼夜高热,反复多日,在江州住了大半个月,这才稍稍好转。
南下护送林容的诸臣,上至校尉将军,下至仆奴民夫,陆慎撑着病体,皆一一亲自审讯,连兴大狱,牵连颇广,江州一时人人自危。护送的胡行恭受了一番酷刑,只道自己失职,甘愿以死谢罪。可惜,人证物证都直指林容的沉船事故,实乃几十年不遇的天灾,而非**。
直至五月,德公一日三封信,连连催促,就连老姑奶奶也来信劝说,天下初定,不可一日无君,要陆慎以大局为重。陆慎这才作罢,亲自扶灵回了洛阳。
五月十日,百官劝进再三,陆慎祭天地于南郊,拜词于天,在太和殿登基,即皇帝位,立国号大雍,改元景平,是为景平元年。
同日,追封原配发妻崔氏为明穆皇后,亲写祭文,夤夜召见钦天监阴阳司,命其择选宜日,迎了棺椁入宫,在皇后梓宫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他嫌弃江州刺史从前预备的棺椁并不好,另选了原先汉天子备下的一块梓木,在洛阳大慈恩寺举行长达百日的法事,祈福超度,命礼部尚书和术士选址营造陵寝。
一时整个洛阳城,满城素白,极尽哀荣。
同月,大封明穆皇后崔氏一族,因崔珏诀长公主夫妻死于洛阳之乱,崔氏族人存之甚少,封皇后幼弟崔颢为宣平侯,封皇后六姊崔琦为一品诰命,时人叹之:崔皇后盛龄倾逝,上哀悼之甚,保全崔氏满门富贵矣。
…………
太太旧疾复发,咳嗽不止,在雍州耽搁多日,五月底这才到了洛阳。一入宫门,举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宫中诸人,文武诸臣,皆是白衣素服,当即冷笑:“只怕我死的时候,尚且没有她这样的哀荣?”
一旁服侍的嬷嬷劝:“国母薨逝,天下大丧,本就是礼制。太太是陛下生母,陛下又以孝治天下,莫不以万里江山奉养。再则,您的好福气还在后头,何用跟她比呢?”言下之意,便是何必同林容这个已死之人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太太到底是心绪难平,心中愤懑,她人死了,竟比活着的时候,更加叫人厌烦,进仁寿宫时,竟见这里也叫挂满了白色幔帐,沉着脸道:“竟连我也要替崔十一守孝不成?摘了,统统给我摘了。”
那嬷嬷还要劝:“太太!”
太太沉着脸,当即摔了茶盅:“谁要再劝,便出去跪着。她人死了,反叫我虞氏吃了一顿瓜落,我那几个侄子现如今还躺在病榻上,这是什么道理?我是婆母,她是儿媳,如今反在我的宫室替她挂孝,这又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反叫我替她守孝不成?”
众人不敢再劝,都退出殿外,只那位嬷嬷是同太太自幼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另斟茶奉了上来:“太太要叫奴婢出去跪着,也要等奴婢把话说完了,再去跪。”
“有句话,很早便想同太太说的,六爷是太太的儿子不错,可是他又不仅仅是太太的儿子,他更是雍州的君上,如今的天子。太太总想着陛下五六岁时,那是万万不成的。”
太太惊愕,指着那嬷嬷道:“你……”
那嬷嬷接着道:“太太那时同先大人置气,并不肯抚育陛下,以至于母子疏离。现如今又添了崔皇后一事,嫌隙越发大了。因此,陛下虽迎太太进宫,却迟迟都不曾下诏书晋皇太后。母子之间不独独一个孝字,也是要讲情分的。再闹下去,只怕要叫天下人笑话了。”
太太坐在那里,虽听进去了三分,口中却依旧道:“他为了妻子,不孝顺生母,天下人要笑话,也是笑话他。”
那嬷嬷叹气:“太太难道还不明白,皇后的事也罢,虞家的事也罢,皇太后的诏书也罢,陛下无非是想告诉太太,他是天下之主,任何人不得违逆,即便是生身母亲也不例外。”
见太太愣愣坐在那里,嬷嬷把热茶放她手心:“太太,看开些吧,陛下早已不是五六岁了,您学学老太太,安享富贵,又有什么不好呢?先大人已去了多年了……”
太太闻言,流出滚滚热泪来:“是,他走了多年了……”
陆慎是当天晚上去见她的,太太在殿内高堂之上,整衣端坐,未及他说话,瞥见他一身守孝的白衣,终是忍不住道:“历来皇后薨逝,天子不过以日代月,服丧二十七日便可,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
陆慎并不答这话,手上端着茶盅,瞧盖碗中新茶沉沉浮浮,好一会儿,才问道:“母亲一路南下,舟车劳顿,不知可还受得住?新朝初立,儿子近来政务颇繁,未能亲自出城迎接,还望母亲见谅。”
太太冷冷道:“见谅不见谅的,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把你舅舅从诏狱里放出来?”
陆慎并不回这话,道:“母亲多思多怒,神思不安,还是请太医调养才好。”
太太指着陆慎,叫气得手腕发抖:“你……你当真要为了崔氏,杀尽我虞氏一族么?你舅舅何曾薄待过你?何曾薄待过陆氏?”
陆慎冷冷道:“虞士学狂悖犯上,于狱中辱骂国母,这本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瞧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母亲的份儿上,只杀他一人,已经是开恩了。”
太太如何听不出陆慎语气里的杀气,惊心之余,忙辩驳道:“你舅舅他是清谈文人,吃多了五石散,严刑拷打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并不是有意辱骂那崔氏的,况且也只不过三五句罢了。你舅舅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最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又怎么敢做哪些事呢?倘你要罚他,判他流放三千里也可,只留他一条性命吧。”
陆慎不肯应,淡淡道:“母亲,便是今日不杀他,早晚要杀的。他的罪过,又岂只这一条?”
太太道:“崔氏沉船之事,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那两个门客,是我派出去的,叫给江州刺史茹素传令,不得江崔氏迎回江州长公主府,令选一处宅院即可。可我没想杀她,只不过想刁难她一番罢了。慎儿,难道在你心里,你母亲我,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嗜杀之人吗?”
“是,我是不喜欢她,可是我绝不会想杀她,我不过想叫人传令,给她点苦头吃罢了,不想她那么好过而已。一个弃妇罢了,倒像是皇妃归省,风风光光回江州,沿途文武皆礼遇有加。赵元宋那毒妇的女儿,凭什么这样好过?”
这的确是实话,太太再厌恶林容,也未曾动过杀心,最开始,也只不过想把她打发得远远的,不叫林容去雍州碍她的眼罢了。后来即便是林容叫陆慎强接去雍州,也不过言语讽刺,后来索性并不见她。陆慎父亲在时,对太太百依百顺,养得她这样一副性子。
陆慎搁置了茶杯,站起来,掸掸袖子:“我知道母亲跟崔氏沉船无关,否则,死的便不止是虞士学一个人了。”
太太瘫软在那里,涌出泪来,又是悔又是恨:“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小时候不曾亲自抚养你?”
陆慎摇摇头,再无谈兴:“这些旧事,实无关紧要。母亲保重身体,儿子告退。”
陆慎从仁寿宫出来,外头已下起了蒙蒙细雨,他径直往祖母的寿康宫而去,还未进,便听得一阵牙牙学语之声。
他站在门口,示意宫女小黄门噤声,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坐在殿内的地毯上,手上紧紧握着一串铃铛。祖母坐在她对面,正不厌其烦地教她说话:“跟祖母念,叫爹……爹……”
那小婴儿摇摇手上的铃铛,只发得出模糊的音节:“呀……啊……”
那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渐渐长开了些,眉眼几乎同林容一模一样。又不知老太太说了些什么,那孩子顿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
陆慎站在那里,望着那孩子,忽觉心中大悲,一片荒芜。
这孩子还这样的小,以后她会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会叫爹会叫祖母,会有花团锦簇、尊贵无比的的一生。可是,她的母亲,那个总是神情淡淡,嗔怒着骂他无赖的女子,已经葬身江底,永远停留在十九岁了。她在雍地这三年,想必是困苦时多,欢愉时少。
困苦时多,欢愉时少!
陆慎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才叫老太太瞧见,命人请他进殿内去,见他神色寂寥的模样,劝道:“你很不该这样,悲喜要有度,这是家里自幼便教你的道理。倘若你媳妇儿还在,瞧见你这样,她又怎么能不伤心呢?去了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才是。更何况,还有阿昭呢,为了她,你也得多少打起精神来。”
说到阿昭,她似乎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嘴里含糊不清地‘啊啊’两声,冲着陆慎张开手臂,这是要他抱的意思。
陆慎抱了她,坐在膝上,一根手指叫阿昭紧紧攥住,便要往嘴里塞,忽听老太太道:“你刚见过你母亲了?”
陆慎嗯了一声,老太太又道:“你母亲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脾气不好,但是说坏也也没那么坏。往年间还好些,这几年,她服用五石散上了瘾,便越发糊涂起来。起先她服这五石散,是她被长公主鞭挞后,为了止痛,渐渐的便戒不掉了。念着这一点,你也要体谅她些。”
陆慎抱着女儿,衣襟上都沾满了这小丫头的口水,忽然手指头微微发痛,笑笑:“这孩子长牙了?”
老太太顺着他的话,转了话头:“四个月就长了,这几日我熬了些肉羹喂给她,她尝到味儿了,连乳娘的奶都不肯吃了呢,也随你小时候,整天笑嘻嘻的,不大哭。”
阿昭趴在陆慎肩上,满是口水的小手去挠陆慎的头发,渐渐叫她抓了一小戳在手里,使劲儿一抽,陆慎故做吃痛的神情,反逗得小阿昭咯咯笑出声来。
老太太也跟着笑起来,命人递了湿棉巾上去擦手:“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也得说。我年纪大了,还能照看阿昭几年呢?你总是要选嫔妃、立皇后的,不知你有没有人选,打算把阿昭交给谁抚养?雍州勋贵家的女儿倒是有几个好的,文臣士族里也有好些江南水乡女子,今儿我见了一个,温温婉碗的。”
陆慎不答,好一会儿才道:“我打算亲自抚养阿昭,替崔氏守孝三年,其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他又坐了一会儿,抱了阿昭出殿来,在浓浓的夜雾中,父女两,径直往起居的承庆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