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叫乳嬷嬷抱着上岸,她犹自不放心,叫嬷嬷停下来,招手,问陆慎:“阿爹,娘亲真的会跟我们回去么?”
陆慎只得接着安抚:“自然是真的?”
阿昭听了,先是高兴,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想问又不敢问,吞吞吐吐半晌:“那她……会不会不开心?”她来江州好多天了,虽然有娘亲有爹爹,可是她也有点想回洛阳了。娘亲她说她不想回去,一定是跟她一样的吧?
陆慎顿了顿,去摸女儿的脸颊:“等她回去了,要听娘亲的话,可再不能这样淘气了,不然,就真的不开心了。”
阿昭瘪瘪嘴,仿佛被看低了,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跟陆慎说话,拍拍乳嬷嬷的胳膊:“嬷嬷,快抱我走。”
陆慎失笑,站在船头,见女儿上了岸,叫抱进马车里,遥遥地瞧不太见了,这才回转至船舱中。
那不过是一叶小小的乌篷船,林容正靠船浅眠,一袭薄薄的春衫,枕手现卧,越发显得身段玲珑。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秀眉微蹙,平添一股可怜的愁态。船外正是一片迷蒙的晨雾,乌篷船轻轻摇晃而去,那白茫茫的晨雾便撞在小妇人青丝上,不过一会儿,那晨雾凝结而成的露水,便恰好滴在她的眉心。
偏那眉心上昨日叫阿昭学着画了花钿上去,虽洗了去,此时尚留着一丝红痕,陆慎瞧那滴露水划过眉心,直到眼眸。
陆慎无声地笑笑,坐了过去,叫她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抚着她发鬓间的细碎绒毛,低头吻在那露珠上,从眉心直至眼眸,终是不能克制,微微挑开衣襟,衔住玉峰上那一双红梅,不知过了多久,闻听那小妇人两声娇哼呢喃,只怕她醒了,到底是浅尝辄止罢了。
只那茶林容连喝了两杯,哪里有这么容易醒的呢?陆慎握住她的手,柔弱无骨,带着些凉意,他细细摩挲了一会儿,覆着那手往紧要处贴了上去。乌篷船荡开的涟漪渐渐大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听得男子魇足地叹息。
不多时,有人在外面回禀:“陛下,已经到了。”
陆慎吩咐:“去寻一壶干净的热水来。”
船外的人回了声是,不过一会儿,便有人端着热水奉在船舱门口:“陛下,热水到了。”
陆慎嗯一声,亲拧了棉巾,替林容一一擦拭干净,末了低声喃喃,也不知在同谁说话:“倘若不用点手段,你怎么肯心甘心愿地回洛阳去。你这样恨我,那我便你如愿一回就是了。”
林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之时了,江面皆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橘色。林容自陆慎怀里撑着手坐起来,尚且有些昏昏然的模样,蹙眉靠着船窗,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这才清醒了些。
陆慎默默递了茶过来:“润润嗓子吧!”
船内并无阿昭的身影,林容掀开船帘,见已是停在一处陌生的码头,已全然明白过来,斜睨过去,冷冷问道:“阿昭呢?这是什么地方?她去哪儿了?”
陆慎收回手,捧着茶稍稍后仰,默默吃了半盏茶,并不答话。
林容见他不答,立时便要站起来,出船去,正掀开船帘,忽听陆慎回道:“这里是柳平岸,裴令公身前隐居之处。”
说罢,他略抬头,目光如炬,仿佛洞悉了林容的内心,问:“我原以为,你应该很想去瞧瞧的?”
林容抚帘的手顿住,一时又惊又疑,只当陆慎知道了什么,回过头来:“你……”
陆慎牵着林容的手,出船上岸,往山上而去。那山上不过是些杂草劈开的小径,既不能骑马,也不能乘车,便是陆慎在前面开路,等到时,裙摆、软鞋已经叫打了个半湿,还沾了些不知名的草籽。
二人在榕树下青石处站定,隔得远远的便见山坳里一排广厦,已是上灯的时辰了。林容甩开陆慎的手,静静立在那里好一会儿。
不多时,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及近便惊喜的呼喊起来,听声音倒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你怎的来了?”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褐衣麻布,头发未梳起来,大半披在脑后,兴冲冲跑到跟前陆慎跟前:“公子,你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先生明日一早便要出门访友去了,你要是来晚一点,便见不到了。”
陆慎板着脸训斥:“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那少年倒是极怕陆慎的模样,闻言立刻低头,站在一旁:“知道了。”一时望见陆慎身旁立着个女子,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公子,这是……”
陆慎只道:“这是阿昭的母亲。”
那少年就在深山之中,鲜少与外人来往,只在信中知道阿昭是谁,并不知道什么皇后薨逝的事情,当下拱手同林容行礼:“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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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道了一声是,提着灯笼,缓缓往前走去,只他性子跳脱,一面走一面同陆慎叽叽喳喳说话:“先生近来越发爱酒了,每日静坐垂钓,每日便要饮一壶酒……”
他一路聒噪,陆慎也并不回上半句,直到院前,推门而去,便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庭中松树下,迎风按下一枚白子,见着陆慎来,只略抬头,仿佛早有预见一般,隔得远远的便闻见一阵酒气,已经是微醺态了:“你来了!”
说着指了指棋盘:“陪老夫手谈一局如何?”
陆慎此时板着的脸,倒是显出一点笑意来,缓步过去,撩开袍子坐在石凳上,按下一枚黑子,问:“先生,怎么不下山去?”
那老者摇头:“避世的守灵人,岂能再入世呢?”
林容立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廊下行来一个妙龄女子,手上捧着一托盘干净衣裳,瞧了瞧庭中下棋的两人,冲林容道:“公子每次来,总要与先生下一夜棋的,夫人先随我去沐浴歇息,换身衣衫。”
这时已是五月下旬,快六月了,正是最热的时候,一路上山来,出了一身的热汗,又饿又累,狼狈得不成样子,当下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那姑娘笑着摇头,引着林容往回廊后厢房去:“夫人哪里的话,本就是地主之谊。”
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下人,那小姑娘看着柔弱,却十分有力气,趁着林容拆发鬓的时候,已经麻利地提了四桶热水进来。见林容微微吃惊,颇有些腼腆:“我自己织的布,新做的衣裳,还没穿过,夫人不要嫌弃。”
林容点点头:“哪里会嫌弃?”一面在竹屏风后擦洗,一面同外间的那姑娘搭话:“裴令公往日在这里住,是么?”
那小姑娘正收拾床铺,闻言问:“裴令公?这我倒不知道,只不过从前是有个姓裴的老老先生来着,很有些岁数的。”想了想又道:“跟先生一样,也爱坐下松树下下棋,只是他不喝酒,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来着。他是先生的老师,可是连先生,他也不怎么理似的。我那时候还小,总同我哥哥溜到前院去,倒是偶尔同我们说上一句半句的……”
林容不知怎的,闻听此言,忽涌出泪来,将脸埋在水里,好一会儿,才浮出水面来。
那小姑娘正换床帐,说得正起劲,忽听见里面没声音了,吓了一跳,忙绕过屏风,见林容正趴在浴桶上,怔怔望着墙上一幅画。
小姑娘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林容歉疚地笑笑,取了棉布巾子披在肩上,道:“我没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便道:“我叫林林。”
林容默了默,问:“是那位裴老先生替你取的名字?”
小姑娘眉眼弯弯:“夫人怎么知道的?连公子都不知道呢?”又喔了一声:“必定是我哥哥说的,他那一张嘴巴,没有他不往外说的。”
林容不再说话,闷闷坐在床边,那小姑娘倒也知趣,不再打扰,不一会儿,端了碗面条进来:“夫人,公子方才说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厨房的老婆婆今日回去了,我的厨艺不好,夫人不要笑话我。”
林容闷闷地本没有食欲,可终究是一天没进食了,那碗素面一端进来,便觉得胃部一阵饥饿的灼烧感,到底是吃了大半。
那小姑娘笑笑,随即又捧了好些书进来,均是裴令公生前所写,或者一些批注的经史子集,越到后面,便是一些聊以寄托的佛经了。
林容一面看,一面默默流泪,不知什么时辰,枕着书睡了过去。
只是,也并睡不太安稳,又忽地惊醒过来,见陆慎正坐在床沿前,伸手去抚她脸上的泪痕:“哭了?”
林容坐起来,还带着些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半晌道:“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陆慎只道:“我并不要你的谢。”
林容望着他,似乎时间真的可以磨平一切似的,她瞧着他,忽然已经记不清往日的愤懑忧郁到底是何种程度,她默了默,忽转头望着床帐上陆慎的影子道:“不要谢,那要什么?我的心么?”
她抿出一个苦笑来:“你难道不觉得,在我们之间谈这种事情,有点荒谬吗?我在雍州的时候,曾经对你有过那么一丝期待的,床笫间的温存的确可以迷惑人。只是,倘若真的爱一个人,为什么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
她微微叹气:“生死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这种感觉,很不好。”
陆慎只默默坐着,倘若他方才见她满脸泪痕,还在犹豫,那么此时已是下定了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