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入城的消息,实在一刻钟之后叫人传进了宣政殿案头上的。
陆慎那时还没睡,披着衣裳在灯下批阅折子,因着今岁天大寒,京郊多冻毙之事恼火,不知瞧见了什么,忽地皱眉扔了笔。
面前候着的几位等着随时质询的外臣顿时大气不敢出,未待陆慎开口训斥,便立刻跪下请罪:“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陆慎冷冷瞧着众人,正要发作,便见外面的小黄门推门进来,躬身禀告:“陛下,陆指挥使有折子奉上。”
说是折子,也不过是一二指来宽的小纸条,上面写的字迹很匆忙:“皇后娘娘一刻钟之前,乘一顶素色小轿,从南门入城。”
那米粒般的小楷,在陆慎瞧来忽大忽小,几有眩晕之感,他撑着桌子腾的一声陡然站起来,不自觉踱步,问:“去哪里了?”
幸好那小黄门已经提前细细问过那来回话的人,此时便答得出来:“是陶澎陶大人府上。”
跪着地众臣见陆慎沉着脸站起来,又来回踱步,具是大惊,只当陛下盛怒,吓得瑟瑟发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他已经一阵风似地转身出殿了。
众臣跪在那里好半晌,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进来一个小黄门:“大人们先回去吧,陛下说了,此事择日再议。”
众臣子这才站起来,慢慢往值房去,心里都庆幸:大抵是北边的战事顺利,得了捷报,陛下这才没有发作。
陆慎骑着一匹黑马,不过带了三五个人,到陶府的时候,陶澎陶恕父子两已经门口等候多时了,这时候下起雪粒子来,打在庭院的花木中,皆是一片沙沙的声音。
陶澎陶恕跪下请罪:“罪臣陶澎、陶恕叩见陛下!”
陆慎翻身下马,也并不理这二人,径直往院子里走去。那只是个两进的院子,不过前后七八间屋子罢了,径直走去,经过一个月洞门,便见前面的厢房素白窗纱上,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只那倩影对面还有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不知两人说到了什么,正抚须长叹:“只怕此事极难!”
陆慎的脸色立刻极不好看起来,陶老大人跟上来,在一旁解释:“陛下,皇后娘娘从江南带回来几位名医,屋子里的这位是李先生。”他年纪实在大了,折腾了半宿,受了寒,说得几句话便小声咳嗽起来。
陆慎无言的挥手,命人都退下,忽又叫住:“你上书乞骸骨的折子,朕已经瞧过了,明年开春便回乡去吧。长子陶恕恩荫出仕,入工部员外郎。”
出仕不出仕,陶老大人这个年纪倒不大在乎了,只以这位陛下的性子,最是睚眦必报的,当初江州之事,碍于皇后,投鼠忌器,没有发作,他也颇为悬心,如此平安归乡,那是最好不过的。
当下拉着长子跪下来:“臣父子颇多错谬,陛下宽宏,实不甚惶恐。”
陆慎挥挥手,从那月洞门过,十来步的距离,那素白窗纱上的倩影便越发清晰起来。
里间,林容伸手加了几块银丝炭到铜炉上,那暗红色的火苗不一会儿便明灭起来,她慢悠悠往茶杯里添水,那位李先生双手捧着茶碗:“娘娘,还是我来吧。”
林容摇摇头,接着道:“你说此事极难,这我倒同意。医家的药方向来敝帚自珍,倘若教会了旁人,岂不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学文不成,遂而学医,那还好些。乡下的郎中,向来只传本家,便是收徒弟,也形同买断了终生一般。这是这样办事,是大大行的。药方自己收着,传个四五代那还算好的,传来传去,遗失了的,不知有多少。”
那位李先生连连点头:“娘娘说得是。”
林容接着道:“所以要汇聚天下的名医,在洛阳办学。我的身子越发重了,只怕后面要倚重先生,代为筹备。倘若要人要物,先生只管写了条陈来便是。”
那位李先生应了,又论起这办学之事来,道:“文人读书,求的是功名,倘若要办医学,那学成之后,又该如何安置呢?”
这是自问自答,并不要林容说话,那人接着道:“我看州县府衙医馆的医仕,倘若陛下俯允,到可以请学成之人担任……”
两人谈了许久,那位李先生言之有物,林容听得连连点头。
陆慎站在门外,已经极不耐烦了,正要推门进去,便听得那位李先生劝道:“娘娘已经有七月的身子了,虽则脉象沉稳有力,到底不比寻常,还是要好生歇息才是。药典的事情也不必急于一时,江南数郡,半载尚不能完,何况其余之地呢?其实,按小臣的意思,娘娘本不该这时候下江南的。”
林容听了沉默不语,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叹气:“大概是我总想着过去的事,不愿意接受现实吧。总想着哪一天一觉醒来,便彻底地回去了。”
那位李先生似乎极得林容信任一样,他听得这话,了然地点点头,却也不去追问,道:“难怪在江南时,小臣观娘娘面上总有股子郁气。”
林容听得这话,反倒笑起来:“先生是相面的行家,明察秋毫。”不过也并不深谈,这样的事,陆慎不知、江州的亲眷也不知,仿佛也无人可诉说,无人可解怀,不过自己的执念罢了。
另外转了话题,谈论起这医仕的品级来。
那李先生便问:“官职乃国家大事,是不是禀告了陛下,才处置呢?”
林容只淡淡道:“我明日会同他说的。不过一些七八品,不入流的杂官,又不是六部的郎官,想来也不会反对。”
陆慎站在窗外,听了林容同那位李先生的对答,愣愣站在那里,他本是极高兴的,听见这些话,心里却发空起来。外面的雪越发大了起来,那细细小小的雪粒子,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飘在陆慎发髻上、肩上,凛冽地冷风一来,顿时只觉身上无一处不冷。
他默默站在那里,后面林容同那位李先生又再说了些什么,已经全然都听不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那位李先生推门出来,行得三五步,便瞧见雪松旁的陆慎,他一时惊一时疑,正要叫人,忽瞥见陆慎衣袍上的龙纹,立时跪下:“陛下!”
陆慎挥挥手,到没问难他,只问:“皇后在江州颇怀郁气?”
李先生心中方才对谈必定是被听见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草民也说不好……”
林容谈完话,已经是极累了,她怕生的时候像生阿昭那样艰难,因此刻意控制体重,加上她本来就瘦,这七个月的身孕,也不过比原先胖了一二十来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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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nbsp;因为要控制血糖,不仅太甜的不吃,每日里少吃多餐,说了一通话,便又觉得饿极了。小荷是林容在江州收留的女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估摸着十五岁上下,立即端了半碗粗粮鱼片粥来:“娘娘,用一点吧。”
林容点点头,垫了两三口,洗漱过了便躺下,嘱咐那小姑娘:“你也去睡吧,天这样冷。”
小姑娘摇摇头:“我不困,也不冷的。往日身上披着稻草都不怕,穿着这样厚的棉袄,怕什么冷。再说了,在江州时,六姑娘同嬷嬷们都吩咐了,说主子现在身子重,片刻不能离人的。”
林容只好随她,吩咐她往铜炉旁边的软榻上歇息,又嘱咐她注意些,不要夜半掉下来,叫铜炉烫着了。小姑娘一面听,一面笑着点头:“娘娘,我省得的。”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门吱吖一声叫人推开,林容身边只得小荷一个人服侍,并没有带旁人回洛阳来,那小姑娘立刻站起来问:“谁?”
陆慎掀开帘子,缓步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召见臣工时的明黄色织金盘龙纹常服,肩膀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他沉沉地望着林容,一时两个人都没说话。
小姑娘乡野出身,没什么见识,只是胆子却大,问:“你是谁?这里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快出去……”
还要再说,叫林容拉住,吩咐:“没事的,这是陛下,你下去歇息吧。”
小姑娘顿时吓得一句话不敢说,赶忙退了出去。
见他站在床前三步处,一句话不说,冷着张脸,倒像是来兴师问罪一般,林容也懒得理他,困得厉害,掀开被子,正要放下床帘,那小腿腿肚子却抽起筋了,咬牙忍着,不自觉哼了一声。
陆慎闻声,忙上前来问:“怎么了?是不是动了胎气?”
见林容揉着小腿,不理自己,忙到一旁烤暖了手,默默坐在床沿,替她按揉小腿。他坐在那里揉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暖和,眉头肩上的积雪便都化开来,发髻上湿漉漉一片。
两个人依旧都不说话,只听得窗外的风雪声。
林容默默瞧着他,见那发髻上的雪水,慢慢流到眼角,从眼角划过,竟好似哭了一般,叹了口气,忽地取了手绢来,细细地替他擦着头发,末了问:“在外面站了多久了?去把衣裳换了,都叫雪水打湿了。”一时又数落他:“怎么出来连个衣裳也不换,兴师动众的?”
陆慎依旧坐在那里不动,手上的动作顿住,这才微微抬头,开口问她:“你去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写一封信给我?哪里至于就这样忙,连一封信,几十个字的功夫也抽不出来?”
林容回他:“喔,那倒不是因为太忙的缘故……”
陆慎闻言,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讪讪应了一句:“喔,不是忙……”
不知为何,见陆慎这幅样子,林容心里的沉郁之气反倒消散了三分,笑着点他的额头:“没带衣裳,就去脱了吧,里衣打湿了,我看你今夜怎么办?”
陆慎听得林容这句话,这五个月来,再多的晦暗煎熬,仿佛都值得了一般,他不敢再拿乔,旋即去外间脱了衣裳,梳洗了一遍,便掀帘上床去了。
他缓缓抚着林容的小腹,道:“我原以为你不要这孩子的?”
林容靠着他,只觉得他身上简直就是冬日里的火炉似的,挨着的那一处,立时暖洋洋起来,她舒服得嗯了一声,道:“没有!”
陆慎似不可置信,他不敢问,又实在是不甘心,轻轻去吻女子的发鬓:“没有?”
只可惜,林容并没有再回答了。
第二日,林容同陆慎回宫的时候,阿昭已经叫嬷嬷唤起来,穿了喜庆的衣裳等在那里了。
她见着林容是一贯的高兴,规矩是一贯的忘了,笑着扑过来,抱着林容:“娘亲,你可算回来了,正好是我生辰呢?”
说着又伸出手来:“生辰礼物呢?你答应过我的,好看的竹子呢?”
陆慎抱着她,一家三口相携进殿内,自有人搬了许多从江南淘来的新奇的小玩意,阿昭笑眯眯全都捧在怀里,忽又走到陆慎面前:“阿爹,你的呢,你的呢?”
陆慎弹弹她的额头,从案上拿起一封折子来,笑道:“喏,只有这个了,旁的没有,只是你不用功,只怕这上面的字大半都不认识。”
阿昭拿过来,嘟着嘴交给林容。林容打开来,见上面是一道诏书,封江南富庶之郡,作为阿昭的封邑。
阿昭站在旁边,她小孩子心性,这时才发现林容的小腹隆起,好奇地伸着小手去摸,忽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吓得收回手来,抱着林容的胳膊,又好奇又不好意思问。
林容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只怕她会觉得失落,试探着问道:“倘若将来有个妹妹或者有个弟弟,阿昭会高兴吗?”
阿昭是皇室里最小的,那些宗亲里孩子皆比她年长,本以为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弟弟妹妹,不料她点点头:“是像四堂兄的弟弟妹妹那样的小跟班吗?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林容失笑,这才放下心来,点头:“是呢,是小跟班。”
这日,因是公主生辰,又是除夕的前一日,陆慎大宴群臣,领着阿昭上城墙上看烟花。因着林容身子重,宫内又并无旁的女眷,便未叫外命妇进宫,倒是显得冷清了。
如此这般过了三月,便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这夜下了大雨,电闪雷鸣,林容身子越发重起来,这日睡得迷迷糊糊,忽的腹痛起来,哎呦一声。
这本就是生产将近,陆慎闻声忙起身,问:“是不是要生了?”一时连鞋也顾不得顾不得穿,慌忙下了床,到外殿吩咐:“快,快叫稳婆和太医来。”
又抱着林容进了产室,太医、稳婆一股脑地涌了进来,不住地催促:“陛下先出去吧,娘娘开了宫口,立马就要生了。”
陆慎立在那里不动,握着林容的手,见她已经疼得脸色苍白了,温声道:“别怕!”
林容又是痛又是烦躁,没好气道:“你说两句话就顶用吗?快出去,你一身的细菌,都没消毒。”一时又命人赶他出去,陆慎叫翠禽请到门口,便再也不肯动了,见里面渐渐响起了呼痛声,不停地踱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里面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陆慎正要掀开帘子进去,便见有人飞奔着过来:“陛下大捷,陛下大捷,武威将军大破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