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暖和,万元帮他爹干完地里活,总爱推着许缙云沿着三岔河转转,河水叮咚,河岸两旁的枯树也发了芽。
万元蹲在许缙云跟前,用手捏了捏许缙云的大腿,许缙云好像结实了一些,先前这腿上捏着都硌手,全是骨头,现在总算是有点肉了。
“我扶着你站会儿试试?”
一说到下地,许缙云有点畏首畏尾的,他已经接受了不能走路的事实,又怕万元给他无谓的希望,但对上万元的眼神时,他还是点了点头。
万元拖着许缙云的双腿,让其踩到地上,又让许缙云扶着他的肩膀,“来。”
一双有力的手掌托住了许缙云的腰,他攀住万元的肩膀,顺着万元站起来的力道也跟着起身,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太真实,软绵绵的。
“还是能站。”万元有些欣喜,他知道,这多半都是他的功劳,许缙云自个儿的双腿是使不上力的,但不管怎么样,能起身就是好事,他抬头朝许缙云看去,“先前不觉得,你个子还挺高的。”
许缙云一直坐在轮椅上,加上瘦得厉害,万元总觉得他比自己矮一截儿,这会儿才发现,人许缙云比他高出一个额头。
腿用不上力,许缙云全靠上半身发力,被万元搂住走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走路的事情急不得。
“我们回去歇会儿,这事慢慢来,不着急。”
熬过一个隆冬的枯树都生了新芽,万一呢,万元说得对,慢慢来。
进了院子,万元在水缸旁搓了把脸,又打了盆水进屋,让许缙云也洗洗。
许缙云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的,他急不来的,连洗手搓脸,都比万元细致。
“长壮不少,最近抱你都不如先前轻松。”
万元靠在桌子旁,脸上还挂着水珠,说话时,随手拿起了搁在桌子上的书。
许缙云擦掉脸上的水,一抬头,看到了万元拿着那本没有封面的书,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书……
“怎么破成这样啊?”万元举着书左右端详,随手翻开了一页,这些日子,他识了不少字,还学会了用字典,只是这本书的生僻字不少,断断续续的,他看不明白,“啥……她的……啥……女子……啥白……”
许缙云心跳声如擂鼓,意识到万元看不明白时,他缓缓松了口气,强装镇定,“万元……帮我倒杯水吧……”
万元看不懂也就作罢,随手将书放回了原位,走到堂屋给许缙云倒了杯水,“二手书,还是托人买的,人家也不会帮你好好选的,没办法。”
许缙云接过茶杯,没有接话,垂着眼睛盯着茶杯里的水,心想还好万元只在乎书的新旧,压根儿没注意到水还是滚烫的。
万元都来不及喊,眼睁睁地看着许缙云喝了一口。
“诶!开水!”
开水烫得许缙云“嘶”了一声,茶杯里的水也撒到一些在手背上,手背上和嘴唇迅速红了起来。
万元忙抢过茶杯放到一旁,借着盆里的冷水给许缙云冲了冲手背,只是嘴唇就没办法了。
他有点无奈,“我寻思这也不是油汤啊,上面还冒着气呢,你看都不看就往嘴里灌吗?你在想啥呢?”
对上万元关切的目光时,许缙云猛地转过头,像是害怕万元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一样,他下意识抿着嘴唇,好疼啊。
万元还在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话,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害怕,他害怕他的心思会被万元发现,等万元发觉那天,万元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他好吗?
万元要是生气,要是离他而去,他该怎么办?连万元都走了,他还能怎么办?许缙云心里空落落的。
“我回去了啊。”万元没意识到许缙云在走神,拿起桌上的书往怀里一揣,“晚点没事再来。”
许缙云思绪走了八万里,只见万元拢紧了衣服,他有些茫然地点头。
等人走了好一阵,他才渐渐回过神,万元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心虚,原来心虚的人会张皇到这种地步。
许缙云目光一扫,扫到了桌上,他看过的书籍都被他整齐地码在桌子的右上角,只是最上面一本好像……
许缙云大惊,手撑着轮椅俯身,抻着身子急切地在桌子上寻找着什么,他不信邪,忙挪到了桌子旁。
没有!都没有!他试图将每本书都翻开来看,始终没有找到那本,万元刚刚明明将书放回到原位的。
许缙云骤然想起万元离开的动作,他把那本书给拿走了!
先前答应过张洵借书的,万元也不知道啥书好,问许缙云他也不说话,反正许缙云能看,张老师肯定也会看,万元这才随便拿了几本。
刚进自家院子,隐约听到了爹在说话,像是还有点生气,万元赶忙加快了脚步。
一进屋,姐就坐在一旁,别着脸,默不作声,万元老爹脸红脖子粗,像是气的。
“咋了?”
万福安把手里的烟斗磕到了桌上,“还不是为了你姐的婚事。”
先前万元跟许缙云提过姐姐的事情,许缙云出过主意,万元也觉得可行,他以为又是段家闹上门,便开口道:“实在不行,爹你叫支书出面跟段家说说,支书的面子他们家总要给的吧,让段老娘别再闹了。”
这回还真不是段老娘,万福安绷着一张脸,“我琢磨着还是得给你姐说一门亲事。”
“哎,我都说了,我姐有我养着。”
万福安瞪了万元一眼,“你那都是气话,以后等你爹死了,等你成了家,你姐一个姑娘家,还能去哪儿,还能继续跟你住?总得有个依靠。”
这话多少有点道理,万元能成为他姐姐依靠,但家里总得有个男人,有个说话的人,当初金民爹死得早,金民年纪又还小,他娘拉扯几个娃,别人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连田地都能占了去也就是金民大了,才没人敢欺负了。
“你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说啥都不肯。”
万玲先前一直没吭声,在这个时候忍不住了,“爹,你别管我了,反正我不嫁。”
“你总得有个原因吧?”
像段家那么欺负人的,万福安指定不会让闺女过去受气,那好人家也不嫁了吗?
“我心里有人了。”万玲撂下一句话,便从屋里跑了出去。
留下父子俩面面相觑,万福安先开口问他儿,“啥时候的事?谁啊?你姐说的是谁啊?”
万元也一头雾水,他哪儿知道啊,赶忙追了出去,他姐也没走远,就在三岔河边。
“姐?”
万元一喊,万玲就想逃,他赶忙追了上去,挡在他姐前面,“姐,你跑啥啊?谁啊?你早说呗。”
城里都流行自由恋爱,说媒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万元不觉得有啥丢人的。
这种事情,哪有女方开口的道理,再说了,自己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万玲看了眼她弟,“我配不上他。”
这话说完,万元再怎么问,他姐都不肯再开口,到底是谁啊?
第二天就是赶集的日子,万元正好把书拿给张洵,学生已经上课了,也就是趁着中午午休,才能见到张洵闲下来。
“张老师,上回你给我要的书。”
张洵没想到万元还能记在心上,在这种穷乡僻壤,书这种东西属于稀有物资,很难见的。
接过书后,张洵本能地开了一下,那本没有封面,最破烂的小说就搁在最上面,他一翻,脸色一顿,抬头看着万元。
“你啊,不务正业。”
万元正踢着地上石子,说谁呢,说他啊?万元指着自己,“我吗?我咋了?”
“这里头都是些。”张洵敲了敲书面,压低了声音,“可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你咋学会……”
说到这儿,张洵顿了顿,万元确实开始识字了,但他识字不多,那会儿读得懂这些,兴许买错了都不知道。
万元眨了眨眼睛,视线停留在了那本书上,反应片刻,对所谓的“不正经”心领神会,忙解释,“这都是我托别人帮忙买的,都是给……”
都是给许缙云的,许缙云看了吗?这本书当初就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许缙云应该不会不知道吧?他也看?他还不声不响地看?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张洵用书敲了一下万元的脑袋,拿出老师的做派,“这本我没收了,学点儿好。”
万元缩了一下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本书不放,趁着张洵一个不留意,一把夺了回来。
“诶!”
万元抱着书往外跑,那不行他得回去问问许缙云,又冲着张洵大喊,“张老师,那几本就给你看吧,这本我拿回去了。”他倒要看看,里头到底写了些啥。
跑了一半,万元停下了脚步,他咋看啊,字都认不全,还是得找张洵把字典借过来,等他看完,一定得好好说道说道许缙云。
万元赶忙又折回了学校,正巧遇上张洵从学校出来,还是同样的位置,还是先前那个巷子,张洵站在巷口跟里头的人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万元心里咯噔一下,他隐约觉得,巷子里的人他认识,他忽然想起他姐说的话。
“我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