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审讯室,朱飞鹏看着赵向晚手中厚厚的资料,有些疑惑地问:“才一天时间,你就掌握了卢辉的全部罪证?”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祝康狠狠敲了朱飞鹏脑袋一下:“兵不厌诈,你懂不懂?”
朱飞鹏跳了起来:“喂,不要打头啊。”
赵向晚表情严肃:“不要闹了。孙友敏说的话,对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她并没有承认卢尚武十六岁杀人一事,她只是在努力撇清卢辉所作所为与她、与卢尚文之间的关系罢了。”
朱飞鹏点了点头:“是的,孙友敏很狡猾,也很冷静。有这样的母亲,恐怕卢尚武也不好对付。”
祝康心里没有底,叹了一口气:“那两个人都在公安系统这么多年,心理素质一定很好。想要让他们心甘情愿认罪,难。”
朱飞鹏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啊,我也心里没底。当刑警这么多年,像龚有霖、卢辉这样在公安系统身居高位,手上沾着淋漓鲜血的,我是第一次见到。十六岁的少年,在犯下灭门命案之后,不仅没有心理崩溃,反而敢进入公安系统,成为警察,这样的蜕变真的非常可怕。他们每天身穿制服、面对庄严的警徽,难道已经把入职时的警察誓言完全抛在脑后了吗?”
是啊,保证忠于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保证严守纪律,秉公执法;保证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保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这些誓言,全都忘记了吗?
赵向晚冷笑一声:“对他们而言,什么誓言都是幌子,他们内心真正所想,不过只有名、利二字吧?内心的恶,早在杀人那一刹那被释放,再也回不去了。”
祝康看着赵向晚:“向晚,他们官威太盛,要不,咱们换人上吧。”
赵向晚:“换谁上?”
祝康将手一摊:“让许局上啊。他是领导,这种大案难道不应该他上吗?”
赵向晚如释重负,对啊,干嘛这么重的担子她要一个人扛?
这么一想,赵向晚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微微一笑:“有道理。不管怎么样,咱们小兵先打个前站,后面的事情让许局,让省厅的人去处理吧。”
既然轻松下来,不求胜负,没有压力,那就去见见这两个人也好。
卢辉,赵向晚见过。
可是龚有霖,赵向晚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龚有霖,三十六岁,身形高大,五官端正,看得出来曾经是个帅小伙。只可惜贪吃贪喝不运动,整个人发了福,已经与帅气二字半点不沾边了。
见到走进审讯室的是三个年轻人,龚有霖嗤笑一声:“怎么?你们连个像样的警察都派不出来了?莫名其妙地把我带到这里,搞这么大的阵仗,就派三只小虾米来见我?”
赵向晚已经放平心态,没打算一次性审问就能让他定罪,自然态度和煦。
“龚所长,久闻大名。”
龚有霖还不知道自己父母已经过来,正眼都没有看赵向晚,冷哼一声:“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把我传唤到公安局,给我罗织了什么罪名?”
赵向晚道:“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
龚有霖眉心跳了跳,终于转过脸来,看着赵向晚。
【哪件案子?不会是……不会不会!阿强早就死了,案卷我已派人销毁,连那六个人的埋尸之处都已经夷为平地,整个小湾村都不复存在,那件案子已经在这个世上归零了。】
听到他的心声,赵向晚心中略定。
很好,这么多年的顺遂让龚有霖渐渐狂妄,不需要刺激就能听到他心中所想。
赵向晚继续说:“我们在调查一起当街砍人案的时候,抓到一名犯人,他使用的砍刀属于管制刀具,所以,我们局里清查了一批违规销售刀具的小生意人。”
龚有霖听她罗里吧嗦地说什么砍刀、刀具、生意人,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是你们星市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向晚很悠闲地低头喝了一口茶,礼貌询问龚有霖:“龚所长,你喝不喝茶?”
看得出来,龚有霖脾气有些暴躁。
既然暴躁,那就不要急。
只要你不急不慢,对方就会露出破绽。
龚有霖一甩手:“不喝!”
【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茶。】
【老子喝的都是狮峰龙井,大几百块钱一斤的极品绿茶,谁稀罕喝你们这里的茶叶沫子。】
赵向晚微笑:“看来,龚所长是看不上我们星市公安局的茶叶。也是,我们这里是清水衙门,可比不得汽车站派出所,背靠三村湾,又是赌场,又是窑子,还有拐卖窝点,光是收保护费,龚所长就赚得盆满钵满吧?”
龚有霖听她连讽带刺的,听得心头鬼火直冒:“信口雌黄!你也是警察,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讲,小心我告你诽谤。”
赵向晚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了嘲讽:“告啊,你去告我!”
她指着身上的警号:“来,记住了没?你若是对得起自己曾许下的警察誓言,那就去告我!你若是真的清正廉明、公正守法,你就去告我!你若是真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你就去告我!”
龚有霖是在四季大酒店的茶室被请来喝茶的,他平时养尊处优、不知道拿了多少赌场老板、拐子们的好处费,哪有底气去告赵向晚?
赵向晚一连串的反问句让他有些心虚,刚才的嚣张气焰被扑灭不少,他转过脸去,骂了一句:“无知小儿。”
赵向晚再一次低下头,喝茶润了润嗓子。
从上午到下午,她说了很多话,嗓子早就冒烟了。难得现在轻松自在,不求无功,只求套点情报出来,反正也得等DNA检测的结果,最后总会让局长出马,无所谓。哪怕是坐在这里气一气龚有霖,看着他跳脚,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果然,龚有霖忍不住了。
“喂,你刚才说,查违规销售刀具,然后呢?”
赵向晚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不感兴趣。”
龚有霖咬了咬牙。
【这个小女警说话真讨厌,要是老子的手下,早八百年前就发配去乡镇了。】
在龚有霖发火之前,赵向晚慢慢说:“其实,这件事还真与你有关。不然,我们也不会打扰你在五星级酒店‘开会学习’的雅兴。”
朱飞鹏与祝康对视一眼。
这一回,赵向晚的言辞不似刀,似针。
一针一针地戳着龚有霖的痛处,麻麻的,却又不见血,让人发不出脾气来。
龚有霖自知今天躲不过一个翘班享乐的“渎职”之过,被赵向晚时不时嘲讽几句,也没办法反驳,只得回了一句:“快说吧。”
龚有霖是个精力旺盛、心眼跟针尖一样小的人。今天被带到传唤室之后,他把所有人都记恨上了。如果不弄明白到底是谁把他给告了,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他绝对睡不安稳。
难道来了三只菜鸟,龚有霖决定放低姿态,和他们闲聊几句,看能不能探听出一点什么。
赵向晚继续讲述抓住卢富强的过程。
“卖刀给嫌疑人的老板,叫做阿强。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看着吧,就是个不起眼的小老板。”
“原本呢,我们也只是想教育他一下,就把他放了的,结果没想到,他一见到我们这位同事,就像见了鬼一样,大喊什么,大壮叔,你别变鬼来抓我,这一看就心里有鬼啊,所以我们就重新对他进行审讯。”
龚有霖一听,身体前倾:“你哪一个同事?”
赵向晚指了指低头做笔录的祝康:“他呀。”
祝康抬起头来,与龚有霖目光相触。
龚有霖瞳孔一缩,整个人往后一倒,正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龚有霖呆呆地看着祝康,心脏越跳越快。
【大壮叔?】
【他长得真像大壮叔!】
【一模一样的眉毛眼睛,一模一样的身材个子。】
【就连那看不起人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赵向晚微笑,笑容里却淬着火:“是不是很像?”
龚有霖心神为之所慑,无意识地回答着:“像……”
“像谁?”
“大壮叔。”
“他人呢?”
龚有霖陡然回过神来,警惕地看着赵向晚。
赵向晚道:“你大壮叔死了吧?被人杀了,一家六口被灭门,是吧?”
龚有霖感觉后背凉嗖嗖的。
他喉咙有些发紧,但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这都是旧事,现在没有人再提了。”
赵向晚问:“为什么不再提了?”
龚有霖闭上嘴,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龚有霖后知后觉,眼前这个警察根本不是什么菜鸟,而是一名经验十分老道的审讯高手。
祝康将笔录本推给朱飞鹏,自己则开始问话:“龚有霖,1975年的灭门惨案,别人能忘,你却永远也不会忘吧?”
龚有霖审视着祝康的面容,眯起双眼:“你是谁?”
祝康没有说话,与他目光对视,眼中有仇恨之光。
龚有霖脑中闪过一丝明悟:“你,是龚勇?”
他转过脸,忽然开始呵斥赵向晚:“当事人能够进入审讯室吗?你们这是在搞什么鬼!”
赵向晚耸耸肩:“看清楚了,他不是龚勇,只是长得像一个你害怕的人罢了。”
祝康姓祝,不姓龚。
龚有霖将信将疑。
【那件事之后,我从小湾村回到家,村民们一说起龚大壮家,都是六口灭门,只有我爸说勇伢子还活着。问他,他却不肯说了。怎么?怕我灭口?切!这就是我爸,胆小怕事的人。】
【我想问个清楚,为什么说勇伢子还活着,那被杀的小男孩子是谁,却被我爸喝止。他把我关在家里不准出门,他好像知道了什么,还要找道士来收我的魂,真是可笑!】
赵向晚的语速很慢,声音却很清晰:“据说,死于非命的人都会怨气不散。这股怨气遮住凶手的眼,所以……你看谁都像你杀过的人吧?”
龚有霖大怒,霍地从椅中站起,恶狠狠地盯着赵向晚:“小警察,注意你的措辞!我没有杀过人,也不怕什么怨气!我是警察,是派出所所长,我经得起组织的考验,不是你可以肆意安放罪名的人!”
龚有霖眼中凶光毕露,祝康下意识地站起,横跨一步,挡在赵向晚身前。
祝康迎上龚有霖的目光,丝毫不惧:“龚有霖,注意你的态度!这里是审讯室,不是你嚣张跋扈的地盘!”
祝康这张面孔,刺痛了龚有霖的眼睛,他不得不败下阵来,转过脸去,态度也随之和缓下来:“大家都是警察,有话好好说,有证据摆证据,有事实说事实,不要无中生有。”
赵向晚点头道:“行!那我们就摆事实,讲道理。”
赵向晚拿起卢富强的证词:“阿强,本名卢富强,罗县蔡旗乡小湾村人,1959年出生,于1977年离家,辗转流浪多处,在星市火车站小商店市场开了一家刀具店。自述长年失眠,患有梦游症,只要一睡着就会拿刀砍人。”
说到这里,赵向晚观察着龚有霖的表情:“卢富强,你认识吗?”
龚有霖眼睛微眯,不发一语。
【妈的!这狗东西不是已经死了吗?】
【十几年没有和家里人联系,我和老卢都以为他死了!】
【真他妈阴魂不散。】
赵向晚继续问:“龚有霖,卢富强你认识吗?”
龚有霖不得不回话:“不认识。”
赵向晚:“怎么会不认识呢?你不是原名龚四喜吗?你和他是小学、初中同学,怎么会不认识?”
龚有霖抬眸与赵向晚目光相对:“谁告诉你,我是龚四喜?”
【我换了名字,就是防着这小子出纰漏。】
【我75年读高中的时候就迁了户口,警察怎么找到我的?】
赵向晚笑了:“16岁之前,你一直就是龚四喜,怎么读个高中,就连名字都不要了?”
龚有霖不置可否,依然追问:“谁告诉你,我是龚四喜?”
赵向晚:“还能有谁?你觉得能是谁?你以为改个名字,迁出户口,就再也没人知道你是龚四喜了?跟你一起在四季大酒店的龚一夏、龚二秋不是你亲兄弟吗?你父亲龚大利不是还健在吗?随便做个DNA检测不就能证明了?”
赵向晚一字一句地说:“躲,是躲不过去的!”
【我爸说的?大哥、二哥承认了?真的是!】
龚有霖万万没想到,千防万防,家里人却拖了他的后腿。
其实,龚有霖一开始也没想到在体制内混。他原本想着改个名字读高中,然后远走高飞再不回来,却没想到高中三年读下来,他因为害怕凶杀案暴露而在图书馆翻看了许多刑侦书籍,理想竟变成了将来当一个警察。
只要当上警察,就能为自己布一道安全防线。只要卢富强或者卢尚武有什么动静,他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到时候是躲还是跑,反应最快。
后来时间一久,权利越来越大,再加上卢尚武当上局长,官运亨通,龚有霖胆子越来越壮,早就把二十年前的杀人案抛于脑后。
没想到,在他差点遗忘掉龚四喜这个名字之后,卢富强竟然在异地被抓。
【这小子竟然真忍得住,十几年不回老家看看。】
【他只要敢回,老子就敢弄死他!】
听到这里,赵向晚的眼中闪过寒芒:“龚四喜,你认识卢富强吗?”
一想到家里人都健在,DNA检测做不得假,龚有霖的锐气被挫,只得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认得。”
赵向晚:“发小吧?”
龚有霖的目光转向左方:“小学、初中同学。”
赵向晚:“听说你们同气连枝,结拜为兄弟?”
龚有霖:“有这事?我不记得了。”
赵向晚轻轻一笑,笑声似佛塔上挂着的铃铛,明明清悠悦耳,却令龚有霖心头一震:她笑什么?她为什么要笑?难道阿强什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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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向晚说:“阿强说,你们当年的誓言是,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是不是?”
龚有霖皱眉:“胡说八道。”
【老子活得有滋有味,谁要和你一起死?】
【三个人,就他胆子最小,屁用没有。】
赵向晚看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这才揭开谜底:“卢富强承认1975年3月,犯下杀人大案,一起杀人的,还有三刀会的另外两位兄弟,龚四喜、卢尚武。”
龚有霖没有动。
他整个人僵在椅中,连眉毛眼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被冻住的冰雕。
【他说了?他真的都说了?】
【老卢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
【妈的!死东西。】
一秒之后,龚有霖摇摇头:“他是不是脑子不清白?完全是一派胡言!估计是一个人长期在外地生活,疯了吧?警察同志,你们就凭他一句话,怀疑我?”
赵向晚忽然压低了声音:“为什么选择龚大壮?阿强说,是你出的主意,是你定的杀人对象。”
龚有霖根本不上她的当,大声道:“你们信一个盲流,却不信一个警察的话?他长期不和家里人联系,报失踪多年销了户,法律上已经宣告死亡,这样的人,说话有几分可信度?他说是他杀的人,那他去偿命,别拖其他人下水。我和他十几年没见,以前关系也一般,我可没有参与杀人,别诬陷我。”
【想诈我?没门!】
【为什么杀龚大壮?谁叫他不借钱给我读高中,还劝我安心在家里种地,说什么反正现在也没办法考大学,读书没有用。】
【要是读书没有用,他为什么送柔妹子读小学?为什么要买买图画书给勇伢子?我呸!不就是怕我用了他的钱吗?我读书能花几个钱?他有钱买收音机,却没钱送我读书?他为富不仁,就该杀!】
【杀他一个有什么意思?要杀,就得灭门。书上不是说过吗?斩草除根。全家死光光,连个苦主都没有,谁会为他申冤?】
原本赵向晚只是想侧面了解一下龚大壮的犯罪心理,为下一步审讯做准备。可是当听到他丝毫忏悔都没有,杀人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对方不借钱,而灭门的原因只是为了斩草除根,赵向晚怒向胆边生,恨不得一拳头砸过去!
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也配当警察?!
赵向晚霍地站起:“龚四喜!”
她的声音里挟着雷电,蕴含着极强的能量,带着浓浓的威慑力,龚有霖内心一个激灵,抬头看向这个面容沉静、双目闪亮的小女警。
赵向晚走到铁栅栏前,隔着栏杆,看着这个杀了人之后逍遥自在二十年、浑忘了身后尸身血海的龚四喜。
“人这一生,会做很多事,会犯很多错。”
“有些错,犯过了,改正就好。”
“有些错,犯过了,却是万劫不复!”
略显昏暗的审讯室里,赵向晚眸光闪耀,龚四喜感觉自己仿佛被这道光捕捉,他想闭上眼睛,却闭不上;他想挪开脚步,却全身僵硬,难逃半步。
龚四喜挣扎着回应:“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向晚嘴角一勾,凤眼微眯:“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赵向晚翻开笔录本,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她举到栅栏之前:“看到了吗?这是你父亲的证词。他说龚大壮灭门之后,他惶惶不可终日,就怕龚大壮一家冤魂索命。你父亲告诉我们,二十年前年案发之后,你表现异常,你爷爷曾说要找道士驱鬼,是你亲口承认,龚大壮一家是你所杀。”
龚四喜牙槽紧咬,跟着站起,抬起手狠狠捶打在铁椅椅背之上。
【我爸是不是疯了?】
【他告诉警察龚大壮一家是我杀的?】
【父告子,他可真行!】
发泄之后,龚四喜抬头定定地看着赵向晚:“我爸说的这些我不知道,可能我当时被吓坏了,所以行为举止异常,也是有的。我爸信迷信,所以才找道士来驱鬼。”
赵向晚目光闪动:“龚大利说,75年3月之后,你母亲从你枕头底下搜出一迭子钱,钱上还有血。”
“砰!”龚四喜抬脚踹了一脚椅子,“没有,没有这事。”
【蠢货!一群蠢货!把我送进牢里,他们能有好日子过?】
“龚大利说,你连续做了一个星期拿刀砍人的严梦,直到卢尚武、卢富强来找你,你们仨在屋里嘀咕了很长时间,你的情况才渐渐好转。”
“砰!”龚四喜抬起脚,再一次踹了一脚椅子,“没有,我不记得有这事。”
朱飞鹏大声道:“龚四喜,你要是再动手动脚,我就以破坏公物为由逮捕你!”
龚四喜咬了咬牙,看一眼朱飞鹏,再看看门口面无表情的公安干警,悻悻然坐回椅中。
【老子反正不承认。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谁能说得清楚?】
【死无对证的事,谁怕啊。】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龚四喜的情绪还是被龚大利的绝然所牵动,恨得牙痒痒。
【我只要弄到一点好东西,都往家送。我爸抽的好烟、喝的好酒,哪一样不是我送的呢?他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竟然反水告我?死东西!】
【我们家六个,我是老四,总是被他们忽视。大哥是顶门户、养老的,二哥是勤快的、做农活的,三姐是第一个女儿,做饭喂鸡样样行,我妈离不开她。后面两个妹妹是双胞胎,模样漂亮,我妈疼她俩疼得不行,只有我,他们一直不待见我。】
【明明我最有出息,为什么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总是第一个放弃我?为什么?】
终于探听到一丝龚四喜的内心异动,赵向晚冷笑一声:“龚四喜,你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这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还要组建一个三刀会?真是因为江湖义气吗?”
龚四喜没有说话,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双腿前伸,一身的惫懒之气。他用身体语言告诉赵向晚:你只管说,我反正不听、不理、不回应。
赵向晚继续说话:“因为亲兄弟姐妹之间,也要争夺父母的关爱,结拜兄弟却不需要,是不是?”
龚四喜感觉自己的内心最隐秘的那一道伤疤被撕开,血淋淋地,很痛。他那一直嚣张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开始变得苍白。
“结拜兄弟同气连枝,歃血为盟,承载三刀会荣耀与责任,共建大业。”赵向晚念完他们的誓词,停顿片刻,这才接着往下,“还记得你十六岁与卢尚武、卢富强一起说过的话吗?”
龚四喜的脸色,更白了。
“即使是这样,你依然不放心。你拉着他们和你一起,犯下滔天大案,一来平了你的心头之恨,二来将你们三个牢牢捆绑在一起,谁也不会背叛谁,是不是?”
赵向晚将封存在证物袋中、二十年终见天日、写在作业本上的幼稚誓言高高举起,展示给龚四喜看:“多好的结拜兄弟,虽然有福没有同享,但是有难同当,是不是?”
龚四喜被迫看向那个证物袋,整个人像屁股上安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他快步如飞,奔到栅栏旁,死死地盯着那干涸的血迹,那发黑的指纹,整个人似筛糠一般抖动起来。
赵向晚后退两步,离龚四喜远了一点,防止他暴起夺物。
“嗬嗬……”
龚四喜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狗东西,竟然还把这玩意儿留着。”
【妈的!】
【有了这东西,躲不过了。】
【难怪今天又是取指纹,又是抽血,原来证据在这里。】
祝康道:“老天有眼,是不是?”
“呸!”
龚四喜忽然转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在众人嫌恶的表情中,龚四喜忽然说了一句与案件全然无关的话:“你们知道,我有几个孩子?”
他也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径直给出答案:“一个。”
赵向晚却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说:“你是国家干部,计划生育政策要求的嘛。”
龚四喜摇摇头,隔着栅栏与赵向晚目光相对:“计划生育政策对我而言,什么约束力都没有,我想弄一张准生证,易如反掌。偷偷在外面再生两个,让我父母、兄弟帮着抚养,也不是难事。”
赵向晚问:“你的孩子是男是女?”
龚四喜道:“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龚dan。你们以为是丹凤朝阳的丹吗?不不不,就是单双的单。我只生一个,把所有的父母之爱都给她。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龚四喜的执念,是父母的关注与偏爱。
赵向晚顺着他的话,故意刺激:“你做到了偏爱,可是你的父母呢?我看未必吧?你爸偏心老大,因为在农村大儿子是顶梁柱,是父母将来养老的倚仗;你妈偏心老五、老六,因为她们最小、最可爱,又是女孩子。你没有二哥会干农活,没有三姐会做家务,除了会读书,你什么都不如,根本得不到父母的关注,是不是?”
龚四喜怔怔地看着赵向晚。
【她是谁?她为什么这么懂我?】
【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心里的痛!我唯一可以骄傲的东西,却在初中毕业之后被无情地毁灭了!爸妈说没有钱,不让我再读书。我只能找大壮叔借。】
【大壮叔家里多好,他爹妈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又只生了一儿一女,家里人口少,吃的粮食就少,大壮叔还在县城工厂当工人,有钱得很。】
【可是,他不肯借!他让我脚踏实地,他让我认命,就当一个农民。】
赵向晚的话语还在继续:“然后呢?你得不到父母的关注,你必须不断和兄弟姐妹争抢,所以你搞了个三刀会,所以你要干掉让你一直嫉妒的龚大壮?”
第一次有人直指内心,龚四喜整个人心神为之所夺,不由自主地跟着赵向晚的思路开始回答问题。
“嫉妒?我是嫉妒吗?”
“也许,是嫉妒。”
“凭什么我们家那么穷,他们家那么阔气?”
“农村人都说什么多子多福,我从来就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就是生多了,张嘴吃饭的人太多,所以才会越过越穷!”
“你看我家,生了六个,三儿三女,多少人都羡慕我爸妈。龚大壮家里只有一儿一女,旁人都说他家人太少,将来要受欺负。可是呢?我们家住茅草屋,他们家盖青瓦房。我们家天天吃粥,他们家顿顿大米饭;我们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他们家却隔两天厨房里就飘出肉香味。”
赵向晚打断他的话:“可是,那个时候大集体,大家日子过得都难,你爸妈能够把你们六个养活已经很不容易。”
龚四喜说:“是!我知道我爸妈不容易,所以我不敢埋怨他们,但我却还是看不惯龚大壮家啊。明明他们家有钱,明明只要借给我二十块钱,我就能继续读高中,为什么他不肯?他少买几次肉、少给柔妹子做新衣裳,钱不就省出来了吗?”
祝康听得脑瓜子嗡嗡地响:“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一定要借给你钱呢?那是他的钱!他有权力决定这个钱该借还是不该借。”
龚四喜冷笑一声:“我看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读了高中,进城当工人,就看不得村里人比他强,恨不得所有人都当文盲。龚大壮这个人,独生子,独得很!”
朱飞鹏摇头叹息:就因为不借钱,所以你要杀他全家?可怕!
龚四喜狞笑起来,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辱我者,必杀之!
赵向晚没有追问细节,以免打断他的思路:“然后,你就有钱读书了?从龚大壮家的床头柜拿了钱,交了学费。进了高中之后,你的自信心重新找了回来,你爸妈看到你这么会读书,是不是经常夸你?当你考上警校的时候,你爸妈是不是特别开心?”
龚四喜整个人被眼前这张沾着血的誓词所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
他的理智要告诫他,不要再说话了,不要再说话了。
可是他的情感却在不断地催促他:再说一点,再多说一点。眼前这个女警才是最懂他的人,只是她懂得他想要的是什么。
龚四喜的脸上有了真诚的笑意:“是,龚大壮家里真有钱,我高中三年的学费都不愁了。我的成绩不错,年年都是前十名,考上警校的那一年,我爸妈笑开了花,他们夸我有出息,我大哥、二哥、三姐都很羡慕地看着我,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真的很高兴。”
赵向晚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然后呢?警校毕业为什么要回来?为了继续显摆自己?”
龚四喜瞪了她一眼:“怎么是显摆呢?古时候考上状元还要打马游街呢,我当上警察穿上制服,这么风光的事情怎么也得让大家都来看看,是不是?”
赵向晚倒是与他有问有答:“看到了,又怎样呢?做人就不能低调一点吗?”
龚四喜道:“锦衣夜行,这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你还小,不懂。”
赵向晚微微一笑,突然之间言辞一转,审讯室里刹那间风云雷电齐至。
“可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你在乎的,你爸妈不在乎。”
“你想炫耀的,你兄弟姐妹并不为之欢喜。”
“你恐怕不知道吧?当知道我们已经掌握证据,卢富强指认你是杀害龚大壮一家六口的凶手之后,你爸妈立刻在审讯室里忏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告诉我们,你是被冤魂上了身,你是个杀人凶手。”
龚四喜呆呆地看着赵向晚。
他这一生为之奋斗,取得成功的荣耀,为的是什么?
他想要父母为他骄傲!
不管多少财富,都弥补不了他内心的空虚。
他好吃好喝地侍奉着父母,他带着兄弟姐妹们一起发财,就是想让家人都以他为荣,就是想让父母说一句:四儿啊,你是我这六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
可是,结果呢?
赵向晚看着他:“你知道吗?当你爸妈知道,你带着你大哥、二哥做的都是违法的事,会被警察抓起来坐牢的时候,你爸哭着说了什么吗?”
龚四喜瞪大眼睛:“说了什么?”
赵向晚嘲讽一笑:“他说,四儿是祸根。他当了警察,可却是个黑心肠的警察。这都是四儿的错,不能怪老大、老二……”
仿佛有一千支利箭飞射而来,整个人被扎成一只刺猬。
龚四喜就这样站着,看着赵向晚的嘴一张一合,脑子一片空白,一颗心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