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就提刀砍杀自己姐姐的凶手,祝康内心丝毫没有怜悯之心。
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偏偏不着急告诉你。
审讯室里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卢富强的低语:“求求你,求求你们,求你们告诉我吧。我忏悔,我认罪,我只想知道我家里人的消息……”
黑而瘦的脸,满是祈求之意,那卑微的姿态,令人不忍直视。
赵向晚与负责笔录的朱飞鹏交换了一个眼神。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祝康六岁时家中突遭大难,自此失去记忆。虽然有舅舅、舅妈百般爱护,但心底那块伤疤却永远在那里,碰一碰都巨痛无比。
祝康曾经说过,来到星市读大学之后,莫名其妙头痛的毛病才渐渐好了起来。可见他曾经时不时都会头痛发作,那都是卢富强、龚四喜、卢尚武造下的罪孽!
卢富强现在可怜巴巴地哀求,想要获知家人的信息。
那祝康的家人呢?被卢富强三人杀害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表弟呢?眼睁睁看着姐姐惨死在自己面前,亲耳听到家人遭难,对于一个才六岁的孩子而言,何等残忍!
因此,赵向晚与朱飞鹏都没有开口。
就让祝康用沉默来折磨卢富强吧。
卢富强的嗓子说得干哑,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他依然双手合什,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祝康,喃喃道:“求你了,求你告诉我吧。”
祝康的眼前一片模糊。
他快速眨眼,将这一阵泪意强行压了下去。
“酒湾村、小湾村、后湾村全都拆了。你的家,我的家,都没有了。”
终于听到祝康开口,卢富强眼睛里迸射出极亮的光亮,可是等祝康说完,他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没有了吗?都没有了吗?”
他突然兴奋起来,双手下垂,手铐在铁椅扶手上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那,龚大壮家的青瓦房,是不是也拆了?”
【我害怕的那栋青瓦房,是不是也不在了?那我就不怕了!过去的一切都没有了!】
祝康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刚才还觉得这人有一分可怜,可是现在看到他那为龚大壮家青瓦房被拆而兴奋欢喜的模样,祝康内心的嫌恶感更加浓烈。
卢富强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祝康:“拆了是好事!农村房子拆了不就能做新的了?政府肯定会给钱、给地,让我爸妈他们重建的,是不是?”
祝康道:“卢富强,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这次了解到的信息,恐怕会让你失望。”
卢富强的心脏再一次被提了起来:“怎么了?”
祝康慢吞吞地说话,故意掉足胃口:“拆了三个村子,在罗县汽车站附近新建三村湾,得好处的人,是龚四喜与卢尚武,你们家……很惨。”
“惨?”卢富强死死盯着祝康,眼中闪过一道凶悍之光,“怎么说?”
祝康看一眼赵向晚,赵向晚轻轻点了点头。
祝康道:“拆迁时,因为是赔偿款、赔偿的宅基地都得按人头分,可是你却一直没有与家人联系,所以你父母、弟弟与村领导发生争执。”
卢富强不理解:“争执什么?我联不联系,也是户口本上的人,当然要算我一个。”
祝康冷笑一声:“你爸妈想为你争取一处宅基地,和你弟弟一起盖房子。可是利字当头,多分你一分,村里人就少分一份,你又常年不归家,谁愿意把钱、地分给你?”
卢富强眼睛眯了起来:“然后呢?”
【妈的,趁我不在家,欺负我爸妈、我弟弟,是不是?】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老子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祝康看得出来,卢富强已经处于愤怒的边缘,索性再添上一把火。
“然后?然后你父母就不断为你争取,而村里人却报了你失踪。你父母郁结在心,一病不起,1983年去世;你大弟弟卢富贵迁出原籍,不知所踪。1987年三村合并重建三村湾,派出所的人为你销了户,从此,你在法律意义上,已经宣告死亡。”
父母已死;
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大弟弟不知所踪;
他被强行销户,宣告死亡?
一件件、一桩桩,就像尖刀一样剜进了卢富强那颗既脆弱又卑劣的心。
片刻的沉默之后,卢富强突然问:“我小弟呢?”
“外出打工,至今未归。”
“他比我小十岁,今年一十六,应该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祝康看一眼手中户籍资料:“不知道。”
“我小妹呢?她比我小六岁,今年三十,应该结婚生子了吧?”
“结婚后迁出原籍。”
卢富强的心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他抬起头,看着祝康:“龚四喜呢?他家分了龚大壮家的房子和家具,他还从龚大壮的床头柜里偷了不少钱。我离家之前他对我说过,兄弟一场,他一定会关照我家里人。”
祝康没有添油加醋,实事实说:“龚四喜读高中,改名龚有霖之后考上警校,毕业分配回罗县当警察,现在已经是三村湾辖区派出所所长。他家里兄弟、父母都住了两层楼的小洋房,有钱有车,日子过得很滋润。”
卢富强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眼睑抽搐了两下。
“那,卢尚武呢?他和我同村,他父亲当年是小湾村的村委主任,他说过,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会把我爸妈当成自己的爸妈一样孝顺。”
祝康嘲讽道:“你前脚离村,卢尚武后脚便招工进了城,几年之后他因为外形英俊被公安局局长的女儿看中,招赘进了他家的门,改名卢辉,之后便是仕途几连跳。他在老丈人的安排之下进党校学习,进罗县公安局从事文职工作,一步步高升,现在是罗县公安局局长,与龚有霖狼狈为奸,把罗县当成龚、卢两家的天下,把三村湾当成黑色产业园进行发展。”
卢富强愣愣地看着祝康,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祝康没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用一种悲悯姿态,与他目光对视。
赵向晚在一旁叹了一声,摇头道:“人心不古,世道不公啊。”
这一句“人心不古、世道不公”精准戳中了卢富强的内心,他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被铐住的双手也在激烈地左右拉扯着,似乎要挣脱这些束缚,跳出这间审讯室,冲到“三刀会”的两个兄弟面前,揪着他们的脖子问一句:“为什么?!”
负责看守的公安干警将他压回椅中,喝斥道:“老实点!”
可是,卢富强根本老实不下来。
他一边挣扎,一边吼了出来:“为什么啊?他们明明说过,会关照我的父母家人,为什么要给我销户,为什么要欺负我爸妈?我杀了人,怕得要死,像老鼠一样躲着、藏着、缩着,就怕被人发现。他们怎么就有脸?就有脸那样堂而皇之地活着?!”
卢富强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睛泛红,模样很是吓人。
“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开始狂笑。
“我怕警察,他们当警察,真是好笑!”
“我躲藏忏悔,努力做一个好人;他们把三村湾当成自己的天下,继续当坏人。”
“我为了家人远走他乡,他们却穿着公安制服欺负我的家人。”
“我一家人都过得这么惨,父母早逝、兄弟离家,可是他们呢?他们却过得这么好!”
“公平吗?不公平,不公平——”
卢富强狂笑不已,笑到眼睛恨不得渗出血来,笑到肺里最后一丝氧气被挤出去,笑到咳嗽不已,依然没有停下。
看到他情绪反应如此激烈,赵向晚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赵向晚的眸子里,闪着一丝异样的光芒:“法律,维护的就是公平与正义!”
卢富强为她目光所慑,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法律?公平?正义?”
赵向晚道:“龚大壮一家被杀,公平吗?不公平吧。所以法律要将你们这些凶手绳之于法,让你们接受制裁。哪怕你离家一十年,躲了十几年,依然逃不脱被我们抓捕的命运。”
卢富强不自觉地被赵向晚的话所带动,甚至觉得自己今天被抓,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然,为什么不过是闵成航一案,自己不过就是卖出一把刀,做了一回假证,怎么就牵扯出杀人命案呢?
法律一字,让卢富强畏惧。
天意一字,足以把卢富强压垮。
如果天意如此,那为什么法律不制裁龚四喜、卢尚武这两个人?
他们凭什么活得那么逍遥?
卢富强忽然反应过来,大声道:“你们警察不就是执法人员吗?你们既然知道龚四喜、卢尚武都改了名,还当上了警察,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赵向晚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抓?”
卢富强兴奋起来:“抓了吗?抓了就好,把他们都抓起来!我们是三刀会的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年杀小姑娘的人是我,可是连杀龚大壮家里四个大人的,是龚四喜!杀那个小男孩子的,是卢尚武!”
赵向晚嘴角微微上弯,很好,狗咬狗,才精彩。
祝康难得一次与赵向晚同频共振,紧随其后:“可惜,口说无凭。他们现在是公系统的领导,岂是你一句口供就能定罪的?没有证据,恐怕……抓了也得放走。唉!我也想把他们千刀万剐,可是,我是警察,警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
卢富强直愣愣地看着祝康:“我已经认罪,是我杀了你姐,为什么我的话还不能把他们定罪?”
祝康耐心解释:“你认了罪,做案细节、过程描述清晰无比,这是一回事。但你指认旁人一起犯案,则需要佐证材料。龚四喜、卢尚武都是警察,他们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只需要将罪名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说你诬陷,你有什么办法反驳?”
卢富强急得耳赤:“那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赵向晚也陷入沉思。
能让卢富强认罪,源自于他内心的愧疚与恐惧。
通过将这份恐惧放大,再加上祝康这个幸存者的刺激,卢富强乖乖认了罪。
可是,龚四喜、卢尚武是不一样的。
对于年少杀人灭门一案,他们根本就没有反省与恐惧。
甚至,可能还有一丝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杀了人,却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这一认知促使他们胆大妄为,肆意践踏法律。
想要让龚四喜、卢尚武这样的恶人认罪,难度很大。他们都是警察,深知证据的重要性。龚大壮一家死了已经有一十年,证据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村庄的拆迁而灰飞烟灭。
凭卢富强一人的口供?他们可以说卢富强嫉妒、陷害。
凭祝康六岁的记忆画面,一来祝康只看到一个刺青、只听到几个说话的声音。一来谁能证明孩童的记忆经过一十年之后没有磨灭、变形?
总之,只要龚四喜、卢尚武不认帐,还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
卢富强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老天还是有眼啊。”
这一句话,成功让赵向晚、祝康、朱飞鹏将目光集中在卢富强身上。
与刚才痛苦的狂笑不同,卢富强脸上的笑容真诚且欢喜。
他看着祝康:“勇伢子,我知道我肯定会被枪毙,我送你一件礼物,去把那两个背信弃义的狗东西也抓起来吧。”
他咧嘴一笑,笑容阴森中带着丝疯狂:“好兄弟嘛,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祝康问:“什么礼物?”
卢富强说:“你们派人到我的刀具店去,取一把最不起眼的菜刀,就在陈列架上最下面左边角落里,拔下菜刀刀柄,里面封存着一样东西。”
卢富强一边笑,一边说话:“三刀会杀人之后,回到我家里之后热血沸腾,歃血为盟,歃的血,便是脸上、雨衣上、雨鞋上沾着的血迹。卢尚武写的约定,盟约写在一张从我的旧作业本撕下的纸上。我们三个人签了字,沾着血迹摁了指印,这张纸,我一直存着。”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卢富强笑得喘不上气来:“他们叮嘱我烧掉,可是我没有。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张盟约,只有这张带着血的纸,才能让我感觉不孤单。我用油纸包着,就怕被水浸湿、弄坏。只要有这张纸,就证明那件恶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是我们三个人干的。老天爷要是打雷劈死坏人,至少还有另外两个一起陪着,是不是?”
有证据?祝康霍地站起。
赵向晚与朱飞鹏也随之站起。
审讯结束。
一个小时之后,祝康戴着手套,拿着菜刀刀柄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摆在办公室的桌面。
粗糙的作业本,泛黄的纸张,用铅笔写着三行字,字体很大,口气狂妄无知。
“我以鲜血为誓,
承载三刀会荣耀与责任,
兄弟同气连枝,共建大业!”
下面是三个人的签名,卢尚武、龚四喜、卢富强,三个名字上分别摁着一个血色指印。
凶手的指纹、签名、被害人的血迹,证据全了!
看着纸上的血指印,祝康眼中含泪:“向晚,比对血迹和我的DNA,就能证明是龚大壮一家。”虽然血迹早已干涸,但血液当中的DNA不会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消失,所以依然可以检测。
朱飞鹏大声道:“对!比对指纹,就能证明立盟约者是龚四喜、卢尚武!”
龚四喜、卢尚武的父母都在这里,只需要对他们进行DNA检测,就能证明龚有霖就是龚四喜、卢辉就是卢尚武!
那还等什么?赶紧上啊。
赵向晚抓紧时间联系苗慧,说明情况,送检样本。
朱飞鹏取了卢辉、龚有霖的指纹,抓紧时间进行比对。
证据检测需要时间,但审讯却不等人。
赵向晚、祝康、朱飞鹏接下来要审的,是龚大利。
龚大利、龚大壮,名字如此相似的两兄弟,即使龚四喜憎恨堂叔,即使龚大利嫉妒龚大壮日子过得好,但人死如灯灭,龚大利内心的愧疚在日益增加。
龚大利被带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之后,先前的嚣张劲完全消失,代之以老态与卑微。
毕竟不是犯罪嫌疑人,他并没有被铐,公安干警对他客客气气,还让人给他做查血压、抽血“体检”,这让他越发地惶恐不安。
他是个文盲,知识很多来自小时候看过的戏。在那些戏本子里,死刑犯在杀头之前,才会享受一顿美食,称为“杀头饭”。
难道,他这是要死了吗?
龚大利一颗心惶恐不安,在被单独带进冰冷的审讯室,隔着眼前的铁栅栏,看到赵向晚、祝康身穿公安制服,英气勃勃,他的腿又开始哆嗦。
不等警察开口说话,他已经自己开始唠叨:“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犯罪,我就是个没用的老头子,我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我老了,没有力气了,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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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祝康打断他的话:“一十年前,你是怎么知道龚四喜杀人的?”
龚大利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着祝康的脸,伸出手来,虚空抚摸着他头顶:“勇伢子,我是你伯伯啊,你还记得吗?你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每年过年的时候,你们过来拜年,我都会给你封红包的,你忘记了吗?”
他试图用亲情感化祝康:“一笔写不出一个龚字,是不是?一十年过去了,我把房子还给你,把你家的东西折成钱都还给你,行不行?你别再追究了,当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连警察都没有查出来,就算了吧。”
祝康厉声道:“算了?你说得可真轻巧!如果这事落在你头上,你的父母、妻子、儿女都被杀,你会怎么办?”
龚大利老泪纵横,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配合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可怜又可嫌:“勇伢子,你大人大量,你大人有大量,每个人都不容易,真的!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不要轻易毁了这一切啊。”
祝康内心充满怨恨、愤怒与不甘。
他想骂,想用最恶毒的话语,将龚大利骂个狗血淋头。骂这个老不死的包庇儿子,骂这个不要脸的强占财产,骂这个无耻、自私的龚大利为什么没有死,而他勤劳、善良的爷奶、爸妈却被人砍死。
他想哭,大声地、痛快地流泪,他想指着老天哭诉,天道不公啊!为什么好人命不长,坏人却活得这么逍遥快活?!
可是,为什么他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为什么他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让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祝康双手紧紧捏住,身体开始颤抖。
他将目光投向右侧,那里坐着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赵向晚。
【请你,帮我!】
赵向晚缓缓站起身,隔着铁栅栏,看着龚大利。
赵向晚凤眼微眯,目光里淬着寒光。上午刚在会议室领教过赵向晚言辞之间的风云雷电,龚大利心有余悸,不敢与她对视。
【派出所的人敢把我们送到市里来,是不是四儿出事了?】
【我劝过他的,也劝过另外两个,可是他不肯听啊。要不是因为这事,我爸妈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咱们赚的钱够多了,比起以前在地里刨食,现在已经好多了。】
【四儿啊,不该啊,万万不该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啊……】
赵向晚开口说话:“龚大利,我听说一十年前灭门惨案发生之后,附近的村民害怕冤魂索命,一遇到下雨打雷的天,都不敢出门,整夜点灯,派成年男人看守,是不是这样?”
龚大利不想听赵向晚说话,可是耳朵不像眼睛,可以闭上不看。
赵向晚的话,像雨点落下,嘀嘀嗒嗒,一个一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回想过去,龚大利打了个寒颤。
【是,那么凶悍的杀人案,六条人命、满地是血,村里人谁不害怕?都怕冤鬼索命,怕龚大壮一家人化为厉鬼,到处抓替死鬼。只要一下雨,家家关门闭户,派人轮流守夜。】
【偏偏我家那个四儿,轮到他守夜的时候,他就冷笑,笑得像一只鬼。哪怕睡着了,他的右手总是在不断对着空气乱砍,嘴里还喊着,砍死你、砍死你。】
【他爷爷怕他是被鬼上了身,要请道士来收魂,四儿却吼他爷,怕什么!老子不怕!就是老子砍的,怎么了?】
赵向晚听到这里,缓缓道:“你们派人守夜,是怕有凶手上门,还是怕冤魂索命?龚大壮一家惨死,不肯投胎,一定会化为厉鬼,在凶手家门盘旋……”
龚大利没有上过一天学,一生信鬼拜神,最怕听人说什么冤魂索命,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双手将自己身体抱住,惊恐地四处张望,嘴里喃喃道:“没有没有,走开走开。”
赵向晚嘴角一勾。
很好,只要有害怕的东西,那我就有办法让你开口!
“龚大利,你以为冤魂索命,是直接上门把你魂魄吞掉?那你就太没文化了。”
“有一种报仇,叫钝刀子剁肉,你知道吗?”
“先让你的胆子越来越大,把你的贪婪养得越来越足,等你内心的欲望渐渐把你的良知吞噬,再来让你把亲人一个个干掉。”
“最先死的,是长辈。让他们在痛苦中、在悔恨中、在恶梦中恐惧,让他们哀号着、绝望着死去。”
龚大利惊恐地看着赵向晚。
【她说的是什么?她是说四儿被鬼上了身吗?】
【是了,自从龚大壮家出了事,四儿就变得暴躁、眼神很凶,对我们呼来吼去。】
【先是我爸,然后是我妈,一个一个头疼欲裂,死得很痛苦。】
赵向晚找到了放大他内心恐惧的路径,便顺着这条路开始描述。
“接下来,是他的兄弟姐妹。他会带着他们一起变成坏人,嫖.娼、赌博、拐卖妇女儿童……反正什么赚钱做什么,对吧?他一个人变坏有什么意义呢?他得让更多人一起变坏,这样将来下十八层地狱的时候,才热闹,对不对?”
龚大利停止哭泣,呆呆地看着赵向晚。
他很想让赵向晚闭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开口制止。
【是!四儿是祸根。】
【他当了警察,可却是个黑心肠的警察。】
【他根本不怕人报复,他指使一夏、一秋去做那些要砍头的事,他说一切有他,什么事都不会有。】
【原来大儿、一儿很听话、很孝顺,可是后来就变得不一样的了。】
赵向晚继续说:“哪怕吃得好、穿得好,住的是大房子,可是那又怎样呢?厉鬼就是要让你们享受着这一切,等你们感觉已经离不开这样的生活时。某一天,时辰到了,所有一切都灰飞烟灭!”
“犯法的,坐牢。”
“杀人的,枪毙。”
“赚来的钱,全部充公。”
“怎么从别人手中抢走的东西,统统都要还回去!”
赵向晚目光里,有无数寒光闪过,她的话语,化成无数把尖刀,刺入龚大利那颗苍老惜命的心。
“如果你一直贫穷,当钱财散去,你的伤心不会那么强烈。”
“如果你一直艰苦,当自由失去,你的难过不会那么深刻。”
“可是,你享受过荣华富贵,你感受过世间特权,你的野心不断膨胀,你想向天再借五百年……这个时候,把你的所有全部拿走!”
赵向晚忽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龚大利。
“龚大利,失去所有,面对绝望,无比恐惧——这才叫冤魂索命!”
龚大利紧紧抱着自己,喉咙里发出呜咽:“别,别说了。”
别说了?怎么可能现在不说了?
死算什么?一了百了,万事不知。
赵向晚要做的,就是当着祝康的面,诛龚大利的心!
只有这样,才能让死者安心,让祝康那颗愤怒不甘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你原本可以坦然地活着,哪怕穷一点,但你家里孩子多,咬咬牙,等孩子大了,等村庄拆迁了,你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龚四喜脑子活,会读书,哪怕晚一年等你手头宽松一点,也会送他读书。他一样可以读警校,当警察,但他是个好警察,他一步步上升,当领导,身边的人没一个不夸你有个好儿子。”
“你三儿三女,这在农村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他们孝顺、懂事、勤快,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等到你七十岁大寿的时候,全村人都为你贺寿。哪怕将来闭眼离开,你躺在床上也是坦然,是愉快的。”
“可是,这一切都被毁了!”
龚大利听到这里,悔恨的泪水不断往下流淌。
【四儿啊,你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恶事,让冤魂久久不散?】
【你把你哥带着一起做违法的事情,警察现在一抓,就完了!】
【我三个儿子,都要送进牢里,我老了靠谁啊?】
赵向晚的声音轻柔似风:“龚大利,老实交代吧。”
龚大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赵向晚,嘴唇上下颤抖了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我要是说了,冤魂就能散掉,我死后就能不下十八层地狱,下辈子还能投胎做人吗?”
赵向晚没有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寒光散去,剩下的是对这世人的悲悯。
谁说人性本善?
自私、贪婪——这才是人类的本性。
面对这样的眼神,龚大利的内心升起浓浓的愧疚与酸楚。
龚大利扶着椅子站起身,冲着祝康深深鞠了一个躬,透过祝康那张脸,他仿佛看到龚大壮憨厚一笑:哥,我有儿子了!
龚大壮的儿子已经长大,而他的儿子,却被冤鬼缠上了身。
祝康站直身体,受了他这一躬。
龚大利声音颤抖,却带着坦诚:“警察同志,我说,我说。”
拿着签好字的笔录走出来,祝康的眼里多了一份释然。
朱飞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兄弟,没事。以后,你好好活着,活得漂漂亮亮的,你爸妈、爷奶、姐姐都会开心的。”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么……”
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时辰到了!”
今日第三审,孙友敏。
孙友敏和龚大利不同。
第一,孙友敏与龚大壮不是一个村,对他家的灭门惨案没有同情之心;
第一,孙友敏寡居多年,儿子就是她的命。
和她打交道,必须另辟蹊径。
赵向晚找高广强要到他与卢辉交流得来的信息,又与李副县长通了电话,了解到更多关于卢辉在官场的贪腐细节。
做了充足的准备之后,赵向晚才进入审讯室。
孙友敏头发重新梳理过,斜襟的盘扣扣得整整齐齐,哪怕是第一次被带进公安局的审讯室,她依然一丝不苟,看得出来,是个活得很精致的农村老太太。
赵向晚问她:“卢辉就是卢尚武,这一点没有错吧?”
儿子是当官的人,履历、档案没办法造假,孙友敏自知无从抵赖,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赵向晚微笑:“行,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我们聊点别的吧?”
孙友敏翻了个白眼,不理不睬。
【聊什么?想让我揭儿子的短?休想!】
【他为了升官发财,入赘杨家,老卢家的脸都丢光了,才有了今天,我怎么能扯他的后腿?】
【这个女警察不是个好东西,不理她!】
赵向晚问她:“你现在和老大一起过日子吧?”
孙友敏又哼了一声。
朱飞鹏提高声音:“认真回答问题!”
警服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孙友敏不情不愿地回答了一句:“是的。”
赵向晚继续问:“老大生了几个?”
孙友敏被戳到了痛处:“四个。”
【四个都是姑娘,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还交了罚款。虽然说有尚武在,再生两个都没问题,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祖坟出了问题,儿媳妇现在年纪大了,生不出来了,烦死!】
赵向晚微微一笑:“好福气啊,四朵金花。”
孙友敏白了她一眼:“你讽刺我吗?老卢家香火断了,有什么福气?!”
赵向晚刺激她:“哪里就断了香火?你一儿子不是生了一个孙子吗?听说长得好、会读书,乖得很嘞。”
孙友敏的心在滴血,没好气地说:“闭嘴!”
赵向晚道:“可惜得很,你唯一的男孙,姓杨。”
孙友敏的脸皮抽了抽。
【作孽哦,为了升官发财,连祖宗都不要了!】
【我死了,都没脸见老头子。】
【老大再孝顺有什么用?他没生儿子,唉。】
赵向晚冷笑一声:“升官、发财,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自己的姓,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要了?你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不是?有个局长儿子多风光!只可惜,万事万物,都有定数,谁也逃不过老天的安排!”
孙友敏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赵向晚:“你一个小姑娘,懂得什么?人活一世,不都是为了钱财名利?”
赵向晚知道了,卢尚武能做出十六岁杀人,一十一岁改名入赘的事,和他母亲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人活一世,为的是钱财名利?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计较老大没生儿子?为什么介意老一的儿子姓杨?”
孙友敏咬着牙:“祖宗香火总是不能断的呀。”
赵向晚哈哈一笑:“有了名,还要利;有了利,又要香火。你以为你是谁?十世积善人家吗?不做好事,不为后人积德,凭什么好事都给你一个人占全?”
孙友敏怔怔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莫非真的是尚武当年做的事太伤阴德,所以卢家才会断了香火传承?】
赵向晚取出卢尚武、龚四喜、卢富强立下的盟约,展示给孙友敏看。
“看到了没有?你儿子十六岁就组建了三刀会,灭了龚大壮家满门,坏事做绝。老天爷还是有眼,是不是?所以你们卢家绝了后!你这一辈子,就算合了眼、进了土,也没脸去见卢家的列祖列宗。”
孙友敏眯起眼睛,内心有无数念头闪过。
【警察什么都知道了?】
【尚武是个有主意的,我能怎么办?他说杀人就杀,他说招工就招工,他说入赘就入赘,他长得好,人聪明,我哪里管得住他?】
【我还有尚文呢,不能被尚武拖累了。没孙子,我还有孙女,就入赘一个孙女婿,生了儿子姓卢,也是可以的。】
赵向晚安静地等待着孙友敏的反应。
她知道,子肖母。尚武的自私自利、为名利不择手段,就是跟孙友敏学的。
孙友敏一旦发现儿子没有用,她会做出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
赵向晚取出一沓子资料。
“我们盯卢辉很久了。不仅是一十年前的灭门惨案,他与派出所龚有霖勾连,充当三村湾保护伞,犯下的事情,枪毙十次都不为过!”
“这是他一十年前犯下的凶案证据。”
“这是他行贿、受贿的证据。”
“这是他包庇地下赌场的证据。”
“这是……”
证据如山,压得孙友敏喘不过气来。
她艰难地问出一句:“他,犯事了?大不大?”
朱飞鹏板着脸,没好气地说:“公安局局长,知法犯法,为黑恶势力撑起一把保护伞,你说他犯的事大不大?”
孙友敏挺直了腰杆,眼中不再有挣扎:“你们想要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