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县令私访一事给梁萤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现在安县逐步走上正轨,那她是不是可以把罪恶的触角伸向隔壁的平阴县扩大体制改革呢?
胡县令对朝廷的腐败深恶痛疾,这是不容置疑的。
他也有一颗爱民如子的心。
但面对根深蒂固的欺压盘剥,他试图去改变的力量微不足道。
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手里只握了两百兵,面对一群穷困潦倒的贫民与养私兵的乡绅,若想像安县那样彻底翻身,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她梁萤不一样,她有先进的思想觉悟,背后还有赵雉那头吃人的恶狼。
乡绅不怕官,但乡绅应该怕土匪。
而他们恰恰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不受律法约束,也没有道德枷锁,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并且还是专治不服的那种。
当天晚上梁萤彻夜未眠,她翻来覆去,脑中全是想要把体制推广出去的宏愿。
这不仅仅只是阶级之间的流血争斗,它还是新体制与旧体制之间的博弈变革。
改革,意味着新生。
而每一场蜕变新生都意味着阵痛向前。
然而熬过那场阵痛,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飞跃前进。
这是一项伟大的革命。
她梁萤,想做这场变革的幕后推手。
推翻这腐朽的帝制,创建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想国。
翌日艳阳高照。
梁萤披头散发站在门口,听着不知疲惫的蝉鸣,歪着脑袋看那朗朗乾坤。
赵雉路过时忍不住瞅了她两眼,他极少见到她这般不修边幅。
梁萤的视线鬼使神差落到他身上,那是一坨行走的金疙瘩,还贼他妈能打,简直是上天赐给她的极品礼物。
她以前怎么就瞎了眼呢,居然嫌弃他粗暴没文化。
梁萤冷不防喊了一声,“赵哥。”
赵雉:“???”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女人露出迷之微笑,他隐隐生出要失财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午他顶着烈日从外面回来,匆匆去洗了个冷水澡,正想往凉榻上躺着小憩时,蹲点的女人跟幽灵似的来了。
赵雉:“……”
她真的很会挑时间。
梁萤拿着蒲扇,隔着竹帘笑眯眯地倚在门口看他。
那男人穿了一身宽松的粗麻短打,刚要躺下,却又跟见鬼似的坐起身,一脸警惕的样子,活像她会吃人一样。
梁萤不客气地撩起竹帘进屋,边摇蒲扇,边笑眯眯道:“阿萤有点事想与赵郎君相商。”
赵雉皱眉,拒绝道:“有什么事去找李二,别来找我,穷。”
梁萤:“……”
他可真会哭穷。
似被逗乐了,梁萤掩嘴笑道:“我又不是来找你要钱的。”
赵雉冷哼一声,才不信她那张破嘴。
梁萤坐到竹椅上,“我是真有正经事来跟你商议。”顿了顿,“现下县里平稳,衙门也不是太忙,你什么时候陪我走一趟平阴县?”
赵雉皱眉,“好端端的,去隔壁县做什么?”
梁萤撇嘴,“安县屁大点地方,十几个村我都跑熟了,想去隔壁县开开眼。”
这话令赵雉脑中警铃大作,指了指她道:“你莫要不安分。”
梁萤:“我怎么不安分了,就想过去瞧瞧而已。”顿了顿,“我又不是去偷人,我若去偷人,不也把你带上了吗?”
赵雉:“……”
她说话简直有毒!
梁萤冲他撒娇,“过去待两日瞧瞧就回来,我保证什么都不干,老老实实的。”
赵雉自然不信她的鬼话。
梁萤上前摇他的胳膊,“就两日,就耽搁两日。”
赵雉不客气地把她的爪子拿开。
梁萤毫无边界地掐了掐他的手臂,隔着一层粗麻布衣摸起来非常有肉感,弹性十足,很有力量。
她的脑中不禁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觉得他光膀子应该很有看头。
一个常年练武的男人,个高腿长,屁股翘,肌肉紧实,线条塑造得完美,通身都是爆发力。
这样的肉-体,确实让人蠢蠢欲动。
赵雉被她奇怪的眼神瞅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不自在地往里头缩了缩,戒备道:“你休要挖坑给我跳。”
梁萤一屁股坐到竹榻边缘,“你一老爷们,还怕我这娘们不成?”
赵雉:“……”
梁萤探头,眨巴着无辜的桃花眼,故意撩拨,“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赵雉却不卖账,一把推开她的脸,“你休要坑我。”
梁萤拿蒲扇打他,装着玩闹摸了一把他的胸。
恰在这时,赵老太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瞧了一眼。
梁萤恶人先告状,立马露出委屈的小表情,跑上前告赵雉欺负她。
赵雉:“……”
偏偏赵老太很吃这套,笑盈盈道:“阿萤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我这老婆子替你做主。”
梁萤忙把想去隔壁县的事同她说了,找的理由是在县里憋坏了,想出去转转。
赵老太当即拍板,把她哄得欢喜,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赵雉忍不住翻白眼。
那点撇脚的小伎俩,也只有他老娘才会上当。
赵老太却笑眯眯道:“小姑娘家就得多哄着,她若不来找你闹,我还不放心呢。”
赵雉:“???”
赵老太上下打量自家崽,不满道:“这大热天的,你包这么紧做什么,该露就得露出来。”
赵雉默了默,“比如?”
赵老太暗搓搓道:“你一个大老爷们,是个粗人,光着膀子谁敢笑话你?”
赵雉:“……”
他这个老娘,合着是想让他搞肉-体诱惑?
妈的,简直有毒!
最终架不住自家老娘的唠叨,赵雉只得陪梁萤走了这趟。
县里的安全有奉三郎在,日常需要李疑打理,故而梁萤把张议带着一并去平阴,打算培养这个新人,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议心中很是欢喜,这意味着,他往后翻身的机会来了。
时下天气炎热,一行人是骑马过去的。
赵雉带了几名亲信,共计十人左右。
梁萤头戴帷帽,穿了一袭浅灰纱衣,驭马而行。
目前平阴和安县之间相对太平,没有流寇或土匪祸乱,自关应门放开后,两地也恢复了商贸往来。
官道上有不少行人,瞧见他们那群马队,纷纷避让。
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他们便顺利抵达平阴县的境内。
进城后,梁萤差人送上拜帖到胡县令府上。
当时胡县令刚审完一起案子回后堂,忽然听到差役送上拜帖,打开一看,顿时喜笑颜开。
主簿焦五郎见他开怀,好奇问:“明廷何故这般开怀?”
胡县令捋胡子道:“有贵人远来,赶紧随我去迎客。”
换下官服,胡县令匆匆前往驿馆接人。
现在是正午,驿馆提供了饮食,非常寒碜,仅仅只是粗粮粥和腐乳等物。
赵雉无比嫌弃,差人到外头买食。
不一会儿胡县令过来。
上回赵雉忙,他没怎么见过,忽然看到他,颇觉诧异,只觉那年轻人身上有一股子不怕事的悍利匪气。
当时瞧着梁萤跟李疑他还纳闷呢,明明听说是土匪,结果一个白面书生和幼弱女娃。
如今瞧见赵雉,可算明白了他们真的是一群土匪。
见他有些怂,梁萤忙安抚道:“胡县令莫怕,这是赵雉,咱们安县百姓的镇县之宝,不吃人的。”
胡县令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赔笑道:“赵郎君生得好生俊朗,我还从未见过这般俊的郎君。”
梁萤知他肯定被吓着了,看向赵雉道:“人家夸你生得俊呢,赶紧笑一笑。”
赵雉斜睨她,露出标准的八颗牙。
这下连胡县令身侧的主簿都被吓着了。
梁萤:“……”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不一会儿平头带回来吃食,梁萤说道:“胡县令应还没有过午,若不嫌弃,一块儿用。”
胡县令倒也没有小家子气。
不过看到桌上备的烧鸡等物还是惊了一下,颇觉尴尬,他已经许久没有开过荤了,“实在抱歉,驿馆的经费给得少,恐叫诸位看了笑话。”
梁萤摆手,“胡县令客气了,咱们安县同样如此,大家都是一样穷,也别攀比谁更穷了。”
这话把胡县令逗笑了。
他忽然发现那女娃身上有一股子幽默劲儿,总能让你在尴尬的时候不那么局促。
饭桌上赵雉不苟言笑,不发一语。
胡县令是读书人,讲究一个细嚼慢咽。
不管赵雉是否买官,从本质上来讲始终是个土匪,现在跟官坐在一块儿吃饭,多少还是觉得别扭,他没用多少就下去了。
他一走,桌上的气氛瞬间轻松许多。
胡县令对他很是好奇,问起赵雉的经历。
梁萤粗粗讲了讲。
胡县令钦佩不已,说道:“仅靠四十人就从江原杀出重围,当真有将相之才,好本事。”
梁萤道:“他十三岁从军,原本以为能熬出头的,不曾想营里一样腐败。
“现在守安县的奉三也跟他一样是军人,这些人以前都曾为朝廷效过力,只是遗憾,没有出路。”
胡县令重重地叹了口气,“世道艰难呐。”顿了顿,“你们过来可瞧见城里的百姓了,是不是跟安县的百姓有很大的差别?”
梁萤应道:“穿的都差不多,不过精气神颓靡不振,个个脸上神情麻木,跟去年的安县一个样。”
胡县令放下筷子,端水漱口后,方道:“至多待明年一过,安县百姓便会脱胎换骨,那是平阴老百姓永远都追赶不上的。”
梁萤客观道:“现在县里的粮价也挺高。”
胡县令:“今年丰收,百姓们有盈余,过两年大家都能吃饱饭了,只要太平不出乱子,粮食自然会降下来。”
梁萤点头表示赞许。
胡县令感慨道:“这才是真正的为民谋福啊。”又道,“我这平阴,只怕是做不到的,也不怪他们往安县跑。”
梁萤笑笑不语。
现在外面日头大,饭后他们各自午休,待晚些时候太阳快落山了,胡县令才领着他们到城里走走。
平阴的县城跟安县差不多,穷乡僻壤的地方,建筑自然比不得京城那些繁华。
不过县城比安县大得多,街巷也不少,人口住得密集。
街上百姓看到他们会主动跟胡县令打招呼,对他的态度也很热情,可见平日里治下甚得民心。
梁萤戴着帷帽,不免引人注目。
但见她身后的赵雉等人,个个牛高马大,通身都是不好惹的匪气,好生唬人,不由得避开了些。
忽然见到自家父母官领着这么一群体体面面的人,态度还很客气,百姓忍不住猜测是不是什么贵人进城了。
一路下来,梁萤好奇观望周边环境。
路过一处门户紧闭的大宅院时,张议好奇问了一嘴。
胡县令解释道:“这是余府,以前余老曾在沧州做过县令,后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在平阴极有威望。”
梁萤瞥了一眼,妥妥的乡绅,还当过官。
这种刺头不大好搞。
待到天快黑时,众人才回到驿馆。
第二天一早胡县令就差人来请他们去衙门小坐。
夫人姚氏颇有些局促,明明是个官,却两袖清风,家里头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
反倒是梁萤会做人,给他们带了不少见面礼,皆是粮食类的东西。
之前姚氏有听胡县令说过那女娃生得俊,如今瞧见真人,不由得诧异。
她一直在平阴这个小地方,哪曾见过那般秀美的女郎,当真娇养得好,哪怕穿得素净,仍旧难掩一副好颜色。
胡县令跟他们一一介绍自己的亲眷。
赵雉不太习惯这种交流,一直都不苟言笑。
梁萤倒是活泼,能说会道,引得姚氏婆媳二人对她好奇不已。
要知道她可是个女娃,妇人大多数都被困在后宅,她却敢冒出头在外面走。
不过看到赵雉那油盐不进的模样,估计也没多少人敢打她的主意。
几人坐在一块儿就平阴目前的治下唠嗑。
胡县令的独子胡宣委实好奇现在安县的情况,他们就各自的治下理念一番交流,有时候也会争执,但最后多数都会达成一致认同。
赵雉则从头到尾都没吭声。
他对行政治理没有任何兴致,只对兵丁管理和兵器有兴趣。
这回过来算是陪跑。
不过梁萤也是个有心机的人,她虽然有心思把触角伸到平阴来,但胡县令是推进新体制的关键人物,他决定着成败。
她渴求人才,深知团队协作才能走得更远。
如果想把她的体制遍地开花,势必得寻找跟她志同道合的盟友加入,方才能成就大事。
她对人才的要求并不高,不需要多深厚的学问,只需要对方能认同她的理念,愿意追随她的脚步,而不是自作主张很有主见。
现在安县的变化就是体制改革的显著成果,它不需要再去证实,也不需要多嘴的人去批判。
她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的体制是有效的,我的理念确实能让老百姓逐渐变好,并且得到他们的拥护。
这已然足够。
这回过来一是想探探胡县令到底有没有想法做出改变,还有就是了解平阴境内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跑遍了二十八个村,平阴没有盐井,却有大量红胶土,当地盛产黑陶器,并且非常精美。
梁萤觉得这是个宝藏。
但在这个落后的地方,商贸又不发达,再加之世道混乱,做出来的黑陶也只在周边售卖,并且价格低廉。
短短几天实地考察,她便发现了平阴的许多问题。
比如当地的田地比安县肥沃多了,但因着水源不好,导致种出来的庄稼不尽人意。
讽刺的是平阴的对面就是乾江,但因经费问题,需要大修水利,没法把江水引到县内灌溉农田。
这事令胡县令心梗许久。
他上报过好几次,盼着太守府拨款兴修水利,结果都被打回。
之前张议曾说过,永庆郡被朝廷定义为仅敷,自给自足。
上头为了养楚王,把下面的乡县盘剥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纵使你空有一腔才学,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平阴的窘境看得梁萤触目惊心,它存在的问题比安县棘手得多。
它的地理环境明明比安县好,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变成了如今的贫穷苦难。
那种感觉一点都不好。
就像一个被啃噬得半死的病人饱受病痛折磨也就罢了,还他妈有虱子来咬,简直没法忍。
看过这里的窘困后,再回头看安县,简直是人间仙境。
先前他们入主安县,变故来得突然,事先并不清楚当地的情况。
而今直面最破败不堪的底层社会,梁萤彻底被恶心到了,愈发觉得体制改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那胡县令看过安县的改变后,也生出想变革的心思,但改变谈何容易。
这里不是安县,光土地均分就是一场重大的博弈。
安县靠着老百姓的反抗获得了胜利,且还没有流血。
但平阴不行。
这里有养私兵的乡绅,他们会抱小团体搞事,甚至一个不慎,还会捅到太守府去。
胡县令没有这个胆量去捅马蜂窝,他见不得老百姓流血,却又不甘心他们永无出路。
故而此次梁萤过来,他满心欢喜,可是又感到无奈,他欢喜一场又如何?
这里是平阴,没法变成第二个安县。
尽管他非常认同她的变革确实能改变现状,让平阴越来越好,但现实告诉他,平阴不行。
与此同时,平阴的现状与挣扎也给梁萤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在临走的前一天,她同胡县令进行一番交流,把她见到的问题细说一番,犀利又残酷,字字如针,扎到胡县令身上痛到了骨子里。
见他许久不说话,梁萤缓和表情道:“安县与平阴隔得近,两地通婚,咱们都是做父母官的,也算是亲家了。
“如果胡县令开了口,安县也会搭把力,把官盐送到这里来,按每斗一百六十文行销。
“安县的蚕商也会过来和当地的蚕农合作,能拉一把是一把。”
胡县令感激道:“如此甚好。”
梁萤却摇头,“杯水车薪,跟饮鸩止渴,没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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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萤意味深长道:“你老人家今年都五十二岁了,干到七十岁,还能熬十八年,你能熬过去,就是不知道你手下的老百姓能不能熬过去。”
胡县令沉默。
梁萤继续道:“你是个好官,只是在这样的世道,好官不一定能救得了百姓。”
听到这话,胡县令眉头耸动,“我心里头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梁萤:“请讲。”
胡县令:“安县取缔徭役,马上就到秋收了,你们从哪里凑够一万贯上交给太守府?”又道,“据我所知,安县养着数百兵,你们又是从哪里弄钱银来维持衙门的开支?”
这话把梁萤逗笑了,“你老人家想必憋了许久。”
胡县令老脸一红,“我操持这衙门很是吃力,成日里都在琢磨怎么弄钱去维持,家里头的亲眷王小娘子也瞧见了的,个个畏手畏脚,没有一点官家的样子,倒叫你看了笑话。”
梁萤一本正经道:“我们也很穷。
“我们原本是一群土匪,当初护送私盐贩子贾丛安回安县出了岔子,底下的人误把贪官张县令给杀了,当时情况突然,害怕县里发生混乱,这才迫不得已接管的安县。
“按说咱们一群土匪犯不着这么为安县老百姓操心,可是看他们的日子过得猪狗不如,索性做了一回父母官。
“土匪嘛,你是知道的,随心所欲惯了,既不受律法约束,也不受道德谴责,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若问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也答不出来。
“我们这群人原本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结果非但没捞到一丝好处,反而为了买官守住老百姓手里的田地,倒花了两万贯塞给太守府,你说我们亏不亏?”
胡县令:“……”
梁萤发牢骚道:“接下来待秋收后还得上交赋税呢,那王太守忒不要脸,命安县交一万贯税上去,我们衙门愁得要命。”
胡县令:“……”
听起来好像比他还惨。
梁萤发出灵魂拷问:“你说这年头,朝廷把咱们土匪都逼得有良心了,你这个正儿八经的父母官,能眼睁睁看着底下的老百姓过得猪狗不如吗?”
胡县令:“……”
顿时被她拷问得惭愧。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是我胡某无能呐。”
梁萤安慰道:“你是个好官,可是在这个混乱的世道,老百姓不需要好官。”
这话令胡县令愣住,试探问:“那老百姓需要什么官?”
梁萤答道:“流氓。”顿了顿,“诸侯纷争的乱世,大家都在争抢,你偏偏去讲理,你说不抢你抢谁?”
胡县令一时被噎住了。
梁萤洗脑道:“安县百姓的今日也是靠他们自个儿抢来的,如果没有当初的打豪绅,哪来什么土地均分,只怕现在他们也跟平阴的老百姓一样撅着屁股做狗。”
这话委实难听,却话糙理不糙。
梁萤把平阴的百姓比喻成狗,胡县令欲言又止,却没法反驳。
平阴的老百姓,确实过得猪狗不如。
偏偏他胡志国还是他们的父母官。
这委实讽刺。
梁萤也不理会他的复杂心情,只道:“明日我就要回去了,倘若胡县令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管差人来问。
“我们这些人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兴许你也瞧不上,但就是讲义气,只要你开了口,我们能帮衬的都会尽量出手。”
胡县令点头,正色道:“王小娘子当真好胆色,这些日与你相谈,受教不少。”
梁萤抿嘴笑,意味深长道:“先前你问我们靠什么养衙门,我们是土匪,土匪干的事上不了台面。”又道,“我看县里的乡绅还不少,个个都深宅大院的,想必被平阴的老百姓滋养得甚好,也多亏胡县令罩着他们呐。”
胡县令尴尬道:“王小娘子无需埋汰我,我自有难处。”
梁萤笑了笑,“我就只想告诉你,乡绅不怕官,但怕一样东西。”
胡县令试探问:“什么东西?”
梁萤故意道:“不告诉你。”
胡县令:“……”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能不能吃饱饭,全看对方的造化。
梁萤并不强求胡县令能否做出决断,他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官,且还是土著,虽然有一颗爱民如子的心,但思想到底没被开化过。
若是强迫这么一个土著接受新的变革肯定有几分艰难,并且这场改变他才是核心人物,只有他坚定立场,有不怕流血的决心,才能把平阴釜底抽薪,从根源上蜕变。
换句话来说,梁萤只是岸上的人,胡县令才是掌舵的决策者。
倘若他不愿意上岸,甭管你怎么使劲,那船都没法拉上来。
平阴比不得安县,这好歹是别人的地盘,梁萤行事讲求稳妥,只要能不动武就尽量不动武,能不流血就尽量不流血。
翌日众人离开平阴后,梁萤在回去的路上问了一嘴。
她知道赵雉对平阴没有兴趣,故而问的是张议,说道:“张议你觉得,胡县令会听人话吃饱饭吗?”
张议笑了笑,“胡县令是个好官,是一股浊世清流,这年头能遇到他那样的父母官少之又少。”
梁萤点头,“确实难得。”
张议,“我认为,他多半会来求助的。”
梁萤挑眉,“此话怎讲?”
张议严肃道:“胡县令能来安县私访找平阴老百姓都往这边跑的根源,可见是个明事理的。只要他明事理,就清楚解决的根源,剩下的就看他有没有这个胆识了,一旦他悟明白了,想来会有所行动。”
梁萤没有吭声。
张议又道:“不过平阴确实是个好地方,上万亩良田,一旦把乾江的水引到县里兜个圈子,妥妥的粮仓。”
听到这话,梁萤乐了,觉得这小子肚腹里有点东西。
“你继续说。”
张议道:“咱们安县跟平阴离得近,周边的环境优越,易守难攻,倘若把平阴的粮食运送到安县存储,就算遇到战乱,也能保证两地的老百姓不挨饿。”
梁萤点头,“平阴确实没安县容易防守。”
张议:“所以说那边的粮食才要送到这边来守住,要不然出了战乱,多半被一抢而光。”
走在前面的赵雉先前没有细听,后来才竖起了耳朵。
听到他们在打平阴的鬼主意,隐隐意识到,那狐狸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胡县令望着坐在牛车上的妇人,她们满面欢喜,仿佛去了安县就能逃出升天了一样。
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去了安县,确实能堂堂正正做个人。
可笑的是那还是土匪的管辖地。
这世道真是魔幻,朝廷很有一番出息,把土匪都逼得讲良心了。
他胡志国是个清高的读书人,尽管骨子里不屑那帮土匪,可是他们干的事情确实比他漂亮。
他十年寒窗苦读,胸中满腔治国之道,却比不上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娃娃。
胡县令觉得自己的脸疼得要命。
他一边看不起他们是群土匪走的是邪门歪道,一边又佩服他们的治下之道。
甭管他们用的是什么法子,确确实实让老百姓受益了,并且还获得了老百姓的拥护爱戴,这不比朝廷强上百倍吗?
胡县令的内心很是纠结挣扎。
见他面色黯淡,胡宣小心翼翼问:“父亲怎么了?”
胡县令回过神儿,内心翻涌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胡宣:“???”
胡县令看着自家儿子,语重心长道:“如今我已年老,这世道纷乱,多半不中用了。”
胡宣安慰道:“父亲莫要说丧气话,万一以后好起来了呢?”
胡县令苦笑,“好不了了。”顿了顿,“就算有朝一日能好起来,你们这些子孙后代也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胡宣沉默。
他知道自家老父亲素来忧国忧民,可是作为一个芝麻官,在大环境腐败混乱的条件下,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如今这世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父子俩回去后,胡县令陪自家孙儿玩耍了会儿。
两个小子生得玲珑乖巧,他悉心教养,教他们读书识字,原本盼着以后能报效朝廷,如今却满腹苦涩。
他自己都搞得稀里糊涂,怎么能把孙儿们也葬送进这场泥潭里呢?
想到他们的未来,他心中不是滋味,甚至连午饭都没吃。
而梁萤等人回安县后,李疑已经差人去丈量垦荒出来的土地,目前基本把全县的荒地都开垦出来了,粗粗估计有几百亩。
荒地开出来后,还得把道路和水渠修好。
各村里正上报交上来的租户有几十家,待土地丈量好后,便要把租地给村民们均分,签订租地契约。
安县明文规定耕地不能用于种桑,故而桑树大多都栽种在土边,或田埂边,或房屋周边。因为粮食极为重要,不能因为它影响到农作物产量。
此次从平阴归来,李疑问起那边的情况,梁萤同他细说一番。
李疑心中有猜测,她兴致勃勃跑过去实地考察,多半是有想法。
这不,他暗搓搓问:“你是不是想把平阴也搞成咱们这模样?”
梁萤斜睨他,“张议说平阴是个粮仓。”顿了顿,“李二你说,这样的世道,如果手里握着一个粮仓,算不算小财主?”
李疑:“……”
梁萤包藏祸心道:“安县跟平阴两地通婚,既然是亲家,那咱是不是得抱个团一家亲?”
李疑:“……”
他默默地看着那女郎,心有多大地有多宽,她可真他妈敢想!
现在梁萤一点都不着急隔壁县会不会上钩。
如果胡县令不愿意,那就证明他们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就算暂时合伙,终有一日也会分道扬镳。
这样的盟友不要也罢,省得伤筋动骨。
先前跟周家谈的商农合作,梁萤再次提上议程,由衙门做主召集周家和愿意合作的乡民聚到一起商谈。
桑苗入秋后就可以扦插,周家愿意提供桑苗给乡民种植,提供蚕种和养殖技艺。
前期的蚕种乡民无需出钱购买,待到收蚕茧时再扣除。
对此方案,人们都很满意。
为了公平公正,周家把蚕茧的品质划分成几个等级供大家辨认,到时候直接用留在衙门的蚕茧模板照着收购。
若有纠纷,衙门可出面调解。
众人无异议。
有第三方监管,双方都踏实。
因蚕茧受外界市场波动,价格不一定每年都一样,所以会签订最低保底收购价,保障乡民利益。
但同时也有约束,周家有优先权收购,蚕农不能私卖他人损害周家利益。
并且蚕农一年卖到五石以上蚕茧,则需缴纳三尺布帛商税,十石就是六尺,以此类推。
梁萤一石三鸟,要周家的商税,要蚕农的布帛,还要租地租子。
三方得利。
哪怕是蚊子腿,也有肉啃。
夏日,在一片欣欣向荣中悄然离去,秋日的脚步缓慢登场。
农田里的水稻渐渐披上了金色。
今年是个丰收年,村民们个个欢喜,只交三成公粮,其余全进自己的兜里,若不出意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余粮。
梁萤站在田埂上,眺望远处的金黄,说道:“我要把粮价打下来,二十几文一斗实在太贵,十文一斗就合适。”
李疑背着手道:“倘若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吃不完就会脱手,舍出来的人多了,粮价自然就下来了。”
梁萤点头。
她望着那些沉甸甸的稻穗,心中一边欢喜一边愁,因为秋粮上交后,就得给太守府送一万贯赋税去。
想到这里,她肉疼得不要不要的。
可是眼下这份太平来得委实不容易,为了守住老百姓手里的田地,必须有舍才有得。
赵雉那条金大腿,她得抱死了才行。
毕竟创业初期都不容易,净砸投资进去,看不到一点回报。
也幸亏赵老太给力,简直比她亲娘还亲!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胡县令也下乡看农田里的稻谷。
他的心情原本是喜悦的,结果一抱着幼子的妇人问他,什么时候平阴也能像隔壁县那样只交三成公粮,免除徭役。
他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妇人充满期待的目光,胡县令颇觉难堪。
他的视线落到妇人怀里的孩子身上,许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整个人精神颓靡。
妇人发牢骚道:“听说隔壁县租地只交三成上去,我们这边却交七成,明廷什么时候也能像隔壁县那般把土地下放,让老百姓过好日子?”
胡县令嘴唇嚅动,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江安赶忙道:“你莫要胡说,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妇人:“可是他们都这么说,我们村好几个闺女都往那边嫁,只要落户过去就有土地分。”
胡县令听不下去了,匆匆离去。
江安赶忙跟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县令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方才那孩子,是不是病了?”
江安宽他的心,说道:“主子管不了这许多,天下的老百姓那么多,哪能全管过来?”
胡县令沉默。
江安颇觉担心,自上回梁萤他们过来一趟后,自家主子就闷闷不乐,他这个做下人的又开解不了,只得干着急。
这不,回到衙门后,胡县令脑中总是想起那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他也有两个孙儿,他们还那么幼弱,如果上头的大人不替他们撑着,能否长大都成问题。
可是大人也支撑得艰难。
朝廷不作为,民不聊生,一点盼头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到几时。
老大胡瑜特别敏感,瞧见自家祖父神情颓败,跑上前哄他开心。
望着那张稚嫩又天真的脸庞,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席卷全身。
胡县令把他搂在怀里,这是他的亲孙子,以后胡家的希望。
可是望着家贫四洗与暗无天日的绝望,他嘴唇嚅动,终是难受得红了眼眶。
此刻,这个五十二岁步入老年的男人第一次在孙子面前不争气地落下一丝泪来,他自责道:“阿瑜啊,你阿翁没用,没用。”
胡瑜被他唬住了,慌忙替他擦泪,稚嫩道:“爹爹说阿翁最厉害了,以后孙儿也要像阿翁那样,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官报效朝廷。”
这话令胡县令老泪纵横,他不知该欣慰还是凄苦,只是红着眼抹泪。
当天晚上胡县令辗转难眠。
他已经五十二岁了,不甘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他想寻求改变,想替自己的儿孙谋福,替平阴的所有下一代谋福。
他们这代已经毁了。
他不想自己的儿子孙子过得浑浑噩噩,活在这个看不到未来的日子里。
既然朝廷不作为,等不到救援,那就自救好了,靠自己去拯救。
想到自救,胡县令心绪难平。
他清楚地明白自救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要付出流血的惨痛,可是他想去搏一搏,赌一赌。
如果不寻求改变,那平阴永远都没有翻身之日。
亦或许那女娃说得不错,在这个诸侯纷争的乱世,自己不去争不去抢,谁能来可怜你,救济你?
枯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胡县令把自己关在屋里水米未进。
姚氏担心不已。
待到傍晚他才出来了,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要去安县。
胡宣敏感地意识到不妙,强压下内心的惶恐,试探问:“爹好端端的去安县做什么?”
胡县令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坚定,稳如磐石,“去寻求出路。”
胡宣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着急道:“爹你疯了!那就是一帮土匪,你去找他们寻求什么出路?”
胡县令忽然抓住他的肩膀,用力道:“子文,父亲要救你,救你和两个孙儿,不能让你们被掩埋在平阴这个暗无天日的困境里。”
父爱如山。
望着自家老父亲视死如归的坚定眼神,胡宣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志向的,如今却被困在这里委曲求全,郁郁不得开怀。
他其实也很难过,尽管他也是个秀才,有功名在身。可是面对那样黑暗的朝廷,他没有身家背景,根本就没有勇气走进去。
同流合污,这是对读书人最大的侮辱。
他们胡家,就是这么油盐不进,就是这么宁折不弯。
而这种倔强,促使胡县令走上了变革的不归路。
第二天他又骑着瘦弱的小毛驴离开了平阴,还是跟当初一样,由江安护送去隔壁县。
只不过心中多了几分孤勇,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决。
他成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是第一个认可梁萤体制改革的古代人。:,n.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