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谁更执拗

    第381章 谁更执拗</br>御汤九龙殿。</br>温泉水面上起了氤氲，香炉中冒出烟气，使得整个内殿有些雾蒙蒙的。</br>御榻上，汉白玉的雕像一动不动，御榻后方，一名老宦官正坐在毯子上，听着王忠嗣冗长的话语，手执毛笔做着记录。</br>王忠嗣说的是朔方、河北的一些事情，不时提到突厥、契丹，冒出一些拗口的名字。</br>“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磨延啜继位。臣以为，阿布思北逃之后，若不是投靠回纥，便要投靠葛逻禄。这些年，回纥对葛逻禄的掌控大不如前，致使葛逻禄自立叶护，恐要引出乱子来……”</br>声音很孱弱，老宦官听不懂这些，头越来越低，渐渐像是要睡着过去。</br>有一名小宦官悄然从后庭走了进来，脚步比猫还要轻，递了一个小卷轴过来。</br>老宦官接过展开卷轴看了一眼，稍稍清了清嗓说话。</br>“朕知晓了。”</br>十分怪异的一幕便出现了，从老宦官嘴里吐出声音竟与圣人有八分相似。若隔着屏风听着，仿佛是御榻上的汉白玉像开口了一般。</br>只是照本宣科，语气不免平淡了些，没有圣人平时的语调饱满。</br>“此番之事，朕知阿训受了委屈，且先好好休养……”</br>“陛下！”</br>屏风那边，王忠嗣忽然激动起来，像是要站起身，引得这边探头往外看的老宦官感到十分紧张。好在，王忠嗣虚弱并恪守臣礼，没有闯到内殿，而是支着胳膊，跪在地上。</br>“河东之地，襟带河汾，翼蔽关洛，不论东向河北、南下中原出兵，皆居高临下，可谓雄胜，故而非心腹忠臣不可倚任，臣请殿下，万不可轻与安禄山！”</br>一番突兀而激烈的劝谏使内殿的老宦官不知所措，唯再次应道：“朕知晓了。”</br>唯恐王忠嗣说起来没完没了，他连忙照着那卷轴上的内容读起来。</br>“阿训且退下，好生休养。但有桩难题，你让朕不好办啊。”</br>“臣有罪，自知使陛下犯难，愿以死赎之。”</br>老宦官不管王忠嗣答了什么，自顾自地述读，道：“你诈死欺君，死讯已宣布，倘若改弦更张，朝廷威严何在？且幽居养病吧，病愈之后，朕再设法为你复官。”</br>“谢陛下。”王忠嗣早有这等心理准备，“臣遵旨，往后万不敢以王忠嗣之名示人。”</br>“朕只盼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旁事先不必多想。”</br>毫无语调起伏的声音传来，王忠嗣听了，心中一阵失落，原本酝酿着的千言万语也就咽了回去。</br>一瞬间他像是被抽掉了精神气，无力地倒在软榻上，任人抬着他出去。过度的失血让他头晕得厉害，他想到自己尽力了，该交回去的担子也都交回去了，闭眼沉沉睡去。</br>再醒来时，已到了昭应县城的别业中，耳畔是王韫秀焦急地唤着“阿爷”。</br>“薛郎？”</br>王忠嗣本是无力理会女儿的，眼睛睁了一条缝，见到了站在屋中的另一道身影。</br>他喉头滚动了两下，喃喃问道：“我最后……见到圣人了吗？”</br>其实，他已隐约察觉到九龙殿里那位似乎不是圣人，因为它冰冷得让他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温度与气息，可又不确定是否圣人就是那么冰冷。</br>薛白略略犹豫，目光落在王忠嗣灰败的脸上，答道：“见到了。”</br>“计划都顺利？”王忠嗣问道。</br>“没出太大的岔子，该让圣人看到的都让他亲眼看到了。”</br>“如此说来，我们做成了？”</br>“能做的都做到了，自是成功了。”薛白顿了顿，继续道：“眼下，圣人已扣押了吉温、孙孝哲。安禄山派来献俘的队伍也已被控制住，接下来便要细查此案。”</br>有几息工夫，王忠嗣眼睛里显出欣慰之色，很快黯淡了下去。</br>他非常希望能够向圣人证明他的忠心，并劝谏圣人提防安禄山，以免往后皇位过渡时天下出大乱子。此时听薛白的说法，应该是成功做到了。但，他内心深知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br>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叹息着问道：“连累你了吧？”</br>“无妨，圣人暂时有些不信任我，早晚会好的。”薛白说着，自嘲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也不重要了。”</br>“算起来，都不知是你第几次保我了。”王忠嗣侧过头，看向王韫秀，喃喃道：“薛郎待我的恩义，我病体残躯，恐报不了了，你务必记得。”</br>“阿爷放心。”</br>薛白道：“节帅有大气运，那些宵小之辈杀不了你，那些困难也击不败伱。还请再振作起来，社稷还需节帅为柱石。”</br>王忠嗣对这句话深有感触，道：“我从未畏惧过哥奴、杂胡、唾壶及其爪牙，更赖你几番出手庇护，那些宵小之辈，还要不走我这条命。”</br>这句话，他说得颇为骄傲。</br>数年来被构陷、被排挤、被下毒、被刺杀，甚至这一次他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终究还是在孙孝哲的刀下活下来了。如薛白所言，他绝不死在宵小之辈手里。</br>但一直以来真正想杀死他的、能杀死他的，本就不是表面上这些。</br>杀他的，是圣人的心意。</br>今日到最后，圣人还是杀了他。</br>王忠嗣脑子里想着在御汤九龙殿里听到的最后几句话，眼中所有的光彩逐渐褪去，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br>“王忠嗣……已经死了啊。”</br>薛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哪怕他能救王忠嗣一千次、一万次，可只要李隆基心中的猜忌不除，王忠嗣就会像是梗在皇帝喉咙里那根刺，早晚还是要被拔掉。</br>于王忠嗣而言，这是一个死结；可在薛白看来，只要解决掉李隆基，这死结也就解开了。</br>“节帅不必失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先韬光养晦，犹有大放异彩的一日。”</br>“你不懂我。”王忠嗣道，“我自幼受圣人养育……”</br>他没有再说下去，转头又吩咐了王韫秀一句。</br>“丧礼，接着办吧。”</br>他自幼受圣人养育，心中秉承忠孝，视圣人为一切，为此，连对自己的儿女也无暇关心，又怎么可能背叛圣人。</br>可偏偏他最大的困境就是圣人希望他死。</br>~~</br>纸钱被高高扬起。</br>长安城延寿坊的王忠嗣宅中一片哭声，之后有马蹄声传来，治丧的众人回过头看去，见是离开了三日的王韫秀终于回来了。</br>“小娘子，你到哪去了？”</br>“我去请了圣人的追赠。”</br>王韫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卷圣旨，道：“圣人追赠阿爷为太子太师。”</br>她单手拿着卷轴，也不展开宣读，配合着平淡的神色，显然有些对圣人不敬。只是众人沉溺于哀悼，沐浴于君恩浩荡之中，没有察觉到。</br>反倒是有人好奇地问道：“元载呢？”</br>“他被任为大理司直，追查阿爷的死因了。”</br>“那元载岂不成了如今家里官位最高的一人？”</br>王韫秀的几个姨妹不免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浑然忘了当年正是她们时常讥嘲元载。</br>丧礼上更多的便是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不等王忠嗣出殡，王家家风就已有了变化，正是人走茶凉。</br>数日后，出殡，葬于白鹿塬。</br>祭文是元载此前就写好的。</br>“公本太原祁人，六代祖仕后魏为青州刺史，北齐为白道镇将，五代祖随周武帝入关……”</br>祭文很长，从王忠嗣之父王海宾的壮烈战死说起，详述了王忠嗣一生的功绩，却似述也述不完。从中午开始，直念到夕阳把天边的云都染成红色。</br>“公孤童被识，策虑奋发，义勇偪亿。其受任也，厉三军之气，同万夫之力。致诛则百蛮竦，振武则暴强服。支离约已，尽悴事国！”</br>听到这里，王韫秀感到脸上一凉，手一摸，惊讶于自己流下泪来。</br>往日不曾细数，她常常忘了她阿爷有着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br>随着最后一抔黄土被铺上，送殡便结束了。</br>王韫秀则在想，阿爷觐见的遭遇与李林甫相类，希望这坟莹的遭遇莫再与李林甫相类了。</br>耳畔，人们已开始夸赞她夫婿。</br>“元载这祭文写得真好，是有文才、有孝心的。”</br>“可他竟是送殡也没来？”</br>“说了，还在追查姨父的死因，比王家的儿子们还尽孝……”</br>~~</br>同一天里，杨国忠将一份告身递在元载手里，笑容灿烂，道：“恭喜花鸟使正式上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