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选入宫开始, 路便没走对:她连名字都没呈上, 却被选入宫, 无疑让人怀疑她后面有人,出一回风头不说还拉了仇恨;等入了宫, 以为能在遴选中藏拙放水落选,却架不住想让她进宫的人太多, 反而因此让人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成了人眼中钉;到如今真正入宫,旁人已经对她有了成见, 也就绝了她和旁人打成一片的可能。
和陈淑仪撕破脸, 其实真算不上什么。。
不过是把台面下的暗涌拉到了台面上罢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思考过一番后, 姜雪宁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还要在宫里待上半年, 乐阳长公主固然喜欢她, 可宫廷这般大, 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要知道在这重重宫墙下, 想害一个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矛盾已经发生。
她固然没有害人之心,可焉知旁人是不是有害她之心?
这一世她虽然原本不打算掺和进宫廷的争斗中,只等着半年一过就收拾行囊远走高飞。可远走高飞也有前提, 那就是:“到时候我起码得活着啊……”
关上房门,将自己扔到榻上平躺下来 ,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从窗户投射到绣帐顶上的光影, 姜雪宁觉得, 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首先,和这些不大待见她的人相比, 她有什么优势吗?
家世?
她只能算中等,不上不下。
贵人的喜欢?
她固然有沈芷衣,可宫中说得上话的并不只有沈芷衣一个。
聪明才智?
她懂得察言观色,行事也比上一世妥帖很多,可与有大智慧的人相比,只能算是急智和小聪明,并不超出旁人太多。
所有,她真正的、最大的优势其实只有一个:重生,先知。
她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很多现在还没发生的事情,甚至还知道很多现在的她还没有见过的人。
这也就意味着,她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机会。
去趋利避害,去识人辨人,去抢夺先机!
那么,从她上一世的所知来看,如今的宫中有什么事,有什么人,是能为自己所用的吗?
姜雪宁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将来的探花郎卫梁,现在该还在扬州读书;萧定非,登徒子假少爷,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谋划着出现的时机;孙尚宫倒是个可信的好人,但上一世这时候她在哪儿来着?”
掖庭?
又或者哪个不受宠的妃子宫中?
算来算去,她竟有点茫然了,一时半会儿愣是想不起来究竟有谁能在这个时期为自己所用。人的记忆本就混乱无序,重生回来也未必记得上一世所有的细节,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要紧的事,最终也没什么头绪,还有点头昏脑涨。
本就是午后,姜雪宁干脆闭上眼睡了一觉。
到得未时初刻,外头便有伺候的宫人轻轻叩了门叫她:“姜二姑娘,该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宫中请安了。”
她登时从睡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
前朝是皇帝做主。
后宫自然是皇后做主。
按规矩,伴读们进宫第一天便该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只是上一次入宫时事情排太紧,没人强求;这一次入宫又是昨天下午晚上,第二天一早起来还要去奉宸殿,所以请安这件事才推迟到了今天下午。
姜雪宁在自己房里梳洗一番后,到得厅中,其他人也差不多陆续出来,只是因为先前她与陈淑仪那不客气的两句话,众人看她的眼神多少都有些奇怪,也没有人走上来主动与她攀谈。
唯有方妙趁着没人看见时冲她挤眉弄眼。
尤月拉着姚惜同其他人讲话,并不给别人同姜雪宁说话的机会,明摆着是要刻意排挤她。陈淑仪梳妆过后出来,更是对她横眉冷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剑拔弩张的架势已十分明显。
连前来引她们去请安的宫人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大敢抬头看她们,说话轻声细语的:“太后娘娘这两日染了风寒,此刻皇后娘娘正在慈宁宫侍疾,所以直接去慈宁宫请安便好,也正好省了诸位伴读走上两趟,请随奴婢来。”
仰止斋所在的位置要更靠近外朝,但慈宁宫却在内宫深处,走过去几乎是要穿过大半个后宫,一路高高的宫墙后面就是东西六宫。
坤宁宫在乾清宫后面,也在整座皇宫的中轴线上。
八位伴读里面,方妙、尤月、姚蓉蓉都是以前基本没有入过宫的,上一次来也不敢到处走,所以对宫廷依旧不熟悉;姜雪宁表面上没有进过宫,可架不住她是重生,这偌大的皇宫虽然复杂,可对她来说却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因此并不好奇。
尤月却是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了正好走在她身边的姚惜一句:“姚惜姐姐,前面那座便是坤宁宫吗?”
姚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一眼后,道:“正是,本朝历代的皇后娘娘都住在坤宁宫。如今的皇后娘娘来自河南郑氏,乃是圣上在潜邸时的元配。不过平日里都深居简出,以前我们入宫请安她都免了,只叫我们多去太后娘娘那边,说太后娘娘更爱热闹些。”
尤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姜雪宁走在最后面,脚步不快不慢,听见姚惜这番话却是一挑眉,心里面冷笑了一声。
爱热闹?
那老妖婆巴不得整座皇宫都围着她打转呢。
先皇死太早,她还没过够当皇后的瘾,就要搬出坤宁宫,到那清净偏僻的慈宁宫去,哪里能甘心?
老妖婆出身萧氏,原是定国公萧远的妹妹,也就是萧姝的姑母,母家强大,在后宫中也一向说得上话,即便是先皇驾崩她成了太后,也从未放松过对后宫的把控。
上一世沈琅驾崩后,由皇弟沈d继位。
姜雪宁作为临淄王妃,自该封后,可老妖婆竟一番搅和,说:“姜氏德不配位,举止不端,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帝该空置后位,封她到四妃去。”
当时她听说这消息差点气死。
还好前朝老臣们懂事。
天底下哪儿有储君登上皇位后却不封自己元配妻子做皇后的道理呢?如果这般做了,岂不让后世耻笑?于礼法规矩也不符合。
所以都上书进谏。
且她上一世就是白莲做派,既没犯过什么错,又楚楚可怜,越被人欺负越能激起人的保护欲,沈d好歹是个男儿,怎能让她受此欺负?
所以最终还是让她登上后位。
不过封后闹了这么一出,她和萧太后便算是结了仇。
皇族也有家长里短。
萧太后这个做婆婆的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动辄用孝道来压她,让她过得很不痛快。
直到后来萧姝入宫,封了贵妃,成礼的排场比她还大,姜雪宁才回过味儿来:敢情老妖婆是要扶持母家后辈,让自己的侄女儿萧姝当皇后啊。
后宫于是变成了修罗场。
姜雪宁根基本来就薄,为了不被这姑侄儿俩搞下去,只能来者不拒,但凡谁愿意效忠,她都许以好处,又凭借着自己察言观色会讨好人的本事,聚拢了一批势力,这才勉强稳住。
但如此不辨忠奸地用人,自然导致泥沙俱下。
在外人与清流朝臣的眼中,她无疑是结党营私,如同朝中毒瘤,甚至被人指责过后宫干政。
到后来被谢危、燕临等逆党软禁宫中时,前朝大臣逼她为沈d殉葬的奏折早已飞似雪片,所以最终下场凄惨,多少也有点自食恶果。
因而可以说,上一世姜雪宁对萧太后的仇恨,要远远大过对萧姝的仇恨。
如今重生回来还要给这老妖婆请安……
姜雪宁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后槽牙在发痒,得咬紧了才能克制住骂出声的冲动。
走在前面的姚惜还不知道后面有人藏着深仇大恨,只把话头往萧姝的身上引,笑着道:“我也是前两年上元节的时候有幸随家父家母入宫拜见过,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请过安,这一次又要去见还有些紧张。阿姝姐姐到时可得帮帮我,你可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侄女儿,若一会儿我们礼仪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惹了她老人家不高兴,就要靠你给咱们说话了。”
萧姝唇边的笑容浅了些,看了姚惜一眼,只道:“如今我们都不过是长公主殿下的伴读罢了,太后娘娘往日也很喜欢阿惜妹妹,没什么可担心的。”
姜雪宁一听就知道,萧姝是极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的。
她固然是太后的亲侄女儿,算起来与沈芷衣还是表亲,可并不高调,入宫这么久也从未提起过自己与太后的关系,想必不想成为旁人太过注意的目标。不过么……
这种事怎么低调得起来呢?
果不其然,姚惜的话一出,萧姝的话一接,众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变化。
说话间,不多时已经离坤宁宫越来越近,只是与此同时几道奇怪的声音也渐渐进入众人耳中,变得清晰。
啪,啪。
一下一下,清亮干脆。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地抬眸向声音的来处张望,上一世在宫廷中待了好几年的姜雪宁,却是立刻就听出来,这是巴掌扇人脸上的声音,而且落得极重,极实!
才转过一道宫墙,前面走的陈淑仪脚步就骤然停下。
看见了前方一幕的姚蓉蓉更是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啊。”
等叫出声来了,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掩住了唇。
坤宁宫的宫门旁边,竟是跪了一名太监,脑袋上戴着的帽子已经歪掉在地上,只插着根简单的木簪,此刻正抬了手,用力地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扇。
半点没留力气!
对着自己居然也下得死手。
原本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早已经是指痕交错,连嘴角都破了,渗出几缕血来。
才入宫的伴读们那里看见过这样的场面?
这一时都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脚步全停了下来。
姜雪宁的目光越过前面诸人,落在那小太监身上,只能看见个侧影。可这一瞬间,竟然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什么,末了一张决然壮烈的脸伴着溅出的鲜血,终于占满她整个脑海。
郑保!
后来伺候在沈d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郑保,上一世对沈d忠心耿耿,虽是无根之人,性情却极烈,在沈d为燕临、谢危毒害驾崩时,当面指着二人的鼻子叱骂他们乱党谋逆,大笑三声后,竟不肯与他们为伍,直接拔剑自刎,为沈d殉了葬!
当时有人讥讽,满朝文武无男儿,反倒一个无根的阉人最有种。
姜雪宁终于想起,自己之前盘算谁能为自己所用时,到底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郑保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郑保现在表面上是个在坤宁宫伺候的小太监,可其实已被现在的掌印太监王新义看中,想收为徒弟。他之所以会跟了沈d,正是因为有一年跪在坤宁宫外受罚时,被经过的沈d看见,为他求了情,让皇后饶过了他。从此便只对沈d一人忠心耿耿,直到山穷水尽也未有背叛……
如果,这一世不是沈d,而是她救了郑保呢?
但问题也来了――
沈d是临淄王,说话有用;她眼下不过是一个伴读,怎么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