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萧太后对众人虽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众人对她也是心甚惶恐, 可与此刻满面霜寒的盛怒相比, 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谁也没想到一柄玉如意献上来,好端端竟然发了火。
下面的诸位伴读不知发生了什么时, 惶然不安不敢作声。
那端着玉如意来进献的刘公公只觉得背脊骨一凉,想也不想就立刻跪了下去, 大喊一声:“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啊!”
他人就在台阶前。
萧太后一脚踹了过去,抬手便唤来左右, 大喝一声道:“来人, 将此逆党拿下!给哀家发落去慎刑司好生拷问!”
刘公公面色顿时大变。
他虽然过来献上玉如意, 却完全不知那玉如意背后有怎样的玄机, 听得萧太后这一声冷喝, 已是吓得三魂出窍, 七魄离体, 一颗脑袋连忙往地上撞个不停,哭叫起来:“冤枉,奴冤枉啊!奴只是奉命来献玉如意而已, 却不知何处惹怒了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饶恕,奴冤枉啊――”
沈芷衣与萧姝二人就坐在萧太后旁边, 方才只隐约瞥见那玉如意背后有字迹, 却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乍然遇到此番变故, 更不敢开口询问。
郑皇后也是吓了一跳。
她知道萧太后脾气虽然向来算不上好,有其刻薄之处,可若这般反应必然是出了大事,且口称刘公公为“逆党”,便猜事情小不了。
玉如意虽然摔碎了,却有几块碎玉较大。
郑皇后暂未插口说话,只从殿上走了下去,捡起其中一块碎玉来看,才看到上面“义童”二字便面色大变,竟不比萧太后好到哪里去。
左右已经上来将那刘公公制住。
郑皇后看了一眼下面还战战兢兢站着的那些伴读的女孩儿,只强行压下了心中的震骇,对她们道:“你们先退下吧。”
萧太后铁青着脸色,这一回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了。
众人想也知道兹事体大,绝不是她们这些新入宫的伴读应当知道的,一听郑皇后发话,连忙躬身告退。
萧姝也从座中起身,对萧太后行礼拜别。
沈芷衣还怔怔地坐在那边。
萧姝走时便连忙拉了她一把,将她一起带出了慈宁宫。
姜雪宁从慈宁宫宫门中走出来是时,被外头夹着点初冬寒意的风一吹,才觉察出自己背后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就是上一世牵连甚广的如意案了。
内务府选送进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背后竟然刻有大逆不道之言,且直指本朝天子。事情一出,立时引出一番腥风血雨。宫里面伺候的许多人被株连九族,前朝的世家大族也有卷入其中的,抄家灭族不在话下。勇毅侯府出事明面上虽然与此案无关,可两件事实在是相距甚近,让人不得不怀疑。
想到勇毅侯府,想到燕临,又想起上一世种种前因后果,她忽然之间心乱如麻,使劲地握了握自己掩在袖中的手掌,才勉强冷静下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越要再乱局之中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焉知杯水车薪不能救水火、济危难?
沈芷衣被萧姝拉着出来还有些一头雾水,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是出什么事了?”
萧姝低垂着目光没有说话。
沈芷衣抬眸一扫就看见了众人边缘站着的姜雪宁,走过去关切道:“宁宁,你没事吧,脸色这样苍白?”
姜雪宁想起了那先前还跪在坤宁宫门口的郑保,动念间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心道“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神情间却有些害怕j惶模样,低声道:“ 有些吓着我了。”
沈芷衣其实也吓住了。
可她心想自己是长公主,是承诺过要护着姜雪宁的人,所以立时摆出一副在宫里这都是寻常小场面的模样来,拉了她的手道:“没事,没事,这不还有本公主在吗?”
她的手掌捧着姜雪宁那纤细的手指,便觉出她指尖竟是冰凉一片。
姜雪宁只望着她不说话。
但那浓长的眼睫在一双好看的眸子上轻轻颤动,像是雪原上被利箭射中倒下去的小鹿一般煽情脆弱,手指也攥住了沈芷衣的手。
在这样的一瞬间,沈芷衣能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曾挂着一脸灿烂笑容在她眼角花上樱花粉瓣的朋友,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依赖她。
本来从慈宁宫出来便该各回宫中。
沈芷衣所住的鸣凤宫与仰止斋本在不同的两个方向,所以当在慈宁宫门口分别,各走各的。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芷衣反握住了她的手,弯起唇角,竟跟没事儿人似的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拉着她便往仰止斋的方向去,只道:“看你胆子小的,本公主陪你一道回去。”
说完还对其他人道:“走吧。”
众人于是都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一路上沈芷衣都在跟姜雪宁讲宫中的一些趣闻乐事,自己讲着讲着有时候卡壳了还要叫上萧姝与陈淑仪来接。
萧姝还好,一直不动声色。
陈淑仪却是已与姜雪宁结仇,可有乐阳长公主发话,她又不好拒绝,不得已之下只能僵着一张脸给姜雪宁讲笑话。
姜雪宁只觉得若非今日事情重大,她都要笑出声来。
然而此时却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上一世哄臭男人也就罢了,好歹没向香香软软的女儿家下手。没料着重活一世,自己是越来越没底线,越来越下作了!
沈芷衣对此还浑然不觉。
一行人往仰止斋的方向走。
来时她们是绕开坤宁宫的方向走的,可回去的时候一是众人都没留意,二是沈芷衣与姜雪宁走在前面,所以很自然地走了最近的那条会从坤宁宫旁边经过的路。
早在远远能看见坤宁宫宫墙的时候,姜雪宁一颗心就已经提了起来,暗自祈祷千万要赶上。
转过宫墙拐角时,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前方的宫道上一片寂静。
先前曾听到过的把掌声已经没有了。
这一刻,姜雪宁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错失了机会了。
还好,下一刻当她转上宫道时,便看见了那长身跪在宫门口的身影。
郑保还在!
只是还不等她为此松一口气,露出些许笑容,一抬起眼来,就看见了前方不远处同样停步在宫门前的另一道身影。
蟒袍华服,腰系玉带。
身形颀长而面容儒雅,不是临淄王沈d又是何人?此刻他正望着长跪不起的郑保,抬首就要对宫门口侍立的宫人说些什么。
姜雪宁眼皮一跳,可不敢让沈d就这样开口将郑保救下,急中生智,故意左脚绊了右脚踩了自己裙角一下,行走之中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呀”地低低惊叫了一声,已是摔得跪坐在地。
她反应不大。
走在她旁边还在给她讲笑话的沈芷衣却是慌了神,叫嚷起来:“宁宁!”
前方宫门处正打算问问这小太监为何受罚的沈d,听见声音,立时循声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的伴读,更是迅速认出了摔倒的姜雪宁。
被这一打岔,正常人都会忘记自己原本要做什么。沈d也一样。
他连忙朝着她们走了过去,但又因还有别的伴读在场,不好走太近,只温言道:“这宫中的长道虽然年深日久,可年前才修整过。姜二姑娘怎的这般不小心?”
众位伴读上一次入宫时也曾偶遇过沈d,知道他身份,见他走近纷纷躬身行礼:“见过临淄王殿下。”
姜雪宁见他走过来心便定下大半。
想他们上一世是至亲至疏夫妻,她死勉强也算为沈d殉了葬,这一世抢他一个机缘又怎么了?就当是沈d给自己的劳碌钱和赔命钱吧。
反正他是临淄王,将来当皇帝也不缺一个郑保。
可她很缺啊。
这么想着,姜雪宁多少将那抢人机缘的愧疚消除了几分,迅速措辞道:“回殿下,才去拜见过太后娘娘,凤威深重,心神恍惚之下这才绊着自己,让您见笑了。”
萧姝静静地看着她。
沈芷衣则是亲自扶了她起来,听见她这话也向沈d嘟嘴道:“王兄你刚才是不在,母后可吓人了。”
沈d性情虽然谦逊温和,可生在宫廷之中,耳濡目染,只听她们这话便知道慈宁宫那边该是出了事,于是眉头轻轻一蹙,问道:“怎么了?”
沈芷衣便道:“就一玉如意,哎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有心想理顺一下讲,却有些不知从何讲起,说得一片混乱。
沈d听了个一头雾水。
末了还是萧姝言简意赅地道:“内务府刘公公奉圣上的命送了一柄青海进贡的玉如意,但那如意背后好像刻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惹怒了姑母,眼下皇后娘娘也在慈宁宫中,正处置此事。”
沈d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沈芷衣听萧姝说得这般简洁,便连忙点头,道:“对,就是这样,王兄去看看吧。”
沈d原本也是要去给萧太后请安的,略一沉吟,便道:“我去看看。”说这话时那小太监的事儿早抛到了脑后。
他抬步要往慈宁宫的方向去,只是从众位伴读旁边经过时,瞥见刚摔了一跤站起来的姜雪宁正低头抚着自己的膝盖,便没忍住笑了一声,打趣道:“平地走路也能摔,姜二姑娘可要好生看路才是,不然欠本王那一顿赔罪酒还没请便破了相,可不知回头有谁心疼呢!”
姜雪宁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赔罪酒”是什么,直到沈d转身离开了,她才想起是自己刚重生回来时生了误会,给了沈d一耳光后,曾说过改日请酒赔罪。
话自然是客套话。
但没料沈d还记着。
众位伴读见沈d过来只搭理姜雪宁,眼神已是有些异样。
待听得这“赔罪酒”三字,更不住拿眼打量她。
萧姝就站在沈芷衣旁边,一张平静的脸上也是露出些许的怔忡,回眸再看姜雪宁时,眼神已深了几许。
姜雪宁扫一眼便已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中暗暗叫苦。
她有心想解释自己与沈d其实没什么暧昧。
可这位临淄王殿下说完话就已经走远了,哪里有她解释的时间?且难道要她说自己曾给过沈d一巴掌,这赔罪酒赔的就是一巴掌?
传出去不找死吗?
沈芷衣好奇问道:“赔罪酒?”
姜雪宁苦笑道:“往日不懂事在坊市间胡混时,与临淄王殿下有些误会。”
沈芷衣还想追问是什么误会。
但这时姜雪宁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前方,落到了那宫门口跪着的太监郑保身上,神情几番变幻,仿佛忍不住般流露出几分恻然来。
沈芷衣便自然地顺着她目光望去,见不过是个跪在宫门前的小太监,也没在意,倒是奇怪她为何这般反应,于是道:“宫中有人受罚是寻常,想必是犯了什么错罚跪罢了。”
姜雪宁低低道:“来时便见他跪在这里……”
她声音本就细弱,又是故意作出愁苦惶然姿态,便是原本只有三分假假的同情与害怕,也演出了真真切切十分感同身受的恐惧。
毕竟先前慈宁宫中的一幕才刚发生不久。
萧太后一见她们便让她们跪着,也不叫起,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胆子不大的的确会被吓住。
沈芷衣都还没忘记呢。
此刻一见姜雪宁神情,又见那小太监跪在旁边,自然而然地便猜她是看见这小太监受罚想起了方才慈宁宫中的经历,勾起了对这一座深宫的恐惧,觉着自己与这小太监一般,深陷于动辄得咎的危险之中……
她心里忍不住埋怨母后太过严厉,又忍不住埋怨皇嫂早不罚人晚不罚人偏偏挑在这时候,若吓着宁宁可怎么办?
当下便抬了眉,天之娇女的威仪回到身上。
沈芷衣直接对那侍立在坤宁宫前的一名女官道:“这太监犯了什么错?”
女官忙躬身行礼,便要回答:“他名叫郑保,今日伺候时心神不定也不知――”
“不想听!”
话虽是沈芷衣问的,可打断的也是她,一副不大耐烦的姿态,一摆手便直接下了令。
“人都已经罚了也跪了这么久,差不多得了。饶了他吧。回头皇嫂问起便说是本公主的意思。”
乐阳长公主在宫中本来就受宠,圣上为着她翰林院的先生都请来给她上学,还筛选了伴读,女官在皇后身边伺候,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听她发话哪儿敢有半分反驳?
当即便道:“是。”
然后吩咐左右:“快,把人扶起来,别在这里碍着殿下的眼,吓着人。”
两旁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把人给扶了起来。
郑保在这宫道上跪了已经有些时候,双膝早已酸麻,刚起身时差点重新跪下去,一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更是指痕交错,唯有那一双眼眸点漆似的透着亮。
他抬首便看了姜雪宁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映入他眼底的似乎并不是与方才听见的声音一般忸怩畏缩的脸,而是一双在柔弱下藏着冷静的眼,此刻也正静静地望着他。
分明花一般娇艳的外表,却使他觉得里面长满荆棘。
姜雪宁眼睫一颤,轻轻垂下了眸光,重新抬起时已向着沈芷衣一笑:“殿下真好。”
沈芷衣一张脸再次通红。
她咳嗽了一声,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模样,轻哼道:“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