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九兮在自己寝殿醒来,坐在床边捂着宿醉后几欲炸裂的脑袋,表情慢慢从震惊到麻木。
瞥见胸口垂下的玉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想拽下来,结果一使劲差点儿没把自个儿送走。
什么破绳子,怎么这么牢固?九兮走到梳妆镜前,凑近一看,脸色彻底黑了。冰蚕丝,水火不侵,千金一寸,天下武宗梦寐以求的至宝,不管是制成武器还是甲衣都无可挑剔,那男人居然用来编绳子!
她心疼得肝颤,看着镜子里冰蚕丝那透明中暗带七彩流光的色泽,不信邪地拔剑,假的,假的!肯定一割就断,南海人都一毛不拔,这么做是在烧钱,被人知道了可是会被耻笑的!
刃口刮过绳面,发出刺耳的金属相击声,九兮拿剑的手僵住,默然。
一阵脚步声传来,门被轻轻推开,前来传话的花羽绕过屏风,见她拿着剑在脖子上比划,顿时满脸惊恐,扑上去抱住她的腰,高喊:“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
九兮放下剑,无辜的眨眨眼,她看起来像是会突然拔剑抹脖子的那一挂人吗?
“殿下,就算禁酒令延长到明年,您也不能想不开呀!不过是酒罢了,只要活着,要多少有多少!”
“你说什么,延长到……明年?”九兮忽然闻此噩耗,手一抖,剑没拿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只觉得心灰意冷,声音都弱了几个度:“扶本殿下去床上。”
花羽捡起剑收好,看她脸色,确认她没有夺剑的意图,明显松了口气,不敢刺激她,小心翼翼道:“殿下,适才胡总管来传话,说是陛下召见。”
九兮握着胸前触指生温的暖玉,已经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天高云淡,金光洒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远远望去,整个皇宫仿佛都在发光一般。九兮被晃得半眯着眼,穿过层层殿宇,直奔紫宸殿。
路过明曜宫时发现宫门紧闭,两侧守卫都作近卫营装束,不由心中一沉。
紫宸殿阶下,胡总管等候多时,见到九兮忙上前行礼:“殿下日安。”
九兮看见他那张无论何时都笑眯眯的老脸就烦,恹恹地瞄他一眼,也不说话。
胡总管像是察觉不到她的冷落,腆着脸跟在她身后拾级而上,边走边说话:“听闻典狱司昨夜在永安巷内抓获逃犯六人,”九兮背脊一僵,脚尖踢上台阶,差点没站稳。
胡总管一把将她扶住,接着道:“殿下当心,可是吓着了?没想到竟有犯人潜逃到天下脚下,据说抓捕现场酒气熏天,陛下与二殿下对弈时说起当时情景,竟生生将二殿下说吐了。哎呀呀,二殿下也真是的,再是滴酒不沾,总不能不堪到听听就吐了吧,这下御前失仪,就算陛下无意责怪,也少不得要小惩一二……”
迈进紫宸殿门槛,耳边总算清静了,九兮咬牙,那老贼对她父皇忠心不二,指胳膊不打腿的。话里内容这么丰富,定是得了父皇授意,敲打她呢。
平日里专门负责监督她戒酒,本来只针对她一个人的禁酒令在他的默许下,变成了对整个东六宫的,让她非得出宫才能闻到点儿酒味,偷喝的难度直接呈十倍增加,这也就算了,每次偷喝暴露还都被他间接提醒,简直丢人丢出了新高度。
殿内,皇帝坐在塌上,乐滋滋的看她杵在哪里,脸色跟个调色盘般变来变去,良久才出声招呼:“站门口干什么,过来坐。”
九兮心里憋着口气,站在原地不动,闷声道:“儿臣不敢。”
见她还敢拿乔,皇帝沉下脸,把手上的折子朝她脚边一摔,冷哼一声,自顾自转进内殿。
被甩了脸色,九兮有气无处撒,看着脚边的奏折,硬生生忍住踩上两脚的欲望,捡起来打开。
瞥眼名字,典狱司主司蒋道郦。看一眼,字儿写得不错,不愧是她的手下,两眼,忍不住目光游离,眼神飘忽,三眼,啪地合上折子,满腔怒火熄得一点儿不剩,心虚的不行。
这正是报告昨晚永安巷一事的奏折,事无巨细,连她与那几个匪徒说了什么都一字不漏,当然她偷喝酒的事也暴露的彻底,人证还不止一个,此刻正关在典狱司大牢,等候处理,九兮咬牙,手有点痒,昨晚怎么就没干脆杀了那几人,反正是逃犯,定不是什么好人!
她蹭进内殿,见皇帝正在书桌后写字,便弯腰恭敬地把奏折放回原位,开始磨墨,试图讨好,行为异常狗腿。
“父皇,儿臣知错了,保证以后滴酒不沾!您消消气,”九兮低着头,态度诚恳,“再不济,您有气冲我来,这每次我犯错都找理由关二哥禁闭算怎么回事儿啊。”
皇帝瞥他一眼,不予理会,手上不停,写完了就搁下笔,取出玉玺盖上,领着身后亦步亦趋的人儿坐到塌上,招来胡总管摆上棋盘。
九兮自觉执了白子,让皇帝先手。
黑子直落天元,中规中矩,棋路跟人丝毫不像,大褚帝尊,天下皆知的不按常理出牌,当初在战场上便奇策频出,每每令敌人防不胜防。
九兮棋艺本就不精,往日与皇帝对弈也是输多赢少,今日自知理亏,心虚得厉害,更是节节败退。
皇帝又断掉她一条棋路,恨铁不成钢道:“还有空操心别人,朕看你可不像有反省的样子。若只是小酌怡情也就罢了,如你这般三天两头大醉一场,误事事小伤身事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对得起你母后?”
九兮目光一黯,被他说得不知所措,但还不忘替自己二哥求情,嗫喏着辩解:“这是两码事儿,我酗酒跟二哥有什么关系?”
沉默片刻,皇帝挥了挥手,胡总管会意,屏退众人,自个儿也退出去,半阖着双目亲自在殿门前守着。
“你也不小了。”皇帝叹了口气,颇有些怅惘。
九兮咽了口唾沫,低头不敢看他:“今年十九了。”但是只交了两年单身税,这不会也被发现了吧?她明明写了欠条,户部欺人太甚,居然告状!
“天下一统已经两年,朕等了两年也不见你表态,看来是真的志不在此,索性你二哥虽不及你有天赋,倒也还可堪造就,趁着朕年轻,再培养个储君出来也不晚,九儿,父皇知你从小就主意正,如今最后问你一句,当真不肯接下这山河万里,待朕百年之后,护佑天下黎民?”
皇帝威仪尽显,说到后头确是忍不住目露慈爱,语气也越发宠溺。九兮心神震动,撩起衣摆便跪了下去,膝行着靠近,将脑袋枕在皇帝腿上。
如同幼时一般,未来得及打扫的战场上遍布断肢残臂,血腥味儿混着尸体烧焦的味道四处飘散,父女俩站在高处俯瞰,她抱着父亲的腿,目光澄澈,一字一句道:“惟愿大褚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