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蒋昀三人又暂时留了下来。蒋昀请元道长帮忙弄两张路引,最好是能直接去锦城的。
元清观在这地方几百年了,虽然因为些历史原因道家这百年多一直被佛家压着一头,国教的名头也丢了,但去衙门开张路引这点小事还不算困难。元道长问蒋昀这时节去锦城做什么,“莫不是那圣贤之人在北方范围里?”
蒋昀摇头,半真半假地道:“我儿时曾与锦城一户人家有婚约,如今家中出了变故,生计无着,便去投奔夫家。”
“噢,有婚约啊。”元道长颇是意味深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那……白公子呢?他去锦城做什么?”
蒋昀觉得元道长那口气舒的有点讨厌,不禁眄了他一眼。抿了口茶水后,她有些犹豫地探问道:“他……应该去哪里?您与周道长那边说要帮小白恢复记忆,可有什么进展了?”
元道长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藏书阁翻遍了,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周不措想回西京仙羽观再找找看,那里的古籍倒的确比我这里多一些。”
“周道长真是个执着的人。”
“晓得你们不喜欢他。”元道长拿起茶壶给蒋昀添了茶水,“不过这件事你倒也别冤枉了他。仙羽观嘛,不像我这里离得远。他们在北方,在国都天子脚下,虽是方外之人,但怎么说也还是要更入世一些。你可去过北方?”
蒋昀摇了摇头,“祖上虽是从北方迁来的,但我从来没有去过。”
“那算是幸事。五年前裴氏从北狄借兵围京,一路杀进的皇城,那些北狄兵马如今仍驻扎在东陵郡,已经成了祸害。北狄扶植裴氏上位,边境也就可有可无了,侵扰不断。平心而论,周不措这人虽讨厌,但并不是个只晓得炼丹避世的道士,若他全无忧国忧民之心,又何必东奔西走的捉妖驱鬼呢?”
蒋昀想起周不措抓魏先生的事,就不禁摇头,略有不屑地说:“捉妖驱鬼是忧国忧民吗?我看也就是帮富贵人家做做法事吧,还不是为了赚钱?”
“你可别小看了那些妖鬼。”元道长呵呵一笑,摆摆手,“恐怕你也是不知仙羽观,仙羽观哪里需要他跑出来靠这些辛苦事赚钱。”
“所以忧国忧民的周道长很想小白恢复记忆和神力,好平了这世道?”蒋昀合眸笑了一笑,“以小白一人之力吗?小白还记不得从前的事,那白泽奉书之事便也不知真假。周道长如此急切,是不是太难为人了。”
元道长有点踌躇地沉默了一下,略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依你看,白公子是不是真的没有恢复记忆?”
蒋昀心头一跳,端起茶杯来慢慢地饮了一口茶,又笑道:“元道长怎么会这么问?”
“如果说有人告诉我我是白泽,不管我记得不记得这事,总会想要知道的多一些。”元道长掰着手指说:“为什么别人会这么说?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或者,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不是?可白公子全无这方面的意思。”
蒋昀手扶着茶杯默默然,她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周不措说他是白泽后,他完全不承认,排斥的厉害,若是全无记忆,反倒不该如此排斥才对。更何况,早晨她才见到小白的时候,小白叙述的那些梦分明就是他以前的记忆。
可小白从前是不会隐瞒更不会撒谎的,是自己多想了,还是小白变了?可这些话她也不能对元道长挑明了,只好说道:“小白的性情便是如此,道长不用多心。”
“性情,白泽也有性情……”元道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又道:“不管怎么说,白泽既已现世便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毕竟他身负使命。当然也不是说这天下兴亡就系于白泽一人之力,我等虽是凡俗之辈,这能帮能做的自然绝无二话。不过,白姑娘你也是啊,好歹也得劝劝白公子。”
这几句话说的蒋昀又心烦了起来。她一想起小白的身份、小白的使命就觉得无比憋闷。
蒋昀不知道在这件事上她应该做什么,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大义上说,她应该去劝一劝小白,可私心里她又不想小白去做这些事。小白虽然不是一般人,可在她心里,他还只是那个天真单纯的小白,天下大事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重要的是,小白不愿意。
小白不愿意的,她也就不愿意,她原本就没有那么清晰的使命感,更何况……她舍不得小白离开。
“小白恢复记忆尚不知何年何月的事,我们也不能总留在这,便是我答应了小白也不会答应。其他的事从长计议,眼前还是烦请元道长尽快帮我们办两张路引吧。”蒋昀起身福了一福身,“我去看看小白。”
“姑娘……”元道长想叫住她,可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门口,正看见小白快步的走过来,身后跟着周不措。
蒋昀抿起一点笑容来,迎上前去问他:“藏书阁如何?没找到喜欢看的书?”
小白微皱着眉头,回头瞧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周不措,问蒋昀,“咱们什么时候走?”
“我请元道长帮咱们去开路引了,要等拿到路引才好行路。”蒋昀也瞄了瞄周不措,见他脸色也不太好,便拉着小白先往另一边走,低声问他:“怎么了?周道长又干什么了?”
“喋喋不休。”小白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说道。
小白跟着蒋昀走了,周不措那边则沉着脸进了屋,元道长看见他就赶忙道:“他们可让我去开路引了,要走,你说这路引开还是不开?”
“不开他们就不走了吗?”周不措在桌前坐下来,倒了杯茶咕咚灌下,“方才在藏书阁我与他谈了好一会儿。”
“如何?”
“你觉得呢?”周不措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哼了一声,“我说三十句他说不了一句,提起白泽现世他就说我弄错了,我说要试着帮他恢复记忆,他又不愿意!”他砰地一掌拍在桌上,“白泽是这样的吗?这样还辅佐什么圣贤!”
“你先别着急。”元道长安抚他:“他现在就算是应了自己是白泽,也是没有记忆没有神力,这圣贤怎么找?又要怎么辅佐?都是问题。”
周不措捻着胡须不说话,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藏书阁翻遍了也再没有什么了,我得回西京去。既然他们也是要北上,我倒不妨与他们同路。”
元道长呵呵一笑,“不是我说,人家可不见得愿意与你同路。”
“为什么?”周不措转头瞪着元道长,瞪了片刻后不禁叹了口气,“那还得想想办法才是。”
蒋昀与小白在着跨院的小凉亭里坐了,已是傍晚,习习凉风退了暑热,好在小白还没摘空了这院子里所有的花,风里也还裹着些幽幽的味道。
小白倚着柱子站着,看着一朵离着自己不远的野花出神。从前在昆仑山时,他住的屋前也有许多的花,永远不会败,但他从来也不会去看,也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曾有仙娥闲来无事四处转悠,到他屋前时,说他这里的花开的倒是最好,只可惜开错了地方。
“白泽那么好的姿容相貌,却是个不通七情六欲的。可惜司花女神是白费了心思。”
“我听说灵兽皆是不通情欲的,不然又哪里安得下心在这昆仑山万年万年的呆着,大概早就思凡下界了吧。”
“罢了罢了……”
仙娥不知他在屋里听了个真真切切,彼时他想,这情欲是什么,又何故会思凡呢?此时似乎他也还是不懂,却觉得自己恐怕已经在思凡了。
这一路所看的书,书中所言的百种心思万种滋味,他方才知道个一二而已。仅是这一二,他便不想再回昆仑山过那万年万年的日子,看那些永远开不败的花了。
人间的花是会败的。好比今晨他采的那些丁香,这时候已经都蔫了;之前蒋昀塞进他褡裢里的野花也早就萎了、扔了。人间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可仙界的东西又不知留着干什么,更是无趣。
“小白,你在想什么?”蒋昀见他半晌不动也不说话,耐不住问他道。
“看花看的出神,觉得好看。此时不看的话,过些日子就没有了。”
蒋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白不明所以地看她,她倒笑的越发开怀,“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醒了之后好像不太一样了呢。从前你哪里会伤春悲秋的,更不会说这样的话。”
“不一样了吗?”小白却是没笑。
“嗯。”蒋昀点点头,手肘撑在石桌上托住下颌,笑容渐平,犹豫了一下后问他:“小白,与我说实话,你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吗?”
小白与蒋昀对视了一瞬,转开目光又去看着那朵花,道:“什么记忆?我只记得从灵峰到这里的事情。我还记得你说过要去锦城,我也说过,就算我恢复了记忆也会先陪你去锦城。”
“我记得。可是……去了锦城之后呢?”
“我多读些书,在锦城做个教习或者私塾也是可以的。”
蒋昀未置可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当真不记得自己是白泽,也不打算想起,更不打算去完成白泽的使命吗?”
小白转回头来看着蒋昀,“如果我真的是白泽,你想让我离开去完成使命吗?”
这次却是蒋昀转开了目光,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我不懂这些事情,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