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大雨倾盆

    日光乍出山峦的清晨，田间雾气荡荡，草庐泥舍都仿佛飘在了云里，给乡野的粗陋平添了丝仙气儿。草叶子上凝了一夜的露珠闪着光，直叫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蒋昀踏过去，露珠便掉了、碎了，没一会儿就湿了鞋袜。

    小路很细很窄，夏天里野草疯长，盖的这路几乎都看不到了。喜月走在蒋昀前面拎着裙摆挎着包袱，用脚扒拉着草叶以便把路看清楚，走的很是缓慢。

    “鞋都湿了呢。”喜月抱怨道。

    “一会儿等太阳升起来了，找个地方晒晒就好。”蒋昀不以为意地说，转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官道的方向。她也不过就是下意识地看看，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这时候小白不知道起床了没有，是不是还像往常那样等着喜月去叫他，像往常那样等着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出发。

    蒋昀想到这些就觉得非常难过，不管怎么用天下苍生、人间大义劝自己，都仍是觉得她把小白给抛弃了。可再想一想，这难过也就是自己的事而已，小白不会懂，他不知道什么叫难过。

    没有情感，也无是非。

    蒋昀曾以为他只是丧失了记忆，像孩童一样还分不出这世间的情感，现在才知道，他对世间事的那种无动于衷和观望，根本无关记忆。就像他现在有了记忆，却依旧对世间的悲伤漠然着，他本就不懂，没有感知。

    连他的笑，大概都是自己误会了含义。一路上的快乐或者不快乐，都只是她主观的臆想与投射罢了。

    她很难过，难过着与小白的离别，而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另一种难过在心底，让她的心里空空的，好想哭。

    “小姐，咱们就这么直接走了真的好吗？”喜月一边走一边问她，“周道长说什么他会听吗？”

    “那是周不措的事，我能做的也就这样了。”蒋昀说。

    “可我总觉得……咱们应该好好劝劝他。就算要分开，怎么也得道个别。现在这样不言不语的走了，我觉得小白好可怜啊。”

    “没事。”蒋昀极轻地说。好一会儿喜月才又听她说：“我觉得……我只敢这样不言不语的走，再看见他，我怕我走不了。”

    “嗯，那倒也是，以前要甩都甩不开的。”喜月点了点头，又说道：“可他不也要去西京的吗？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分开，还能一起走好一段路呢，多个人照应多好。”

    “他应该不用去西京了。”昨晚蒋昀去找过周不措，她把小白已经恢复从前记忆的事告诉了他。周不措要带小白去西京原本为的就是帮他找回记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至于后面他们要做什么，蒋昀也不知道。

    以后的路就剩她和喜月两个人了，其实原本就该是他们两个人。小白初来乍道时她还曾觉得累赘、觉得麻烦，可路程长了，却是越走越依赖。但不管是到西京还是最后到了锦城，分别也是早晚的事，倒索性宜早不宜迟。

    她问周不措要了两张符放在身上，说是可以隐藏了气息，便是撞了鬼，鬼都不会发现她们，大抵，也能躲得开小白了。

    日头渐渐升得高了，蒋昀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与地平线融为一体的五义镇，继续往前走去。

    走了一整天后才算走到善平县城，脚程比走官道要慢了许多。两人入城找了间便宜的客栈，蒋昀还习惯性的要开两个房间，话出口后心里一沉，苦笑着改口道：“错了，忘了，一间便好。”

    入夜许久才睡着，睡着后又睡的很沉。蒋昀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早上被喜月推醒后觉得贴着枕头的脸颊一片潮湿，喜月问她梦到了什么，听见她在低声的抽泣。

    蒋昀愣了愣，用手擦了一下脸颊，摇摇头。她真的是不记得了，只觉得梦里一片白茫茫的。

    蒋昀总是会不经意地就想到小白，想起他，然后再猛然醒悟他已经离开了。然后又抑制不住自己去猜想他现在如何了，现在在做什么。

    有时蒋昀暗暗希望她可以再遇到小白，哪怕再见一面也是好的。时有白色长衫的公子入目，可只消一眼便知道那不是小白，无论是看见的面孔还是看见了背影。

    不像，皆是不像。到底神仙就是神仙，灵兽也是神仙，总归他不是凡人。

    周不措说小白的神力法力都还没有恢复，既然他已有了记忆，剩下的事就要看他自己，或者看契机。比如上次他与元道长做法，便是小白恢复了记忆的一个契机，只是这事他也没有个准确的把握。

    所以蒋昀在这猜想的过程里又加上了担心。这圣贤要是在天涯海角怎么办，这圣贤要是在崇山峻岭怎么办，这圣贤要是在北狄怎么办，这圣贤要是不信小白，把他打出去了怎么办……

    蒋昀想的多，便总是很沉默。喜月开始还会找一些话说，后来自己觉得无趣，便也说的少了。两人默默的行路，喜月觉得这哪里是千里投夫的要去嫁人，简直像是去奔丧一般。

    路上偶尔能见到有北狄的士兵，骑着高马甩着皮鞭，旁若无人的扬起丈高的灰土，绝尘而去。他们一来，人们便仓皇地避让到官道边上，偶有避闪不及的被伤到，也只能如那五义镇的店伙计一般，念几声晦气说几声倒霉。别无他法。

    许是因为五义镇的经历，蒋昀很怕这些北狄兵，每次遇到她都很希望小白能在身边。小白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可有他在的日子蒋昀却觉得很安心，哪怕是去做诈骗那样一点都不让人安心的坏事。

    有车搭的时候便搭车，没车的时候便行路，只是尽量的避开了官道，一是怕遇到北狄的士兵，二是怕遇到小白周不措。如此走了五天，才算走到嘉安郡北部。

    入了夏，天气也变得不可捉摸了起来。这日上午还是晌晴的日头，热的人汗如浆下，过午时便起了云，随后又起了风。

    蒋昀和喜月走在一条小路上，被这迎面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用袖子挡着口鼻，走得是举步维艰。

    “小姐，这怕是要下雨，得找个地方避一避才好。”喜月冲蒋昀喊道。蒋昀被风吹的说不出话来，索性背过身去，这才感觉能张开嘴，说道：“是该避，往哪避？”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前面世回镇还有段距离，距中午吃饭时的那村子又已经走出了好远。早知道天气变成这样，还不如歇在那村子不走了，只是眼下说这个也晚了。

    “赶紧走吧！”蒋昀挽住喜月的胳膊，生怕她俩中的一个会被风吹走了，“但愿这雨一时半会儿的下不来，要是能赶到世回镇就行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眼前一亮，然后天空里仿佛滚着好几面的大铜鼓，隆隆作响，随即雨点便毫不耽搁地砸了下来，瞬间眼前便是一片混沌的雨帘了。

    喜月把油纸伞撑起来，两人缩着脖子挤在伞下护着怀里的包裹。风大雨大，伞几乎都顶平了也拦不住雨点往身上浇过来，衣裙被雨淋了个透湿，裹在身上，连迈步都费力气。

    天色很快就变得如黄昏般的灰暗，天空如同漏了似的往下倾泻着雨水。雷声不断，白光把这混沌灰暗的天地一次次的撕开口子，路边的树招摇着枝叶，像疯子似的甩着长满叶子的树冠，越发把这天地衬得暴戾且怒气冲冲。

    上午毒辣的太阳晒得人像煮熟的虾，可惜那热却不能存着，到此刻雨水浇身，冷的蒋昀几乎咬碎了牙也抑制不住打颤，倒怀念起那热辣来了。

    被雨浇在半路的不止蒋昀和喜月，也都没个办法，只能雨水里僵尸般的走着。不多一会儿，喜月看前面的人紧跑了几步，从路上拐了下去。

    她抹了抹脸上的水，跟着那人看过去，而后猛摇了蒋昀胳膊几下，大声的喊道：“小姐！那边！那边好像有个房子！”

    蒋昀一听，也管不了到底是什么房子什么地界，赶忙跟着喜月深一脚浅一脚的奔了过去，等到了近前才看出来是个小土地庙。

    这土地庙很小，就是间泥胚房里面供了个土地公，大概是这路上也就这么个可以躲雨的地方，里面已经站了不少湿漉漉的人。有行路的脚夫，有在附近耕作的农户。可能都被雨淋得麻木，所以也没什么人说话。黑压压的庙，黑压压的人，显得诡异又有点恐怖。 百度嫂索#>笔>阁 —世有白泽

    喜月胆怯地挽紧了蒋昀，二人低着头进了庙里，沿着墙边走到个角落站好。外面的雨声隆隆，雷声不断，蒋昀此刻虽然避了雨，可心里却更紧张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冷，只觉得自己浑身紧绷绷的，十分不舒服。

    喜月从包袱里拿出布巾，两人简单地擦了擦脸和头发，想再披件衣裳，却发现包袱里的衣裳也都已经湿了，只得作罢。

    蒋昀被大雨浇得脑子发木，嘴唇发紫，闭着眼睛与喜月靠在一起勉强取暖。好在这夏天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过了一会儿便听着外面的声音小了许多，看来倒算不至于把她们困在这庙里一夜。

    雨还没完全停，但有等不及的人已经先撑伞走了，庙中人渐少。蒋昀想再等等，等雨停稳妥了，最好能出了太阳再走，她实在是冷的难受。

    正这时，就听见庙外有人大声的说笑，随着声音渐进，庙门口光线一暗，走进三个男子来。高矮胖瘦不一，穿的都还算讲究，身上并没有被淋透。

    先进来的那人又是甩袖子又是掸肩膀，嘴里一边啐道：“妈的个破车！这个天气漏雨，是想浇死小爷我吗！”

    说完，他一转头，正好便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蒋昀和喜月，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后便漾起一丝笑，回头对后面进来的人说：“不错，这趟雨看来躲得是值了！”